第三十五章
丞相府內,梁聞元正滿頭是汗地吩咐下人修廚房。
「總管,真要趕這麼急嘛?」燦爛陽光下正搬磚的某書童抗議,「今天這太陽也太大了些吧,曬掉層皮啊!」
梁聞元擦著汗呵斥,「少廢話,太陽每天都一樣大,你丫唬誰呢?快搬磚!」
書童放下懷中三塊磚,拿袖子抹了把臉,他看著袖口上瞬間染上的一片灰黑色汗水,面容扭曲,「搬磚什麼的,等下午涼快的時候再進行嘛。」
梁聞元拿袖子給自己扇風,「中午不修好,怎麼做飯吃?就差這麼一點了,一會把這灶台補好就完工。」
書童知道自己偷懶計劃破產,心不甘情不願地又抱起磚,嘴里卻是忍不住吐槽,「難道就不能將就這一頓……」
「你能將就,安相能將就嗎?」梁聞元大義凜然地教育他,「安相每日操心國計民生,吃飯還吃不好,你覺得這合適?」
小書童默默又搬起五塊磚,「總管,接下來這磚搬哪里去?」
梁聞元對自己的說教成果頗為滿意,等等,他剛剛那台詞怎麼有點熟悉感?
總管懶得去細想,抖著寬袍大袖給自己扇來扇去降溫,伸手指了指前方,「就放那吧。」
午時初刻,廚房終于被修好。
梁聞元松了口氣,往邊上的大樹底下一坐,才剛初夏就這麼熱了,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門口響起馬車停下的聲音,想來是丞相回府了,他忙爬起來迎接。
安正則清爽干淨地從車上下來,面上不見一絲薄汗。
「廚房已經修好,午膳正在灶上煮著。」梁聞元匯報情況,「大人現在是否用餐?」
安正則腳步一滯,「廚房已經修好了?」
梁聞元大力點頭三下。
「今日中午打算去中書令大人府上做客……」
某書童投過來兩枚怨憤的小眼神,梁聞元僵在原地。
「不過,既然午膳已經做上了,那便不去了吧。」
梁總管沒出息地被感動了。
他一路跟著安正則往屋里走,只覺得自家大人比往常走路的速度慢了許多。
「大人今日怎麼了?可是腿上受了什麼傷?」
安正則停了下步子,「嗯,昨日在宮里,不小心讓石凳磕踫了小腿。」
「啊……」梁聞元關切道,「若是正巧踫到骨頭上可疼了,大人找太醫看過沒有?」
「已涂了藥。」安正則對自己的腿傷不多言,反而問他,「是否明顯?」
「什麼明顯?」
「本相腿上有傷,是否看得明顯?」
「明顯啊,可明顯了。大人只要走幾步就能看出來。」
安正則淡淡地往地上望了望,「若是沒注意,大概就發現不了吧。」
「那是當然。」梁聞元覺得他問得奇怪,不禁道,「縱是有再大的異常,不留神也是發現不了的。」
安正則點了點頭,「知道了,吃飯吧。」
自從撞傷了脛骨,凡是見過他的人都覺出了他腿腳似有不便。只除了兩個人,段蘊和清塵。
想來也是都沒注意罷了。
梁聞元還在他身後小聲念叨,「撞到骨頭就該吃些肉食進補一下,嘖,曹大人贈的金華火腿炖了湯就很不錯。唔我怎麼忘了,金華火腿送到宮里去了……」
安正則沒回應他,卻是默默將這一通話都听了進去,似乎應該對梁聞元好些了,他想……*。*。
午飯後不久,中書令曹遠山登門拜訪。
「下官今日去文德殿上朝仍舊不見大人,大人這風寒,還沒有痊愈麼?」
「勞曹大人記掛,已經無礙了。」
「那便好。」曹遠山舒了口氣,「大人這一臥床,下官可都替陛下揪心。」
「曹大人高看安某了,這些小毛病無須在意。」
中書令搖搖頭,繼續高看,「安相實乃骨鯁之臣,大理一日少了安相,怕是連打鳴的公雞都叫得與平日不同了。」
安正則笑笑,對他道,「陛下屬意讓九王爺出任大理寺卿,約莫明日就要下旨了,曹大人有何想法?」
曹遠山頗感意外,沉思良久嘆道,「陛下近年來還真是很有長進。放眼朝堂,除了幾位王爺外委實無人合適了。」
「曹大人這是贊同陛下?」
「自然。」曹遠山反問,「安相難道不是也贊同?」
安正則淡淡道,「本相贊同麼?」
中書令笑呵呵解釋,「安相若是不贊同,怎會到如今才與下官提起這事。」
若是不贊同,理應是要提前知會他,列出些理由去勸阻段蘊才是。
「其實本相總覺得有些不合適,最終還是想听听看你的想法。」
「下官覺得沒什麼問題,只是此制雖不算空前,但也很是特別。可能還需要下些功夫以免有人拿來做文章。」
「說的是。」
梁聞元方才有事外出不在屋里,安正則親自起身給曹遠山倒茶。
曹遠山上下瞅了他兩遍,表情疑惑,「安相您的腿怎麼了?」
「磕著了而已。」安正則已不大想再和人說自己腿的問題,換了個話題問他,「曹大人手下那位姓李的中書舍人,近日來可有多加留心?」
「安相的吩咐下官不敢怠慢。」曹遠山道,「李夕恆最近仍舊與平日一樣,按時到、按時走,工作認真不出差錯。」
「可與鎮國將軍府上有所往來?」
「這個,下官沒有發現。」
「看來還需要外力推他一把。」安正則沉吟,「還是辛苦曹大人,李夕恆雖然有那麼幾分特殊,但也不可區別待之。終歸這個度,還需要曹大人來親自把握。」
「下官明白。」。*。*。
日子過得很快,段蘊掰著自己的手指頭數數,今日已然是初八了。
距離清明節皇叔們回到明安,一個月的時間已溜走。
先帝的皇子們難得回來一次,不光是祭祀的事情需要他們參與,除此之外作為藩王,還有各種各樣關于地方上的治理問題,也需要他們與朝廷中人多交流。
但是無論怎樣,明安畢竟都不是王爺們的久留之地,各自回家也就在這一兩天了。
何棄療下午忙得團團轉,跑到各位王爺下榻的地方宣旨,告知他們第二日早上去文德殿上朝。
作為陛邊的首席紅人,各種重要的事情段蘊都派給他去通知。
何棄療對自己深受皇上寵愛這件事深感無力,這份殊榮似乎不要也罷。
他忠心耿耿地向段蘊提議,「陛下,去見各位王爺這麼重要的事情,您還是派位大臣去做比較合適吶,奴才一個公公,多不上檔次。」
段蘊挑眉看他,「怎麼不上檔次了,棄療你不要妄自菲薄。朕成天與你待在一處,至今不還是佔據大理國檔次的最高峰……」
何棄療無話可說,出殿門備馬。
段蘊往椅子上一癱,她現在已經沒什麼勇氣去找某個大臣給皇叔們傳話了。
怕是她找上任何一位賢臣,都免不了被諫言一番,陛下您真的不能再停早朝了啊!陛下您再三天兩頭這麼折騰,還落水喝酒糟蹋龍體,妥妥就是在作死的節奏啊!
想想就頭痛。
當晚段蘊難得地早睡了,每日睡前必看的傳奇話本子也扔在了一邊。
張公子和李小姐互相表露了愛慕之心,手拉手是怎麼逃過父母的反對、跨越門第的差距,外加征服了病魔的,她也沒有興趣要知道了。
段蘊拱到被子里,一夜無夢,一覺睡到第二日自然醒。
更難得是,她這次自然醒居然是在清塵叫醒她去上朝之前。
于是早朝的時候,段蘊容光煥發,看上去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初九的早朝分外正式,各位藩王也列在了殿里,一排蟒袍加身的俊秀王爺往百官前一站,直接拉高了文德殿眾人的美貌水平。
段蘊抬眼掃過大殿,不由地在皇叔們身上多駐留了目光。
不得不說,段家人就是有一副好皮相。雖然皇叔們總背著她搞些小動作怪煩人的,可平心而論,光看臉還是讓她覺得心里舒坦。
九王爺依著長幼順序,站在一眾王爺的隊列最末。
他們一行人俱是立在前排最靠近段蘊龍椅的位置。
大理國以右為尊,因而從三王爺到九王爺,按著由左至右的順序排列。
安正則作為首輔,堪堪可被稱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由是按照他平日的位置,在三王爺的右側站著。
段清晏和安正則,恰好在殿前一左一右,兩人差不多的身量高度,均是風流俊賞擁躉眾多的美貌。
仿若兩顆珠玉點亮了朝堂,段蘊止不住地左看右看,頻頻扭了脖子。
早朝尚未正式開始,何棄療附到段蘊耳邊小聲道,「陛下您可是脖子不舒服?」
段蘊頭也不回,「……你,想,多,了。」
主僕二人簡單地說了這兩句,何棄療知道段蘊脖子沒問題,放心地叫了「上朝」。
六七位大人先是上奏了幾件常見之事,段蘊一一給了說法,直到該啟奏的基本都啟奏完畢了,她才悠悠說了重點。
「眾位愛卿皆知,距離前大理寺卿徐大人去世已有些時日……」
段蘊說個事情還不忘自夸,「我大理國近年來借鑒自鄰國大華,已針對朝廷冗員的狀況做了一系列工作,有了很大改善……比如,經過一番機構精簡,去年的國庫支出已減少為往年平均的十之七八……再比如……」
她一不小心就說多了些。
下首的官員中已經有人無聊得玩起了手指頭。
段蘊心有些傷,隔空瞪了玩手指頭的那人一眼,又暗搓搓地在心里給他記上一筆賬,看朕哪天找個理由扣你丫的半年俸祿。
定然是之前那幾個老頭跟朕上奏太久,把百官弄煩了。
段蘊終于給自己找了個借口,挽回了下只有她本人才在意的面子,為剛剛那番話做總結。
「總而言之,我大理國的所有官職都是身負重任的,絕不會是尸位素餐。所以大理寺卿這個職位不可空懸太久,朕與首輔思考數日,終究選定了一人暫任此職。」
文德殿上一片寂靜,百官齊齊抬起頭來看她,方才掰扯自己手指頭玩的某位大臣也不玩了,和眾人一起往大殿上望去。
段蘊覺出眾卿家看她的眼神中還帶著些殷切,忽地就有了絲瑟感。
「朕決定,由源州王暫任大理寺卿一職,從即日起常住明安。」
此言一出,滿堂皆嘩然。
千想萬想,想不到最後的大理寺卿竟是位王爺。
段蘊認認真真地觀察著朝堂,待百官相互完交流眼色,沉聲道了句,「這便是聖旨。」
段清晏面上也閃過幾分難以置信,但很快歸于平靜。
他步履穩當走至大殿正前,合身平整的袍子似乎也被穿出了衣帶當風的氣質。
隨著段清晏行禮拜下,滿朝文武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九王爺坦然自若,「大理寺卿段清晏領旨謝恩,恭祝陛下聖體安康,惟願大理江山錦繡、國祚延綿。」
「愛卿免禮平身。」
「謝陛下。」新任大理寺卿從容回到原先位置站好。
事情似乎就這麼塵埃落定。
滿朝文武表情異彩紛呈,淡定的只有前排一列王爺外加一位首輔。
唔,細看來,中書令大人面上也是波瀾不驚。
段蘊擺著一張廣納諫言的真誠臉,「眾愛卿可有什麼異議?」
聖旨都下了再有異議又有什麼用?
群臣山呼,「陛下聖明,臣等無異議。」
「這不大像是眾位愛卿的風格啊……」段蘊狀似隨意道,「都沒有什麼要說的麼?明日朕的諸位皇叔便要各自啟程回封地了,關于各州各郡各縣的風土,需要了解的可要抓住這次機會。」
朝堂上還是沒人說話。
段蘊耐心等了片刻,正琢磨著是不是該讓何棄療宣布退朝了,底下終于有了動靜。
段蘊定楮一看,萬萬沒想到,居然是盧繼祖那個熊孩子。
「京兆尹有話要說?」
段蘊挑眉看他,盧繼祖這徹徹底底的京官不知道要咨詢眾藩王什麼。
哪知京兆尹反射弧極長,至今思緒還停留在上個問題。
「陛下將九王爺調回明安出任大理寺卿,那源州當地不就沒了藩王麼?」
「盧愛卿提得好。這個問題朕已與安相商議過,決定派原平侯暫任源州牧。原平侯近日不在京中,等他回來,便可以領旨上任了。」
「陛下英明。」
段蘊又道,「不知各位可還記得乙酉年間的三甲?」
吏部陳尚書上前一步道,「狀元郎出身安詔大族孟氏,榜眼郎出身源州商賈之家,探花郎李夕恆……明安庶族。」
鎮國將軍鼻子一哼,他女乃女乃的又戳老子痛處。
「不錯。據朕所知,榜眼在先帝駕崩後,便回源州任了個大致是掌管漕運的差使。這麼一兩年過去,也該提上去重用一番了。」
陳尚書會意,「微臣覺得,榜眼郎可以入源州府協助原平侯。」
「陳愛卿之言,甚合朕意。」段蘊含著笑,屈起手指閑閑敲著桌上奏折,「那便派人傳令下去,就這麼辦吧。」
御史大夫一本正經地諫言,「陛下,方才陳尚書所言,委實提醒到了微臣。乙酉年間的三甲,因為先帝駕崩的原因還未得重用。能高中之人都是我大理的棟梁,豈能任憑他們才能埋沒,不為國效力?所以微臣今日斗膽,請陛下考慮予以三人重用。」
段蘊止不住浮了些許笑意在面上,就知道御史大夫定然又要一本正經地給她諫言,那麼只要順手推舟便好。
陛下聲音里都帶了絲輕快,「唔,愛卿這點子誠然妙極。朕是時候要派些事情給他們做了。只是一時半會找不到空缺,過幾日朕準備與狀元郎探花郎通通書信見見面,交流一番再做決定也不遲。」
御史大夫點頭,「陛下考慮得當。」
「不知九皇叔有何看法?」段蘊朝邊上望向段清晏,「朕這想法冒出得突然,還未來得及與皇叔知會一聲,生生將皇叔從源州拉回了明安,皇叔可會惱朕?」
段清晏笑得純良無害似春風一般,「微臣沒有絲毫不滿。陛下為君,有任何吩咐微臣定當盡心為之,若敢有怨言,豈不是不敬?」
「皇叔能夠這麼想實乃朕的幸運。」
段蘊又多看了他兩眼,既美貌又順從,多麼完美一只大理寺卿,真是讓人喜愛啊……
京兆尹又提到,「九王爺就此常駐明安,總該有座宅子才是,常期住驛館太簡陋了些。」
段蘊抽抽嘴角,盧繼祖這廝果然三句話離不開吃喝玩樂住。
「九王爺若是選宅子,不妨聯系下官,下官認識不少手握黃金地段的地主,人情價可以適當給些優惠呢。」
「盧愛卿,做廣告請私聊。」
京兆尹硬著頭皮,不做廣告他沒飯吃,惹了皇上他也沒飯吃,橫豎都是窮,索性就放開了瞎扯,「陛下,微臣這不僅僅是做廣告。微臣是在關心王爺的飲食起居。」
「怎麼,你還沒關心完?」
「回陛下,就就、就一句。」
「還不快說。」
「微臣遵旨!」盧繼祖快速道,「九王爺這回留在明安不走了,雖沒有家室妻妾與兒女,可終歸還有源州王太後尚留在封地。不知是否要將太後接回明安?」
段蘊默了下,心中閃過一小撮的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