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 第二十九章

作者 ︰ 艾偉

楊小翼的師傅是個拘謹的男人,瘦弱而文靜。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當陳主任把她介紹給他時,他抬頭瞥了她一眼。他拿著融化玻璃用的瓦斯槍,只顧埋頭干活,非常專注。他干活時,小指上翹,像王香蘭女士演戲時的蘭花指。

「那楊小翼同志就交給你了。」陳主任說。

師傅點點頭。

陳主任拍了拍楊小翼的肩說,好好干。然後就大步地走了。

楊小翼站在一邊看師傅操作瓦斯槍。整個過程師傅不發一語。

這時,楊小翼听到邊上有幾個人在輕輕說著什麼。她豎起耳朵傾听。他們在議論陳主任。

「她瘦多了,起碼掉了十多斤。」一個說。

「她夠可憐的。听說她女兒是被**炸死的,隧道的**一直沒開炸,她女兒進去檢查,結果她剛進洞,**就爆炸了,她女兒被炸得尸骨都沒找到。」另一個說。

「成昆鐵路死了很多人,听說事故不斷。」有人附和。

「因為沒找到女兒尸體,听說陳主任現在都不相信女兒死了。」

「她夠可憐的。」

楊小翼無比震驚。她想起陳主任談論女兒時幸福的樣子,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關于楊小翼來到華光機械廠有各種各樣的傳言。有人說,楊小翼是因為在大學里生活腐化才下來的,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有人說,楊小翼是個右派,在大學里發表了反革命言論,保留軍籍算是幸運;還有人說,楊小翼家庭背景不一般,她下放是因為她的家族得罪了中央某高層。听到這些傳言,楊小翼感到特別難過。「腐化」、「右派」這些字眼一般出現在批斗會上,出現在被批斗的人掛在脖子上的牌子上,這些詞往往寫得暴戾而夸張,有著牛鬼蛇神的猙獰面目。但她無法辯駁。她無法說出她被下放的真正原因。她只能默默地承受。

她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工廠里被孤立了起來。廠里的工人以男人居多,大都明朗而樂觀,喜歡成群結隊地聚在一起,操著各種各樣的口音談論家長里短或者世事變幻。但楊小翼卻很難參與其中,每次她過去時,氣氛就會變得僵硬,歡樂的場面不復存在。他們似乎對她懷著某種警惕。楊小翼的師傅是一個行為拘謹的中年男人。有一次,他在休息室換工裝的時候,她無意中闖入,師傅嚇得面如土色,慌忙從休息室逃出,好像她要強暴他似的。楊小翼委屈地想,難道他害怕她勾引他嗎?難道她真的像個放蕩的女人嗎?楊小翼照鏡子,覺得自己這張臉一點兒也不像傳說中的狐狸精啊!要說狐狸精的模樣,像米艷艷那樣才說得上。怎麼突然想到米艷艷了呢?要是米艷艷也在這個工廠那該有多好啊,那她就不會如此孤獨了。

有一天,陳主任來到車間,以廠部政治部主任的身份,給工人們開了一個會。會上,陳主任直言不諱地講了她最近听到的傳言,說,這些傳言都是錯誤的,她看過楊小翼的檔案,楊小翼清清白白,沒有犯任何錯誤。她之所以來內地,是自己主動要求,想盡早投入社會主義建設。「楊小翼同志是個好同志,覺悟高,值得大家學習。」陳主任最後下了個結論。

楊小翼听了非常感動。她很想表達謝意,但不知怎麼表達,也不知怎麼做才足以讓陳主任明白她的感激。一直以來,楊小翼是不太在意別人的關心的。在永城,劉家所有的人待她不薄,但那時,她誤以為劉伯伯是她的父親,因而對劉家懷有一種理所當然的索取態度。這種態度成為她整個青少年時期的基本情感傾向,已然成形,現在,當她發現自己需要表達感激時,反而束手無策了。

陳主任倒是一點兒也沒有表現出需要人感激的樣子。會議結束,她把楊小翼叫到一邊,對她說︰

「還習慣嗎?辣吃得慣嗎?」

楊小翼說︰「習慣的,都挺好的。♀」

陳主任瞥了楊小翼一眼,說︰「有什麼困難,你來找我,別客氣。」

「謝謝。」

「食堂的菜吃不慣的話,你到我家來,嘗嘗我做的菜。」

楊小翼說好的。

為了表示謝意,那個星期天,楊小翼決定去拜訪陳主任。她記得去北京讀書時母親給她裁了一塊藍布,母親讓她到北京後,根據北京人穿的樣式,請裁縫縫制一件,她一直沒動過。她從皮箱子里找出這塊布,打算把它送給陳主任。

楊小翼從沒給像陳主任這樣的人送過東西。從前,她和米艷艷彼此送這送那的,但那是兩個平等的女孩子之間的人情往來。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陳主任是領導,她發現在這種情形下送東西是件多麼艱難也是件多麼令人羞愧的事。她很有壓力。當她向陳主任家走去時,覺得像是在做一件不光彩的事。那塊布就藏在一只小帆布袋里。小帆布袋是母親縫制的,母親說,身邊帶著小布袋,上街買東西比較方便。楊小翼害怕撞見人,覺得自己鬼鬼祟祟的樣子真像是一個賊。她還害怕陳主任會拒絕她的禮物,那樣的話,她會無地自容。

當她敲響陳主任家的門時,她的心跳比敲門聲更響,她听到自己的心髒里像是裝著一面鼓,正激越地擂響。門打開了,陳主任見到楊小翼,臉上頓時露出平時難得一見的笑容。這笑容像剎那間開放的花蕾,讓楊小翼感到溫暖。

陳主任沒有拒絕楊小翼的禮物,她甚至對禮物沒有任何表示,沒有客氣,也沒有虛與委蛇,好像根本沒有禮物這件事。她說︰

「你來得正好,我在包餃子,你來幫忙吧。」

楊小翼洗了洗手,來到廚房的桌子邊。楊小翼從沒包過餃子,陳主任給她示範。一會兒楊小翼就學會了。陳主任一邊包餃子,一邊笑著說︰

「我們家佩英的手沒你巧,她學不會包餃子,你再怎麼教她,都學不會。她從小就笨手笨腳的,除了打籃球,什麼都不會。」

陳主任又在提她的女兒了。楊小翼的心顫抖了一下。她有些可憐陳主任,眼眶跟著泛紅。但她強抑情感,不讓陳主任知道她的難過。她說︰

「有佩英的照片嗎?」

「有啊。」

陳主任放下手中的餃子皮,洗了洗手,進了房間。一會兒,她拿著一本叫《中國青年》的雜志出來。雜志的封底上,有一個女孩正躍起投籃,她沒看籃板,反而回頭在笑,笑容燦爛。這樣的笑,她剛才在陳主任的臉上看到過。

楊小翼說︰「她動作真漂亮。」

她說︰「這丫頭,從小見到籃球就不要命。」

這天,陳主任一直在談論她的女兒,好像她的女兒還活在世上。楊小翼驚異于她記得這麼多女兒的細節,一樁一件,生動鮮活。她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是否也記得她這麼多的事情呢?對此她不無疑慮。

因為陳主任的反復描述,楊小翼熟識並喜歡上了這個叫梁佩英的姑娘。楊小翼相信如果見到這姑娘,她一定會認出來,並成為朋友。但她已不在人世了。

中午,陳主任的老伴回家吃飯。陳主任的老伴看上去非常蒼老,有些畏畏縮縮的,不住地看陳主任的臉色。他沒坐下來吃餃子,只用一只鋁盒裝了些餃子,又工作去了。他是倉庫管理員,要上三班。今天是他的值班日。

楊小翼暫住在廠招待所里。

剛到華光機械廠的那段日子,楊小翼壓制自己不去想事,只埋頭于車間干活。她想忘記北京,忘記永城,她想成為一個突然降生的人,在這世上無牽無掛。

但是,她還是會想念母親。她現在已非常了解母親這些年來的感受,她和母親站在同一邊。她曾經那麼渴望有一個父親,現在她對此已無盼望。她覺得這些年自己就像一只飛蛾,一廂情願地奔向某個目標,結果撞得頭破血流。是的,她把一切都毀滅了。她無法告訴母親她現在的處境。母親知道了一定會非常擔憂。

到廣安後,她收到過母親的信。是北京轉寄過來的。母親以為她還在北京讀書。她決定不回母親的信,打算回家探親的時候當面告訴她。

這段日子以來,她的睡眠不是太好。夜深人靜的時候,另一個人會在她的心頭出現,這個人就是伍思岷。現在她想起伍思岷時,腦中出現的不再是他們全家離開永城的場景,而是他洗完澡喊她名字的樣子。那會兒,伍思岷真是朝氣蓬勃,他的目光里有灼人的光亮,簡直能把未來照亮。尹南方也有相同的目光。很多時候,伍思岷的臉和尹南方的是重疊的,仿佛他倆是同一個人,讓她難以分辨。

楊小翼去過幾次廣安縣城。有時候是坐廠里的車子去,有時候是步行或中途搭乘農民的手扶拖拉機去的。到了廣安,她不干別的,就在廣安的大街小巷盲目而執著地穿行。小巷子的兩邊通常是木結構的老房舍,在二樓晾著各種各樣的衣服。她總是抬頭張望,試圖從這些衣服里辨認出伍思岷漂亮而潔白的襯衣。她還盼望著在哪個小巷和伍思岷不期而遇。要是相遇,他能認出她嗎?但她認為自己一定能認出他來。

當然她一無所獲。廣安這麼大,要在街上遇見的幾率微乎其微。走在廣安的街道上,看著街上過往行人陌生的面孔,看著被植物遮蔽的天幕,她會感到茫然。

她也曾去廣安縣的人武部問過伍家的下落。接待她的干部相當年輕,對她的詢問保持高度警惕,他要看她的單位的介紹信。那時候去政府機關辦事都要憑所在單位介紹信,才會有人接待。她當然沒有,她純粹是私人行為。那年輕干部就拒絕了她的要求。後來,她在另一間辦公室問一個年歲比較大的男人,那人搖搖頭,告訴她,他從沒听說過有姓伍的退伍軍人。

她也曾去過派出所,想查找伍家的戶籍地址。接待她的是一個女人,理也沒有理睬她。見她不走,那女人用一種不耐煩的口吻說︰

「廣安那麼多人,有多少檔案啊?我哪里去找?」

後來,那女人索性把辦事的窗口關閉了。關窗的聲音脆生生的,透著某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楊小翼並沒有死心,堅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伍思岷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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