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 第五十五章

作者 ︰ 陳染

夏津博告訴楊小翼,他一直以為他的父母是主動拋棄他的,到那時他才了解到把他送給一個老鄉完全是組織上的安排。♀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西安的八路軍辦事處只允許夏中杰和王莓進入延安,並且辦好了通行證,而小孩,只能就地留下。

「我問過我父母當時把我留下的心情。那時候,還是文斗階段,我父母好像也沒有覺得真會有什麼事兒,以為這一次也像以往的黨內斗爭一樣,批斗起來很殘酷,但過後還是可以工作。」

「他們怎麼說?」

「他們對我的問題有些吃驚。實際上,他們從來也沒有覺得當年這麼做有什麼不對。我記得我母親對我說,他們肯定很難過,但是同國家、民族的命運比起來,這又算得了什麼?」

夏中杰和王莓到達延安後被安排在抗日軍政大學學習,校長是**。延安的生活條件差,是供給制,僅能填飽肚子而已。那是一段火熱的日子,夏中杰和王莓同所有人一樣,每天一早就軍事拉練,鍛煉自己的意志和靈魂。王莓不再是一個嬌小姐,她的氣質完全改變,雖然伙食差,但王莓一口氣能吃十個饅頭,人也變得結實了,像個勞動人民,並且一沾床便能呼呼大睡。

王莓阿姨對夏津博說,她當時很少想到夏津博,念頭當然是有的,但實在太困了,剛出現便墜入黑暗之中。但她是放心的,因為相信有組織照顧著兒子。

他們真正開始想念夏津博是在解放後。戰爭結束了,革命也成功了,他們在喜悅之余,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很不適應,這時他們才想念起兒子。這種想念非常強烈,就像是身上突然缺了一個器官,你必須補回來,于是他們托人到處打听夏津博的下落。他們這才找到夏津博。

夏津博說,那次對話後他原諒了父母,因為他發現父母非常坦率,這坦率中有他們的價值觀,有他們引以為驕傲的東西,那就是他們把這一切歸結為自我犧牲,國家和民族之類的概念永遠高于個人,所以,他們對他從來沒有內疚過。這是他那次談話中得到的令他震驚的真相。夏津博本來以為,他對他們的挖苦和冷漠,他們或多或少會感到隱隱作痛。但他發現自己的想法錯了,他們堅如磐石。夏津博為此對自己的小家子氣感到害羞,覺得自己的父母確實是革命者,他們的光芒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

後來,夏津博不再批斗父母了。他還發動首都機械廠的造反派保護父母。當時,外交部的造反派把他的父母囚禁在外交部的辦公室,對他們進行無情的批斗。夏津博當時是首都機械廠造反派的頭領之一,他帶人沖進去,把父親搶救了出來。後來,父親寫了一封信給總理,才由總理出面,把他們送到了河南信陽。

「現在他們境況還好。他們種了些玉米和蔬菜,干一些輕便的體力活,當地人對他們還算照顧。」夏津博說。

楊小翼突然想起林瑞瑞。她問,你們有小孩了嗎?夏津博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色,說,我還沒結婚呢。她吃驚地看了看他,問,怎麼會?你和林瑞瑞分了嗎?夏津博說,我父母倒台後,她就跟別人走了,她現在是紅人。楊小翼沒再問下去,沒有必要刨根問底。她想起夏津博曾給她看過他畫的一幅油畫,畫中林瑞瑞的容貌像一位古代仕女。現在這位仕女像一陣風一樣吹走了。楊小翼不禁嘆了一口氣。

那天和夏津博分手後,楊小翼去了劉世軍那里。她告訴劉世軍,她見到了夏津博。奇怪的是,劉世軍不知道夏津博是誰。「景蘭阿姨沒同你講過夏家的事嗎?」劉世軍搖搖頭。

每次見到夏津博,楊小翼很想打听一下尹南方的情況。她猜想夏津博可能知道尹南方在哪兒,但她卻不敢開口,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後來,還是夏津博主動提起的。

「我昨天見到尹南方了。」

夏津博說得有些輕描淡寫,她卻像是被電流擊中,她的心髒有一種既冰涼又**的感覺,好像心髒被沖擊成了兩半。當時,他們正在聚會,大家在議論美國「水門事件」丑聞。楊小翼感到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她像是失聰了,听不到他們的議論聲。她懷疑自己听錯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你剛才說什麼?她沒听錯,夏津博確實在說尹南方。她的身心慢慢復蘇過來。

「你在哪兒見到他的?」

「醫院。我昨天去看他了。」

「他怎麼啦?」

「你不知道?」

楊小翼茫然地搖搖頭,說︰「我好久沒見到他了,我找不到他。♀」

夏津博瞥了她一眼,說︰「我以為你們早已見面了。」

「他還好嗎?」她問。

夏津博說︰「他不太好,住院有一陣子了。他亂來,受傷後,他什麼都來,還經常喝醉。」

「他得了什麼病?」

「挺麻煩的,他癱瘓後,腎髒不太好。因為醉酒,常忘記吃藥,這次說是糖尿病並發癥,差點兒丟了性命。」

楊小翼听了後,突然感到渾身無力。她強忍著自己的眼淚。眼淚是多麼廉價,眼淚沖洗不了她的罪過。

大概是看到她陰郁的表情,夏津博問她怎麼了。她說,我沒事。她想了想,問道,他在哪家醫院?我要去看看他。夏津博說,在203醫院。他問她需不需要他陪。她說,不用。

她不知道見到尹南方會發生什麼事,也許會很尷尬,但這是十分私密的相見,她不想讓夏津博窺見其中的任何秘密。

楊小翼對劉世軍說,她找到尹南方了,她要去看他。

劉世軍知道尹南方對楊小翼意味著什麼,他只是憂郁地看著她,在這個問題上,他無能為力。他問,要不要先同尹南方說一聲,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楊小翼怕尹南方不想見她,說,不用。

那天晚上,劉世軍特別老實,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身邊。她輾轉反側,腦子里浮現出尹南方扭曲的臉,這張臉穿過濃密的黑夜來到她面前,像一個索魂的鬼怪。劉世軍安慰她︰「別多想了,發生的事再也改變不了。」他的聲音在黑夜里顯得鎮定有力,像是遠古的一個箴言。

第二天,楊小翼跳上公交車,去203醫院。

尹南方的病房在特護區。那是用來治療高級干部的病區。好在她有著部隊的身份證件,進入病區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她已從夏津博那兒知道了尹南方在405號病房。她也沒問值班護士,徑直往里走。整個病區十分安靜,她的腳步很輕,但在她听來響亮得像是會把這幢建築震毀。她覺得這過道特別長,像是進入了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之中。

當進入尹南方的病房後,她就鎮靜了下來。總是這樣,當事情真的來臨時,她一般不會慌張。尹南方睡著了,病床邊放著一把輪椅。看到輪椅,她的心一陣絞痛。她站在一邊,凝望著熟睡中的尹南方。他的臉同她記憶中的模樣完全不一樣了,她看到的是一張扭曲了的易怒的臉。這會兒,他熟睡中的臉一直在變化,有時候非常的焦躁,有時候很自負,或許他正在一個夢境之中。某個時候,他睜開了眼楮,眼楮里露出某種多疑的寒光,她以為他醒了,但他又閉上眼,呼吸深沉。

一個年輕的護士來到病房,同楊小翼輕輕閑聊了幾句。她問,你們是不是親戚?楊小翼很吃驚,你怎麼知道的?護士說,你們長得有點兒像。

也許是說話聲吵著尹南方了,尹南方醒了過來。他先是咳嗽了一聲,然後罵起了粗話︰

「你們丫挺的吵什麼吵?把老子吵醒了。」

楊小翼緊張地向他望去,她和他目光相對。有那麼片刻,他神色猶疑,一會兒就恢復了正常。他的眼光是漠然的,她甚至猜不出他是否認出了她。

「有人來看你,等了一個多小時了。」護士小心翼翼地說。

尹南方居高臨下地看了楊小翼一眼,沒招呼她,臉上掛著一種殘忍的譏諷的表情。一會兒,他回頭對護士說︰

「老子要小便了。」

護士小心地點頭。她搖動床那頭的搖把,床慢慢放低了。然後,她把輪椅推到床邊,又熟練地抱住尹南方的身子,把尹南方移到輪椅上。尹南方一臉婬狎的笑容,他的手極不安分地拍了拍護士的,口中還吹著口哨。當護士終于把她放下時,護士服的前襟也敞開了,那也是尹南方的杰作。護士的臉通紅,但依舊很平靜。楊小翼拍了拍護士的背,試圖安慰她。護士十分反感,猛然擺月兌楊小翼的手。尹南方瞥了楊小翼一眼,臉上露出嘲弄的神色。

護士端來尿罐,放到尹南方的下面。他舉起手,要護士替他月兌褲子。護士顯然也習慣了尹南方這樣無賴,她彎下腰,替他解那種病號穿的條紋睡褲的腰帶。快要解開時,尹南方的褲腳流下了尿液。一會兒,在輪椅邊積了一攤冒著熱氣的小便。尹南方不以為恥,相反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奇怪的表情。護士顯然生氣了,她轉身出去。

「你回來,你還想不想干了?」

護士站住了。當她轉過臉來時,眼中溢滿了淚珠,臉上的表情決絕而嚴肅,好像她正在走向一條通往斷頭台的道路。護士擦去淚水,隱忍著再次來到尹南方身邊,開始給尹南方換褲子。一會兒,尹南方的下半身了。

楊小翼不忍看這一幕。她只看了一眼,這一幕就像一根釘子一樣鍥入腦海之中。這是多麼丑陋、多麼不堪入目、多麼令人心驚肉跳的畫面!不,不是心驚肉跳,比這更嚴重,是心絞肉碎。她覺得自己仿佛被這畫面凌遲了一般。他的腿如此細,如此蒼白,就像白骨本身。她還瞥見了他的生殖器,在一堆卷曲的黑毛中,它的碩大讓她吃驚。也許是他的腿太細才映襯出它的碩大。

楊小翼別轉臉去,看著窗外。她像是盲了,所見皆是虛像,天地之間一切顯得影影綽綽。她的腦中再次現出尹南方從王府窗口跳下去的畫面。

「我還沒尿完。」尹南方說。

那護士端起尿罐。尹南方的尿聲沖擊出歡樂的聲音。尹南方臉上有一種殘忍的孩子式的霸道。「它很漂亮吧?」尹南方油滑地說。護士沒吭聲。

一會兒,護士已替尹南方換好了褲子。尹南方坐在輪椅上,哼著一首蘇聯歌曲《小路》。楊小翼記得當年尹南方經常唱這首歌︰「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當時他唱起這首歌來,臉上的表情神聖而甜美,好像他就是衛國戰士中的一員,遠方有一位喀秋莎正在等著他。可是,現在,他的臉是另一張臉,一張充滿了邪氣和不平的臉。她知道這表情的來處,這表情對她來說就是審判,此刻她就在刑台上。

護士去撿拾那被尿淋濕的褲子。楊小翼說,我來吧。護士看了她一眼,沒有推辭。楊小翼問她,哪里可以洗?護士說,跟我來吧。

護士把她帶到盥洗室,楊小翼向她表達歉意。護士倒是淡然,說,習慣了。

「已換了好幾撥護士了,再換就沒人了,我得堅持住。」

「他平常都這樣嗎?」

「平常還好,心情不好的時候才這樣。他不想見親人,他母親來時,也這樣。」

听了這話,楊小翼心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護士沒有什麼表情,她大概見多了別人的眼淚。她說,你洗吧。然後就走了,她的步履輕盈,這種輕盈讓楊小翼想起「革命」這個詞語,只有「革命」意志才可以忍受這一切。她想,她肯定是這醫院最出色的護士。

她開始洗褲子。她洗得很慢,像是在刻意推遲單獨見尹南方的時間。秋天的水非常冷冽,她的手像被針刺一樣,骨頭里有一種酸痛的感覺,她希望這酸痛感來得更強烈一些,這或多或少可以沖淡剛才烙在腦子里的場景。

她有點兒後悔不讓夏津博陪伴。要是夏津博來,至少有一個緩沖地帶,尹南方不會當著夏津博的面做出如此出格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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