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 各自尋前程(上)

作者 ︰ 朱砂

顧嫣然在自己屋里規規矩矩寫了十張大字,這才起身,丹青早在門口候著,一見姑娘起了身,立刻小魚一般溜進來,附著顧嫣然的耳朵道︰「老爺從書房出來,去了太太屋里,好一會兒才出來,把那兩個人又送到太太屋里去了。」

寫意無奈地看她一眼︰「你這耳報神……」

顧嫣然也有些好奇,在宴席上那會兒,她坐得離顧運則和孟素蓉近,小孩子耳朵又靈,不像顧老太太有些耳背什麼也沒听見,小花旦提高聲音的時候,她是听見了「冤情」二字的,這會兒也有點坐不住︰「走,去暖閣里。」

孟素蓉房門口是錦眉在守著,見顧嫣然過來正想說話,顧嫣然已經拿手指壓在嘴唇上沖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一溜煙就掀起簾子進去了。錦眉想攔沒攔住,又怕聲音大了被里頭听見,只有跺腳的份,沖著後頭的丹青壓低聲音道︰「跟著姑娘這樣鬧,回頭讓楊媽媽打你手板子!」

丹青只是嘻嘻地笑,小聲道︰「家里的事,有什麼是大姑娘听不得的?」

錦眉也拿她沒辦法,恨得伸手擰了她一下︰「不許出去亂說話!」丹青這話說得既對又不對,只是這事兒老爺太太都是背著人說的,她也不知是什麼要緊的事,大姑娘畢竟還小,萬一無心傳出去了可是不好。

顧嫣然輕手輕腳進了屋里,暖閣有扇隔子與正房隔開,孟素蓉的聲音緩緩地傳過來︰「……休說你們手中無憑無據,便有憑有據,以民告官,也是先挨二十殺威棒。」

「小人不怕挨打!」一個少年聲音悶聲悶氣地響起來。

孟素蓉輕輕嘆了口氣︰「這殺威棒的打法也有分別,若是有心,二十殺威棒足夠打死一個人了。你們可知道要告的是誰?」

那少年倔強地道︰「知道!是國舅爺!可是國舅爺犯了法,也總有個懲處吧?就是當朝駙馬犯了法,還有個龍頭鍘伺候呢。♀小人們不信,這天下就沒個包大人一樣的清官!」

孟素蓉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嘆︰「傻孩子,你當這朝廷的事,真像戲本子上那樣簡單?那我問你,你可知包大人是什麼官?」

「龍圖閣大學士,開封府尹。」

「那你知道這龍圖閣大學士是幾品的官?」

少年答不出來了。孟素蓉嘆道︰「那是三品的加官,官不上三品,你以為他能審得了駙馬?更何況他是開封府尹,開封府是當時的京城,能在京城做府尹,沒有皇上的寵信怎麼成?你說我們老爺為官清正,可我們老爺才是個從五品哪。」

少年沉默片刻,仍倔強地道︰「那我們就進京城去告狀!」

「去哪個衙門?」孟素蓉耐心地道,「進了京城,就更是別人的地盤,二十殺威棒打下來,你必死無疑。這還是有人肯接你的狀子,若是無人肯接,你要如何?」

少年想了半天才道︰「那我們去告御狀!到皇城外頭去跪著!」

「皇城是根本不允閑人靠近的。」孟素蓉也覺這少年倔強得既可憐又可敬,越發放柔和了聲音,「憑你們,還沒靠近皇城就被趕開了,甚至侍衛們將你們當作刺客當場殺了也不算什麼,須知你們二人無根無基,就是殺了又有誰會過問呢?皇上根本就不會知道。」

屋子里一片死一樣的沉寂,過了很久,少年的聲音才又響起來︰「那夫人的意思是,我們只有立下根基,才能去告狀?」

孟素蓉有些驚異地往後靠了靠,仔細端詳下頭這兩人。她確實未想到,這叫呂良的少年竟然如此聰慧,這會兒就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

呂良看起來是十七八歲的模樣,鄉下少年,個頭不高,體格倒是結實靈活,膚色被日光和海風吹得黝黑,雖然隨著戲班子輾轉過了三年,也沒怎麼很養白,看上去虎頭虎腦,倔強的神情毫不掩飾地從臉上流露出來。♀

孟素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兄長孟節,十七八歲的時候也是這樣滿臉倔強,撞了南牆都不曉得回頭的。她微微低了低眼楮,將目光又轉向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謝宛娘。

謝宛娘一直低著頭,她也是福建那邊人的長相,心形的小臉只有巴掌大,一雙眼楮卻是又大又圓,十三四歲的少女個子嬌小,海邊的女孩兒,膚色也是微黑的,倒是黑里俏,跪在那兒腰身也撐得筆直,越發顯得縴細可憐。說起來,若是孟素蓉早成親幾年,孩兒也能這般大了。

「有些事……急不得。」孟素蓉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你們能輾轉了三年才來告狀,想必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呂良緊緊握著拳頭,忽然道︰「夫人能不能送我去當兵!」

孟素蓉又微微怔了一下︰「你想去當兵?」

呂良重重點了點頭︰「我們鄉下人,又不懂個讀書識字,只有去當兵立戰功,我才能有本錢來告狀!」

孟素蓉欣然看著他︰「你說得不錯,只是——戰功可不是好掙的,戰場之上刀槍無眼,萬一……」

「我不怕!」呂良昂然回答,「只要能給全村的父老鄉親報仇,只要能洗月兌我爹的冤屈,我,我死都不怕!」

孟素蓉深深嘆了口氣︰「好,你們先在這里住幾日,我與老爺再商量商量。只是戲班子那里,你們還要有個托辭才好。」

呂良馬上道︰「我們本來是以兄妹的名義在戲班子里搭伙的,當初就是說有惡霸要欺負宛娘,我們從家鄉逃了出來。如今我還去跟班主說,顧老爺答應派人送我們回家鄉,就不在班子里唱了。這班子也是到處走動,在這邊唱兩三個月,到過年之前就去別的地方了。」

孟素蓉點點頭,揚聲招呼錦眉。錦眉連忙進屋,孟素蓉吩咐道︰「把園子後邊那處屋子收拾出來,等他們與班主說完了,就安排住進去,你和楊媽媽親自送飯打掃,其余人不得入內。」

錦眉答應一聲,帶著兩人走了,孟素蓉才微微揚了聲音︰「出來吧。」

顧嫣然吐吐舌頭,從隔間里跑出來,撲到母親膝上︰「娘早知道了?我腳步很輕了。」

孟素蓉點點女兒的鼻子︰「你啊——腳步聲倒是輕,可那簾子打起來又放下,一明一暗的誰還看不見?進了屋又不進來,定然不是錦眉,那除了你還有誰?這樣不听話,回頭讓楊媽媽打你手板子!」

顧嫣然摟著母親的手臂撒嬌︰「女兒听說爹爹過來的時候臉色不好,所以才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狡辯!」孟素蓉好氣又好笑,「听就听了,不許說出一個字去。你也大了,當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這里頭的話若傳出去,弄不好咱們全家都死無葬身之地。」幸好女兒素日就是個嘴緊的,心里也藏得住事,只是畢竟才十歲的孩子,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顧嫣然認真點了點頭,挨著母親坐了一會兒,小聲道︰「娘,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孟素蓉又深深嘆了口氣︰「別說他們無憑無據,就是有——還要看皇上听不听。」

「這樣大的罪,皇上怎麼會不听呢?難道呂家村的百姓不是皇上的子民嗎?」

孟素蓉覺得今日她只剩下嘆氣了,這話要怎麼對女兒說呢?女兒十歲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官宦人家的女孩兒,絲毫不知政事的也有,精明通曉的也有,到底哪一樣才是對女兒更好呢?

「這些——以後娘慢慢再說給你听吧,有些事一句兩句也講不清楚。」孟素蓉坐了這樣久,又字斟句酌地與呂良和謝宛娘說了這半晌的話,實在是累了。顧嫣然一見母親面露倦色,連忙扶了母親躺下,又把錦心叫進來伺候,自己帶了丹青悄悄退出去。剛到月洞門口,就見白姨娘風擺楊柳似地走來,見了顧嫣然便笑道︰「大姑娘這是剛從太太屋里出來?」

「是。」顧嫣然微微皺眉,「母親剛剛歇下,白姨娘是有事?」

白姨娘掩了嘴笑道︰「既然太太剛歇下,那我就不打擾了。」轉身與顧嫣然一起往外走,笑道,「怎麼老爺太太將兩個戲子留下,這是——打算叫戲班子明日再唱一日?」

顧嫣然只當听不懂她的意思︰「祖母若喜歡,就再唱一日也使得。」

白姨娘眼珠子轉了轉︰「怎麼,太太是喜歡那小丫頭的戲?可我听說她不過是個龍套,自己唱不來的。」

顧嫣然討厭與白姨娘說話,見她沒完沒了,便沉了臉道︰「母親喜歡听誰的戲,姨娘也要過問?」自打她記事起,就沒少見白姨娘抱了浩哥兒在顧老太太處調三窩四,雖說孟素蓉是個拿得住的,可也因此受了不少氣。尤其年輕時,常常夜間獨對孤燈垂淚,倒是後來年紀長了,大約是絕了生嫡子的心思,反倒不常為了顧老太太的偏心難過。只是在顧嫣然心里,卻是牢牢記得那些年夜間醒來,看見母親坐在燈下,臉上濕漉一片又要壓抑著聲音的情景了。

白姨娘不防顧嫣然會這樣直通通的拿話來頂她,待要頂回去又有些底氣不足。妾到底是妾,在顧老太太面前她能挑唆著給孟素蓉些氣受,也不過是仗了顧老太太是婆婆罷了,如今老太太不在,顧嫣然卻不買她的賬,只得干笑道︰「我不過問問罷了,大姑娘怎的這樣大氣性……」

顧嫣然邊走邊道︰「姨娘還記得如今母親派了你照顧祖母麼?這會兒你該在園子里陪著祖母看戲才是。」

白姨娘是瞧著顧運則將那一對少年戲子帶走,只覺得蹊蹺。她雖與顧運則是打小相識的,但進了顧家之後,外頭的事顧運則卻是一句都不與她說的,反倒與孟素蓉有商有量。白姨娘心里一直不舒服,越發的什麼事兒都想打听打听,偏偏卻又不敢公然地表露出來,吃了顧嫣然這幾句話也只得罷了,對著顧嫣然的背影狠狠白了一眼,回園子里伺候顧老太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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