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傳 第二十九章

作者 ︰ 徐剛

這是海洋文明對上海最初的沖激。♀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青龍鎮就像一粒種籽,後來的上海正萌芽其中。

唐宋時,蘇州由青龍鎮、福山鎮溝通海外,尤以青龍鎮為重,遠洋而來的船只及「珍貨遠物」大多經青龍鎮「畢集于吳市」。至北宋元豐年間,巳是「海商輻轅之所」。南宋紹興元年(公元1131年)于青龍鎮設市舶務,次年將兩浙市舶司從臨安遷至華亭,青龍鎮市舶務是所轄中最重要的一個。南宋時青龍鎮有36坊,街道堂館、坊巷橋梁與一縣城相仿。四海百貨雲集,海內海外人口雜處。其時青龍鎮已小有洋氣,但為求海上平安又廣建寺廟,佛教盛行,出港進港必燒香火。上海地區中西文化的最早交流踫撞處,當首推青龍鎮。

繁忙近一個世紀的青龍鎮日漸衰落,卻是因為蘇州河的逐漸淤淺,河之不暢,水之日淺,航道阻隔,青龍鎮能不黯淡?蘇州河下游入海段東高西低的地勢,導致河曲眾多,夏秋漫溢,水災頻頻,海潮倒灌,來時洶涌,去時勢緩,泥沙沉積江口。1038年為治理蘇州河開鑿盤龍江,1061年再鑿白龍江,此段蘇州河便有了新舊之分,新江即今蘇州河,舊江臨青龍鎮因非主流所經而更加束狹,成為岔流,叫青龍江,漸堙,大船無法進港。元末,青龍鎮已不能停船,到明代蕭條沉寂。

青龍鎮日漸衰落,上海鎮悄然興起。

上海鎮位于青龍鎮下游蘇州河南岸,因東臨蘇州河支流上海浦而得名,為一天然港灣,比青龍鎮更近海。南宋咸淳初年,上海建為鎮,並設市舶務。1291年上海建縣。上海鎮的海運商務未能發達到青龍鎮的地位,根本原因是蘇州河的既淺又狹,並在下游河段時有堙塞。《上海縣志》載,宋初諸番市舶直達青龍鎮,後江流漸隘,在今縣治登岸,故稱「上海」。

歷史上蘇州河的淤積主要在下游。上游昆山青陽港以西,江面依然寬闊;而下游江口段寬僅50米,太湖排水已經艱難,何況海船來往?1287年開浚太倉境內通海河港,將太湖水引往瀏河人海,瀏河代替蘇州河成為太湖主要泄水道,從而也成為太湖地區出海的主要航道。元代漕運航路在江南開闢過三條,均從瀏河口劉家港出海。劉家港臨江水深,可泊萬斛之舟,成為長江口的主要港口而繁榮一時。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在太倉設市舶司,永樂、宣德年間鄭和下西洋,都從太倉劉家港出發,時稱「六國碼頭」。其通洋外貿地位,顯然已超過上海港。不過太倉的迅速繁榮從一開始就埋伏著危機,由于瀏河口長期受海潮頂托,口門外漸漸形成一條橫亙10多里長的攔門沙,嚴重影響了船舶的進出。

上海港依然在等待中。上海在走向繁榮之初是不急不躁、小心謹慎的。

上海一直在創造自己的過程。

上海港的再度興起,為以後的大上海奠定格局,卻是因為15世紀初黃浦江的開浚。

黃浦江原先是蘇州河下游的一條支流,南宋始見記載。

元時,黃浦江很窄,闊不過「盡一矢之力」,約50至70米。元中葉以後,兩岸漲淤沙灘,長蘆葦,農民也開荒耕種,使河道更形瘦小。明初,範家 闊不過30余丈。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開範家 接通大黃浦,澱柳之水自南而北通流入海,水量充沛江面漸寬,並吞了上海縣城東面的上海浦,範家 從此也不再與聞。黃浦江成為太湖下游的主要泄水道,蘇州河反而成為其支流,對江河而言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黃浦江下游江面寬度超過600米。在蘇州河游塞日益嚴重之後,明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李允嗣率領民工廢棄蘇州河下游故道——今上海虯江路一線,拓寬宋家港70多里河道,引蘇州河水在陸家嘴匯人黃浦江。

黃浦江開浚後,上海的通海之利、水陸要津的地理優勢,已經無有競爭者,在明代便成為全國最大的棉紡織手工業中心,松江、上海所織的布遠銷全國,有「衣被天下」之稱。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上海設江海關,黃浦江中檣桅林立,資本主義興起的歐洲,為尋找市場,已經把資本的銳利而貪婪的目光瞄準了上海,當時上梅已有20萬人口。1843年,英國強迫清政府簽訂《南京條約》,上海為5個通商口岸之一。美國、法國相繼而人,從此西方列強在上海強佔租界,到1915年,租界範圍北至今虹口公園,南到十六鋪、舊城及肇嘉 ,東臨今復興島一帶,西及徐家匯與中山公園一帶,面積達46平方公里。在中國的國土上,殖民者霸佔海關、駐扎軍隊、設立巡捕房,並獲得領事裁判權。上海外灘樹立著這樣的招牌︰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江海要津、東南都會,自此更加迅猛發展,繁華而畸形,成為冒險家的樂園。

黃浦江導源太湖的最後支流與上海炮艦與侵略的戰火之下,中國的國門被轟毀,轟毀之後便是無奈的洞開了。歐風美雨紛紛登陸上海,形成震蕩,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開始了踫撞、磨擦與交匯的歷史過程。

黃浦江畔的一個小漁鎮,經過千百年的寂寞之後,至此巳經是個大都會了。

也許歷史學家不會同意這樣的說法︰大上海是一夜之間崛起的。

上海,有自己的篳路藍縷的過程,這一過程始終是華夏先人在長江流域的生存活動的一部分,就連它的更容易為海洋文明吸引、燻染,也是長江帶來的,因為長江就要入海了。從這意義上說,所有的大河文明都要面對海洋,不能不、不得不面對著海洋文明。作為過程,文明的沖突與文明的交匯都是不期而遇、不得不然並貫串始終的。

崧澤古文化遺址位于青滬公路旁的崧澤村,原為土丘,相傳是晉時將軍袁崧墓地。1958年發掘出古墓群和一批文物,距今約5000年到6000年。文化遺存為三層。上層出土一的幾何彩紋硬陶與彩陶為春秋戰國的遺物;中層是5000年前的各種石器;下層為馬家 文化,有6000多年前人工栽培的稻谷和獸骨制成的農具。♀福泉山古文化遺址位于青浦縣,一土山,狀若覆舟,又名覆船山。1977年起開始發掘,清理了崧澤文化、良渚文化墓葬及戰國、西漢、唐宋墓150多座,出土陶、玉、骨、象牙雕刻等2000余件,文化層次完整,上海史前歷史井然羅列︰早在6000至7000年前,長江下游的先人已經在這里勞作生息,締造上海家園了。

長江文化的源遠流長,在長江下游人海口,便體現為上海地區中土文化的源遠流長了。

史書有載的「雲間二陸」,即西晉文學家陸機、陸雲兩兄弟,吳郡今上海松江人,自其祖父東吳大將陸遜被封為華亭侯,陸家就一直居住在松江九峰一帶。陸機、陸雲在九峰攻讀12年,詩賦文論名震海內,陸機的《文賦》為文學批評經典。太康末年兄弟倆應召同赴洛陽,因文采風流轟動一時,時稱「雲間二陸」,與「三張」一張載、張協、張亢三兄弟——同為太康文學的代表作家。

陸機思鄉寫有《懷土賦》,謂︰「余去家漸久,懷土彌篤,方思之殷,何物不感?」陸機兵敗受誣,為成都王司馬穎殺害,臨刑前還留下一嘆︰

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

徐光啟,生活于公元1562年至1633年,上海人,明代著名科學家。43歲中進士,官至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以畢生之力研究天文、歷法、水利、數學、農學、測量。其最重大的成就,是與利馬竇等西洋傳教士合作,把西洋的科學知識介紹到中國’實為西方文明傳播中國的大無畏的先行者,近代科學的偉大先驅。與利瑪竇等共同翻譯的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前6卷,是西方傳教士來中國後翻譯的第一部科學著作。徐光啟還對利馬竇帶來的第一張世界地圖驚喜有加,並參照西方天文學理論重新修訂歷法,編《崇禎歷書》。1617年,徐光啟因為與外國傳教士過從甚密,為政敵攻擊後離開京城,到天津海河邊帶領農民種植水稻,獲得豐收。晚年辭官回到故里,編寫60卷50多萬字的《農政全書》,分農本、田制、農事、水利、農器、樹藝、蠶桑、種植、牧養、制造等若干項,集我國古代農業科學之大成,其中6萬多字是徐光啟自己的研究成果。

當中國古代科技由鼎盛輝煌走向停頓沒落之際,徐光啟是最後閃爍的幾顆星星之一。

舊上海有民謠道︰潘半城,徐一角。潘半城者指抗倭將領潘恩及其後人,潘家產業幾乎佔了上海城的一半,「豫園」即為其中之一。徐一角指徐光啟家,為官40年舊廬依然,只佔城之一角。按古例,以籍貫稱呼名人為表尊敬,如康南海、李合肥等。上海名人多矣,以上海為稱號的獨獨只有徐光啟,因而老上海盡知徐上海卻少有人說徐光啟之名的。

徐一角殘址位于上海大南門喬家路徐光啟故居,稱「九間樓」。故居大門原在太卿坊,明末毀于火災,僅存九間。徐光啟謝世,葬于南丹路現光啟公園,子孫世居周圍。這里是肇嘉 與法華涇的匯合處,遂名徐家匯。

願上海人不忘徐一角、徐上海。

自清道光、咸豐至同治、光緒年間出現的上海畫派,上承唐宋以來的傳統,受揚州八怪之影響,並吸收了維新思想,融匯西洋畫派的用色、投影、解剖技巧,畫風清新,筆勢豪放,他們多流寓上海,落款中常署「作于海上」,稱為海派。

海派藝術中的佼佼者任伯年,少小時便從浙江到上海,在扇莊當學徒,後得任熊指授,畫藝精進。任伯年一度造反,在太平天**隊中司執軍旗,戰斗時沖在最前線。城隍廟茶館是他常坐之地,五光十色及各種人物都到了他的畫筆下,對山水、人物、花卉、翎毛、蟲魚、走獸、肖像畫,均有極高造詣,從工筆到潑墨寫意皆已出神人化。尤其是任伯年的人物畫,選**間傳說題材,描畫現實生活,是另闢蹊徑的開創之作。

自1843年上海開埠,它的五光十色以及海洋氣息吸引了眾多的仁人志士。1882年,康有為途經上海小住,從租界這一西方大國掠城奪地強搶在手的窗口,看到了西方工業文明的欣欣向榮,遂求購新書,訂閱上海出版的《萬國公報》,「自是大講西學,始盡釋故見」,開始其向西方探究中國封建落後根源、尋求救國救民之策的路程。1896年《時務報》創刊于上海,梁啟超出任該報主筆。青年梁啟超以其昂揚激情、滾燙發熱的文字揭露黑暗,呼喚變法,由此而創造時報新文體,影響了整整幾代人。梁啟超在《時務報》寫的《變法通議》風傳全國,痛快淋灕︰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變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萬國蒸蒸,日趨于上。大勢相迫,非可閼制,變亦變,不變亦變。

因為《時務報》,梁啟超在上海灘聲名鵲起,本是康門弟子,左右奔走,忽而康梁並稱,平分秋色。

魯迅,浙江紹興人,生于1881年,1936年在上海辭世。魯迅先生奔波流離,最後定居上海,以自己的文字,在十里洋場壘起了中華兒女可以引為自豪的豐碑。在先生寫于上海的著作中,有一篇短文正隨著時代的演進,而越發顯示出奪目光彩。這就是1930年5月,魯迅在大陸新村寓所寫的《(進化和退化)小引》。《進化和退化》是周建人的譯著集,其中涉及到人類破壞森林而導致沙漠南徙及當時國人普遍的營養不良問題。據此,魯迅先生發出驚人預見,于今讀來依然字字金玉擲地有聲,他說︰「我們生息于自然中,而于此等自然**的研究,大抵未嘗加意。」世界和中國土地荒漠化並非始于今日,魯迅先生以天才的目光看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

沙漠之逐漸南徙,營養之巳難支持,都是中國人極重要,極切身的問題,倘不解決,所得的將是一個滅亡的結局。

極為省儉筆墨的魯迅先生,這一次大約覺得意猶未盡,不吐不快,又寫道︰

林木伐盡,水澤湮枯,將來的一滴水,將和血液等價,倘這事能為現在和將來的青年所記憶,那麼,這書所得的酬報,也就非常之大了。♀

怎樣解決沙漠擴大的問題,魯迅說,在自然科學的範圍,「那給與的解答,也只是治水和造林。這是一看好像極簡單,容易的事,其實卻並不如此的」(《魯迅全集》第4卷第250-251頁)同魯迅先生引了史沫特萊在《中國鄉村生活斷片》中的兩段話作證︰因為軍閥混戰加上自然災害,北京南苑農民「沒有收成,沒有糧食,沒有工做」,「南苑在那時(軍閥混戰時)除了樹木之外什麼都沒有了」,饑民去剝樹皮,被警察捉進監牢。可見一個混亂的、**的、貪官污吏橫行的不公正社會,林是造不起來的,水是治不好的,「結果是增加剝樹皮,掘草根的人民,反而促進沙漠的出現」(魯迅語)實際上魯迅先生已經指出︰所有的環境問題都是社會問題。

上海日趨繁華的過程中,環境壓力也在日益加重中。

首先是人口。近100年來上海人口的增長速度一直列居中國乃至世界大城市的前列,除了自然增長因素外,主要來自全國各地的移民。1855年上海的租界只有2萬人口,至1885年租界人口增加到近15萬人,這是上海作為移民城市的開端和第一次人口高峰期。此後,政局動蕩,戰火連天,災害不斷,以及上海經濟發展對勞動力的需求,使外來人口源源涌人。1927年,國民政府在上海設特別市,轄區包括現在的市區及近郊一帶。北至吳淞,南接上海縣,西連嘉定、青浦、松江三縣,東至川沙和南匯,這就是1949年前的上海市範圍,面積630平方公里。1948年的全市人口為520萬,相當一部分市民住在閘北、南市、滬西及浦東的棚戶陋舍中,污水橫流,臭氣四散,環境極為惡劣。

到1990年,開發開放浦東,上海市人口已經達到1200萬。幾年時間上海便以蓬勃生機和歷史性的巨變,吸引了中國和世界的目光。浦東地處中國黃金海岸的中月復,為遼東、山東、閩東、廣東之中,正確的可持續的戰略將使浦東牽動長江流域縱深的發展,改變中國西部經濟相對落後的狀況,形成沿海開放、沿江開發、東西互動、沿邊滲透的態勢,為21世紀中華民族的生存發展打下基礎。

但是,如同上海迄今為止獲得的所有成就均有賴于長江的支持和依托一樣,未來歲月關于經濟開發的全部藍圖,又怎麼離得開長江自身的狀態呢?

也就是說,假如長江中上游的沙化得不到控制,森林禁伐只是一紙空文;假如長江中下游河道的挖沙船仍然橫行霸道;假如每天仍有5000多萬噸廢水排進長江;假如洞庭湖繼續萎縮,太湖黑臭期不斷延長;假如中央用于加固長江堤防的專款,還在被挪用侵佔……那麼,關于長江未來的各種可能中,就決不能排除長江生態環境全面惡化的可能,人類的宏偉設想將——付之東流。

我們還將向長江索取多少?索取多久?

人啊,多少才算夠?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有一部《長江宣言》,向蒼天大地布告中華民族呵護長江這條母親河的精神和行動?

人口之外,水的話題是上海的生命話題。

世界十大超級大城市中,中國佔兩席︰上海位居第六,北京為第八。上海與北京都被聯合國列為嚴重缺水的都市,上海還是「水質性缺水」。

上海全市內河保有一、二類水質的幾乎為零,而五類水或比五類水更惡劣的河道佔6790。上海豈只有一條又黑又臭的蘇州河,30多公里長的虹口港是直通黃浦江的上海市區骨干河道,如今河底淤泥超過1米,各種垃圾紛紛倒人其中,流經虹口區的河段已經成為黑臭河段。

上海市河道管理處的一份統計說,近5年來上海每年填埋河道上千處,城市水域面積佔區域面積的比例從1170下降到8,偌大一個上海市區,除徐匯區外,各區河道水域均不足區域面積的2%。

上海郊區,那是有3000多條鄉村河流溝通環繞的江南水鄉,是澆水灌溉種稻養魚之地,現在已經無一例外地被污染了。在三類水質以下,不可飲用,其中700條為嚴重污染。

在鄉下,我的農民朋友無奈而自嘲地說︰「阿拉此地,所有的河流都快成蘇州河的支流了!」即便蘇州河,原先也是清水粼粼、游魚歷歷的啊!1883年6月29日,上海開埠後第40個年頭,中國第一座現代化水廠楊樹浦水廠落成,60歲的清廷總督李鴻章抒動閥門開閘放水,嘩嘩流水聲中,近代中國城市供水史翻開新的一頁。楊樹浦水廠日供自來水3400噸,其取水口正好在今天號稱亞洲第一橋的楊浦大橋下的黃浦江江段。如今,這一段江面的每年黑臭期已達318天!1910年,日供水量9000噸的閘北水廠落成,這是上海歷史上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以蘇州河為水源的水廠,當時的蘇州河水清可飲。閘北水廠的壽命是14年,14年後蘇州河污染加劇水廠關閉。從此,蘇州河作為一條生命的河流,實際上已被廢棄,成為地球上所有大都市中,一條流經市區河段最黑最臭最髒的河。

至今,上海每天有300多萬噸工業廢水排人河道,其中大量是未經處理或雖經處理而仍未達到排放標準的;與此同時每天有300萬噸生活污水直接進入河道。上海河道每年淤積700萬至800萬立方米。1997年的一場暴雨後,市區92條馬路被淹,6000戶居民家中積水,郊區75000畝農田水漬成災。

為了飲用水,上海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尋找新的取水口。

本世紀80年代中期,上海市區的自來水取之于黃浦江中下游。1987年,黃浦江上游引水工程竣工,取水口移往一處城郊結合部,不到10年廢棄。耗資30億元的二期引水工程又往上游推進了幾十公里,至此離黃浦江源頭已是咫尺之遙了。

黃浦江源出太湖,關于太湖污染前文已經寫到。水啊水,中國從根本上說是一個嚴重缺水的國度,同時又是水土流失驚人的國度,而且對不少河流來說還是源頭都已經污染的國度!黃浦江,長江的最後一條支流,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最輝煌的一條小小支流。

今天,負載過重的黃浦江的污濁,它的每年超過150天的黑臭期,都是對人們的一種深切警醒︰當輝煌時,你要看到水危機的陰影。

長江就要流進大海了。

一個春日細雨蒙蒙的早晨,我從上海寶山登上去崇明島的客輪,看著渾濁的長江之水波濤涌動時,不禁喜極而泣。一個久別的遠方歸來的游子,把一句詩永遠地刻在了回鄉路上︰多麼好啊,我听見長江濤聲依舊……

黃浦江,導源太湖的最後支流與上海隹所有的深刻都深刻在海洋中了,烙印在沙洲上的是淺顯,每一粒沙子都是細節。

長江的尾聲依然是流出,流出的啟迪依然是︰何為飄逝?怎樣穩固?

人在邊緣。

夢在邊緣。

長江尾聲長河之沙天使驛站,人在邊緣江經過江陰,江面走向寬闊,從寬近1公里擴張到臨近人海口的80多公里,這最後的鋪張是長江為了從容面對大海。萬里長江一路奔突時的穿山裂石,接引支流,匯納千川,以及需要在沖突中調適的江湖關系,到這里成為江海關系。海洋是如此大,長江是如此長,此種關系一旦確立就會發生各種故事,我們看見的便是人海口的滄桑巨變。

所有的深刻都深刻在海洋中了,烙印在沙洲上的是淺顯,每一粒沙子都是細節。

大約6000年前,在大海的進逼之下,長江人海河口退到今天的鎮江、揚州一帶。河口江面寬松,坡度低緩,江海際會,互為托頂,大量泥沙因流速減慢和海水鹽分的凝聚而沉積河口內外,懸沙沉淤,底沙推移,分秒不息,日積月累,發育了長江三角洲。

公元4世紀起,長江南岸沙嘴開始向東推進。東吳征服山越及晉室東渡後,人口增多,環境壓力增大,大量山地被開發,長江人海河道兩岸森林遭到大規模破壞,隨之而來的水土流失使泥沙更大範圍地沉積河口。兩晉時,據《太倉州志》載,海岸已伸展至太倉東北20公里。到公元10世紀以前的唐代,今上海市區除楊樹浦東端及復興島外,均已成陸。

有宋一代,海岸線又有大幅度的向東增長。北宋時,海鹽至松江(即吳淞江、蘇州河)有75公里長的捍海塘。又據明曹邛儒《海塘考》說,南宋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再建)「起嘉定之老鸛嘴以南,抵海寧之澉浦以西」的里護塘,其塘址河口段大體上在今高橋以東,南經川沙、祝橋、南匯、大團、奉城以迄柘林一線。「說明從4世紀到12世紀的**百年間,海岸線從岡身東側附近推向里護塘,達30多公里」《銀色巨龍長江》,衛家雄、華林甫宋代以後江岸向東伸展的幅度不大,公元14世紀至18世紀,長江主泓在崇明島北沿的北支人海,長江口南岸因泥沙沉積量有所減弱而漲速趨緩。明萬歷十二年(公元1584年)修築的外捍海塘,位于黃家灣以南至南匯以東,川沙東北處伸展最大部分約5公里。清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年),南匯知縣欽連重修海塘,世人念其治水功德又名欽公塘。19世紀之末的光緒年間,在欽公塘外增築外圩塘。

長江口南岸的伸展時快時慢,泥沙漲淤的位置也不盡相同,呈自由散漫狀。長江口的流向由西北往東南入海,這一指向使南岸的所有沙帶、貝殼帶、江岸、江堤,也由西北而往東南井然羅列。

長江的方向,就是這一區域中人類活動的方向。自然的漲淤坍塌,人為的護岸堤壩,成為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為依存而制約,因制約而依存。

距離給家園以美感。

長江北岸江口及位于此一江口的崇明島,也因長江主漲道的南北游動,而在風波浪濤中游動著。

唐朝武德年間,兩個面積僅10多平方公里的小沙洲,陌生而又羞怯地冒出長江口水面。無以名之,根據其位置稱之為東沙、西沙。這兩個小沙洲不斷漲大,其上有野生的蘆華,春夏時晃動著青枝綠葉。不知道最早的踏訪者姓甚名誰,漸漸有漁民和農民聚集在東沙與西沙上了,先是築堤修岸,再把生田墾成熟田,用秋天收割的蘆葦搭起「環洞舍」,這就是最初的崇明島和島上最初的家園。《輿地紀勝》稱,五代時吳越王錢在西沙設崇明鎮,崇明之名由此而來沿用至今,顧名思義取其崇高光明之意。以萬里長江流沙之遙,累積之難,卻能高聳江面,為日月之光所照耀而成為田園,豈非崇而明之?明正德年間《崇明縣志》載︰宋天聖三年(公元1025年),與東沙接壤處又漲出一沙洲,名為姚劉沙。建中靖國初(公元1101年),在姚劉沙西北25公里處的江中,又出現三沙,並向北淤漲。公元1222年,曾在姚劉沙建鹽場,有流放犯在這里燒鹽。元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改置崇明州,在三沙島上設三沙鎮。

作為崇明島初始顯現的東沙、西沙,已經相繼坍塌淹沒于江中,在托舉出「崇明」二字之後,它們退隱了,讓新的沙洲重新聚集。

江流擺動,此消彼長。

公元14世紀中葉以後,長江主泓改行北道,海門江岸全線崩潰,全縣只余下39頃54畝土地,廢縣為鄉。同時,姚劉沙及三沙的北側土地也大量陷落。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崇明降州為縣,姚劉沙與三沙全部坍沒,但馬家 、平洋沙、長沙又先後升出江面。崇明島屢漲屢坍,坍而復漲,在1000多年間,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漂流沙島。崇明縣治先後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遷馬家 ,21年後再遷到平洋沙,萬歷十四年(公元1586年)又遷至長沙,即今天崇明縣治所在地。隨著泥沙的大量淤積,先前隔水而望的各沙洲互相靠近,最後連接。明末初,已初步形成今日崇明島的基本輪廓。

入海之前的長江是充滿激情的,而且不安分,因為它就要涌進汪洋大海了。猜想此時此地的長江情懷,不知是鑄踏滿志呢還是更多綿延回想?18世紀中葉以後,長江人海主流重歸南泓道,北面江岸沙洲大漲,海門縣得以恢復,還淤出了啟東地面。到1940年後,崇明島為潮流牽引伸向西北,把江流擠向北岸,啟東、海門兩縣江岸又連續崩毀。今日崇明島北沿的蘆灘線,正是1940年時北岸青龍港的江岸。崇明島向北岸並岸的趨勢延續至今,離開海門、啟東最窄處的江面,只有1.5公里。崇明島面積在1954年為600多平方公里,現在東西長79公里,南北寬13至18公里,面積為1160平方公里,是中國第三大島,也是世界最大的河口沖積島。

崇明島南岸的不斷崩坍,歷經200年。最初,縣城離南岸有20公里,到1949年僅剩半公里,崇明縣城再一次岌岌可危。本世紀50年代開始修築環島大堤,並興建了1000多個丁字壩,南岸的崩坍得到控制,綠樹成陰的堤防使島上家園得以穩固。長江挾帶的大量泥沙,有一部分淤積在長江口,成為崇明島的灘涂資源,島上每年新增的土地為500公頃。崇明島北沿廣大而密集的蘆葦蕩,曾經是一道難能可貴的綠色風景線,數以百萬計的候鳥及別的野生鳥類的聚居地,如今已全部圍墾成農田。崇明島臨海的東灘不斷有新女敕漲的灘涂,蘆葦迎風搖曳,已闢為候鳥保護區。

長江的尾聲依然是流出,流出的啟迪依然是︰何為飄逝?怎樣穩固?

江水又東……

一江滔天巨浪在崇明島西端分作兩股洪流,拍打著南沿與北沿的長堤,洶涌而去,于崇明島東端涌人大海。這是源源不斷的傾瀉與匯流啊,雪山嵯峨,寂寞江源,初始融冰,萬流匯集,翻山越嶺,九曲回腸,都是為了這一時刻嗎?然後是汪洋鼓蕩,潮汐漲落,濤聲轟鳴,有雨雲堆砲,雷鳴電閃,在大自然神聖的水、汽循環中,大地渴盼雨水。

雨雲飄來飄去,雨線時放時收。

回家的路有時很近有時很遠,當我漂泊10年,又一次踏上故鄉沙島,迫不及待地用手撥開沙土尋找蘆根的瞬間,仿佛听見了已經不在人間的母親的呼喚,我知道我在親近本源。在那濤聲可以涌到枕畔的夢里,我成了一粒長河之沙,尋找著天使驛站,感覺海陸邊緣……

萬里奔波,一萬里濤聲都在問︰崇明島的兒子啊,你怎樣用心靈去言說長江入海呢?

長河之沙︰我是這個沙洲的兒子。

我是那一只斷線的風箏的碎片,伏在海鷗的翅膀上顫抖于蒼穹之中,尋找黑洞並撫摩嬰兒宇宙,看見過星墳和太陽的黑點,听遙遠年代里的紀伯倫說︰「我就是那蒼穹,一切生命都是在我里面有韻律地轉動的碎片。」我不去責怪風。

當我漸行漸遠,回頭再也看不見母親的白發時,我便體驗骨肉的分離,或者說撕裂,傷口里滴出的血是我的,也是母親的。

我躲在田野的一角,舌忝干淨血跡,用泥土掩住傷口,心里說︰「泥補泥補,天補地補。」我身上的傷口都是用泥土修補的,骨頭縫里有時會長出野草,開著小紅花。

我是我母親用希望的唾液一點一點滋潤,一層一層包裹的那一粒沙子,我母親拾海的時候拾起了我,藏在她懷里,我便有血有肉。東海的沖擊浪日夜不停地雕塑這個沙洲時,血管里奔騰的血也在雕塑我一個光腳的頑童,一個行吟的詩人,一個無怨無悔的流浪者。

流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比較適合于尋找匆匆過客的感覺,把距離和時間稀釋之後的焦慮斟滿雞尾酒杯,燭光幽幽下五顏六色,假面舞會開始了,藏匿美麗也藏匿丑陋,掩飾財富也掩飾貧困,偶爾會听見人問︰去年之雪今安在?陌生是逃避的門檻。

海洋、沙岸與蘆葦卻總是緊隨著我。

即使我沉默如礁石,潮水似的鄉音卻在我的身上刻畫著音符。皺折如五線譜一樣展開,歌唱的門打開了。從我眼里流出的詩行,似清似濁,又咸又淡。

滴在沙岸上的,潮汐卷走了。

掛在葦葉上的,白頭鳥和鷺鷥琢食了。

最終,我仍然只是一粒沙子,潮汐漲落中的流沙,或者從小鳥們的糞便中排出,隨意地灑落。

沙子們堆砌著漂流著,後來冒出水面,穿上新生命,為創造做見證。

沙子堆砌的時候,白骨也堆砌。

最早的開拓者大都死于洪水,以及半夜時分的對塌,陷落了孩子的夢,常常有人死于災難。一旦語言成了絕望的呼救,智慧消散于恐懼的傾覆,人不再思想時蘆葦依然站立著。

只留下白骨,在地底下。

偶爾有磷火在白骨上跳躍,為流沙及蠕動的蘆根照明。

我習慣于和蘆根作伴,雪白、柔韌地綿延纏結,來也遙遠去也遙遠,蘆根邊上常有白骨,與白的蘆根或相重疊或相交叉。在一個暗夜,一道白光對我說,他是我的先祖,流放在島上的苦役犯,在把生田耕成熟田之後,在堤岸上的樹木與蘆葦成陰之後,在一間遮風避雨的草房蓋起來之後,在兒女成群雞鴨成群之後,他死了,死于勞累。從此與泥沙、蘆根作伴,白骨白根相依相靠,浪打潮涌攪拌著經絡、遺骸、沙子及靈魂,讓黑白交融,黑得像夢,白的根是地底下光明的千千結。

蟄伏是美麗的。

人啊,你只是因為海洋的恩典,憑藉著沙子和白骨而站立、而高大。你的黑色的眼楮不僅因為太陽月亮,也因著無數白晝似的根而明亮,伴你夜行。倘不,為什麼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看見蘆葦呢?

如果我衰老,我已不能歌唱,也不再能寫作,如同大森林里的路,將要走到黑黝黝的盡頭。那時候世界也一定更加喧囂,我連逃向寂寞的力氣都沒有,也看不見護林人或采蘑菇的姑娘。于是,我請求埋我在蘆華叢中,無聲無息地腐爛。我的白骨將會尋找別的白骨,在千疊沉沙中與蘆葦的白根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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