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和他的子孫們 第十八章

作者 ︰ 王國虎

那時候,我祖父很年輕,只有十八、九歲的光景。♀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家人的突然死去,使他頓時失去了依靠,再加上莊里人的白眼、唾罵和殘酷的折磨,更使他感到絕望。

正在我祖父無依無靠、走投無路的時候,莊里的「大煙鬼」王順發主動來找我祖父。

王順發家以前也是個吃穿不愁的殷實人家,可不知啥時候王順發染上了抽大煙的惡習。沒過多久,便把祖宗留下的家業,耗踏得所剩無幾。

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當完了,他就變賣田產。田產賣完了,他就打發婆娘女圭女圭到外面去乞討。

大煙是個萬年髒、無底洞。那點乞討來的東西,連一家人糊口都困難,就更不要說供王順發抽大煙。

一場瘟疫,倒是給窮途末路的王順發制造了一個接近我祖父的機會。

我祖父被穿簽後不久,王順發來到我祖父家,裝出一副十分關心的樣子,對我祖父又是噓寒又是問暖。

落到這種地步,全莊人見了我祖父唯恐躲之不及。而王順發意外地親近,使我祖父喜出望外。兩人隨即成了莫逆之交。

俗話說︰不模「喬點」(藏語,寺院白塔),染不上白粉;不蹭鍋底,沾不上黑灰。不久,我祖父也跟著王順發抽起了大煙。

不出兩年,我們家偌大的家業,只剩下一座黑咕隆咚的空宅院。

「不能這樣坐吃山空,得想個法子尋點財路。」

在王順發的鼓動下,我祖父又好上了賭博。

忽然有一天,莊子里來了好些外莊人,他們吵吵嚷嚷著要拆我祖父的房子。

我祖父好上賭博後,一開始手氣還挺好,贏的錢不僅能供住大煙,還能補給生活,我祖父心里美滋滋的,覺得這是一個一本萬利的輕省活兒,便一門心思放在賭博上。可過了一段時間後,我祖父的運氣開始走下坡路了,連賭連輸。

「這叫啥手氣,賊娃子打官司,盡是輸。」我祖父有些泄氣了。

「既然下山背水,就不能空著水桶上山。這節骨眼上,你一定要穩住,只要跋過這個坎兒,你的紅運就會像洪水一樣,擋也擋不住。」王順發趕緊給我祖父打氣。

那一晚,我祖父和王順發又去賭。這一次,我祖父決心背水一戰。可運氣偏偏與我祖父作對,那骰子一連出了十幾個單。♀

「骰子走單槽了,押單。」王順發提醒我祖父。

「我就不信這個邪。」我祖父不听勸,把所有的錢都押在雙上,想一寶撈梢(撈梢,即撈本)。結果那一「寶」又出了單,我祖父傻了眼。

那幫人見我祖父輸光了,趕緊收拾寶罐想離開。

「慢著。」我祖父一把奪過寶罐,吼道︰「接著玩。」

「你沒梢了,還玩個啥?」有人譏笑道。

「門縫里瞧人,我還怕你們揭不起寶。」我祖父說著,「唰唰唰」搖起了寶罐。

那幫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肯押注。

「押。」我祖父不耐煩地催促道。

「你先押。」有人激將道。

「好,我押我家宅子。」

那幫人一听,呆了。

「我們沒那麼多梢,揭不起。」半晌,那幫人才紛紛嚷道。

「不行,除非你們把吃進去的都吐出來。」

那幫人見我祖父不講理,知道遇上了一位豁命的主兒,便嘰里咕嚕商量了一陣,然後和我祖父立了字據,簽字畫押,開始重新下注。

「我押雙。」

「押單,押單。」王順發一看,急了,趕緊扽住我祖父的衣袖,攔擋。

「哪兒跌到,就從哪兒爬起來。」我祖父「啪」地一下將字據拍在「雙」上。

揭寶的時候,我祖父的心快要提到嗓子眼兒,舌尖不停地舌忝著嘴唇上的血痂,血紅的眼楮緊緊地盯著寶罐。

「雙!雙!雙!!」我祖父捋起袖口,連喊三聲,用盡平生力氣,揭開寶罐。

「單!!!」寶開了,那幫人炸雷似的喊道。

我祖父氣急了,抓起寶罐,往自己的腦門砸去。寶罐碎了,我祖父滿臉是血。

听說我祖父把房子輸了,莊里人都紛紛趕來看熱鬧。

我家的老宅是當年的土司府,是二層藏漢結合式樓房,畫梁雕棟,氣宇軒昂。

當年,西番莊一世土司夜合出巨資花了一年多時間,才建起這座土司府。土司府木料選用積石山林區上等的松木,石料選自銀川河下游黃河岸邊赤崖上的紅砂岩。一樓大廳里的地面,是用重金購得的花斑石鋪成的,據說京城紫禁城里的地板也選用這種石料,可謂價值連城。

「這房子不能拆。」莊里的一位老者實在看不過,出面阻止。

「這可是我們贏的。」領頭拆房的人從兜里拿出我祖父立的字據,在眾人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

「這是你們哄他的,不算。」老者痛心地跺著腳,吼道。

「他又不是吃屎的娃兒,耍了猴子就是戲,哪有不算的理。」領頭的急了。

「擋了,他說得對,耍了猴子就是戲,我堂堂的男子漢,咋說也不能背個耍賴的名聲叫人恥笑。」我祖父不依了。

「娃呀,這可是當年的土司府,有幾百年的歷史。」老者搖著頭,唉聲嘆氣道。

「拆吧拆吧,他娘的精尻子坐鍘刀,我豁出去了。」看著祖宗辛辛苦苦掙下的家業,頃刻間灰飛煙滅,我祖父不但沒一點痛惜的樣子,反而拍著胸脯大呼小叫。

「這娃腦子滑絲了。」

「報應哪,這都是報應哪。」

莊里人有的指著我祖父叫罵,有的捂著嘴偷偷地樂。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就不信一泡尿能把人憋死。」我祖父將牙齒咬得「咯 」響。

「真是個燒子(腦子有毛病),砸折了脊梁骨,還鼓硬強。」莊里人七嘴八舌地說著風涼話。

房子被債主拆了之後,一無所有的我祖父,跑到莊子對面的「馬脊梁」上,鷹一樣地蹲了三天三夜,然後攥了一把黃土,從西番莊消失了。

起初,莊里人還以為我祖父要尋機干些啥見不得人的事,天黑前各家著急喚回孩子,早早地吹燈安歇。當我祖父離開西番莊很長時間,大家確信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才放下心,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我祖父被迫出走後,西番莊人確實消停了許多。關于我祖父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被人們漸漸淡忘了。

然而,全莊人做夢也沒想到,十年之後的一天,我祖父突然出現在莊口。

「王燒子回來了。」全莊人的神經又一下子繃緊了。

莊里的人紛紛跑出家門,都想看看那個當年把家產踢踏得一干二淨的王燒子,如今難心成了啥樣。

我祖父進莊時,騎一匹高頭走騾。那走騾吃得膘肥肉圓,一身深褐色的皮毛,油  的,在正午的陽光下,一閃一閃地發亮。

我祖父戴一頂青色的瓜皮小帽,穿一套藏藍色的錦緞袍子,身上交加十字挎著兩把盒子炮。還有一個隨從模樣的黑臉漢子,背著鋼槍,虎視眈眈地盯著兩旁圍觀的人群。

「屎跑牛(屎殼郎)戴鏡子,好大的架子。」

「嗨,瘸子不瘸上天哩,瞎子不瞎成仙哩。沒成想這王燒子還真有出頭的一天。」

我祖父如此風光地出現在眼前,使全莊人吃驚不小。他們一個個將眼楮瞪得瓦陀羅(瓷碗的底圈兒)一般,細細打量著這個曾經讓滿莊子唾罵的背時鬼。

「眾位鄉鄰,一向可好,我這里有禮了。」見了莊里人,我祖父並不下騾,只在騾上頻頻地抱拳問候。我祖父說話時,嘴里的金牙閃著耀眼的金光。

清末民初,河州流行瓖牙之俗。富家用金,一般人家則用「高麗銅」。瓖牙者常常故意在人前抿嘴一笑,露出金牙,以示炫耀。

我祖父就這樣騎著騾子,慢騰騰地從莊東走到莊西,又從莊西走到莊東。

後來,人們費盡周折才打听到,我祖父離開西番莊後,先是到了河州城,混了一陣實在混不下去了,就跟著一幫腳戶下了四川。

河州一帶自古腳戶運輸特別紅火。

因為臨近草原牧區,河州的腳戶行多以皮貨運輸為主。大凡腳戶掌櫃從草原收購皮貨,在河州集中起來,再用牲口千里迢迢馱運到四川成都,回腳捎帶川糖、茶葉和一些零碎的日用品。這一來一去,利潤可觀。

干腳戶十分辛苦,每日要步行七、八十里,每到站口,要喂飼牲畜、檢修鞍韉,晚間還得守槽頭,防備牲口走失或被人盜走,往往徹夜不得安睡。為了節儉起見,每人出發前帶足干糧,一路風餐露宿。尤其翻越秦嶺,更是崎嶇坎坷,舉步維艱。有一次,我祖父隨馱隊走陰平小道時,山路被山水沖毀,馱隊無法通過。

「真是老天爺不長眼,這一耽擱,要折本呀。」行腳掌櫃拍著腦門,一時亂了方寸。

「我去瞧瞧。」我祖父見狀,「嗖、嗖、嗖」躥到馱隊前頭。他望著被山水沖垮的豁口,琢磨了一番之後,捋起袖子,伏,趴在豁口上。

「這能成嗎?」掌櫃的望著下面的萬丈深淵,不禁擔起心來。

「不成咋辦,你不是怕折本嗎?」

我祖父一咬牙,大喊一聲「過!」整個馱隊踩著我祖父的脊背過了陰平小道。

「真是條硬漢。」馱隊過去後,掌櫃的扶起我祖父,夸道。而我祖父嘴一咧,放開嗓門,唱起了「花兒」(當地民歌)︰

一溜溜山,

兩溜溜山,

三溜溜山,

腳戶哥下了個四川……

那時,秦嶺的崇山峻嶺中,常有土匪出沒,有的專意打劫翻越秦嶺的行商腳戶。那一次,我祖父他們從成都回腳,路過秦嶺時遇上了一伙土匪。雖說腳戶商也雇了鏢局武士護送,但土匪人多,兩家相遇,混戰一場,難分難解。

那股土匪的頭頭是一個精瘦的漢子,使一把寬面大刀,左劈右砍,連傷三個腳戶。我祖父見勢不妙,順手抽下勒在驢上的「臭棍」(又叫紂棍,固定鞍子的木棍),乘土匪頭子揮刀亂砍的空兒,掄向他的胳膊,正好打在那家伙的麻筋上,只听他「哎喲」一聲,手中的大刀應聲落地,隨即兩人扭打在一起。

我祖父雖然不是練武的,但他血氣盛,髒腑硬(膽子大,心腸狠),兩只長臂鐵箍般緊緊勒住土匪頭子的下腰,使他難以施展拳腳。那家伙一時無法月兌身,急了,從腰間模出一把短刀,扭身就刺。我祖父躲不及,刀子捅進了他的腮幫。那家伙乘機月兌身,想拔刀再刺,可我祖父用牙齒死死咬住捅進嘴里的刀尖,那家伙連拔幾次都沒有拔出來。

我祖父想︰老子是穿過簽的,還怕這個?

俗話說,膽小的害怕膽大的,膽大的害怕豁命的。那家伙見我祖父這般氣勢,頓生懼怕,一個激靈,松開手,驚訝地望著我祖父,嘴張得如同炕洞門一般。

那家伙發楞的當兒,我祖父忍痛拔下插在腮幫上的刀子,用盡全力捅進他的嘴里。由于我祖父用力過猛,刀子一下穿透那家伙的喉嚨,從後脖根兒捅出。我祖父又緊逼幾步,將那家伙牢牢地釘在身後的一顆松樹上。

其余土匪一看頭兒被我祖父連人帶刀釘在了樹上,驚呼一聲,四下逃命。

打那以後,我祖父深受掌櫃的賞識,把整個馱隊交給我祖父操持。後來,有人偷偷指點我祖父,下四川時可順手捎帶些大煙,準能掙大錢。當時,河州四鄉的偏遠山區,盛產大煙,不少人靠販大煙發了財。我祖父不覺動了心,便仗著掌櫃的信任,在貨物中夾帶大煙,偷運到四川,找煙館月兌手。不出幾年,我祖父積攢了不少私財。再後來,我祖父辭掉腳戶的差事,在河州城保安大隊捐了一個副隊長。

這真是風水輪流轉,皇帝輪流做。誰能想到,當年窮得苫不住尻子的王燒子,搖身一變,竟成了衙門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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