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散文精選 第三十三章

作者 ︰ 王小波

第六十章有關「錯誤的故事」1

1977年恢復了高考,但我不信大學可以考進去(以前是推薦的),直到看見有人考進去了我才信了。+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然後我就下定決心也要去考,但「文化革命」前我在上初一,此後整整十年沒有上學,除了識字,我差不多什麼不會了。離考期只有六個月,根本就來不及把中學的功課補齊。對于這件事,我是這麼想的︰補習功課無非是為了走進高考的考場,把考題作對。既然如此,我就不必把教科書從頭看到尾。干脆,拿起本習題書直接做題就是了。結果是可想而知︰幾乎每題必錯。然後我再對著正確答案去想︰我到底忽略了什麼?中學的功課對一個成人的智力來說,並不是什麼太難猜的東西。就這樣連猜帶蒙,想出了很多別人沒有教過的東西。亂忙了幾個月,最後居然也做對了不少題。進了考場,我忽然冷汗直冒,心里沒底——到底猜得對不對,這回可要見真佛了。

現在的年輕人看到此處,必然會猜到︰那一年我考上了,要不就不會寫這篇文章。他們還會說︰又在寫你們老三屆過五關斬六將的英雄事跡,真是煩死了。我的確是考上了,但並不覺得有何值得夸耀之處。與此相反,我是懷著內心的痛苦在回憶此事。別人在考場上,看到題目都會做,就會高興。我看到題目都會做,心里倒發起虛來。每做出一道題,我心里就要嘀咕一番︰這個做法是我猜的,到底對不對呢?所有題都做完,我已經愁腸千結,提前半小時交卷,像喪家犬一樣溜出考場。考完之後,別人都在談論自己能得多少分。我卻不敢談論︰得一百分和零分都在我的預料之內。雖然成績不壞,我還是後怕的很,以後再不敢這樣學習。那一年的考生里,像我這樣的人還不少,但不是每個人都我這樣懷疑自己。有些考友從考場出來,心情激動地說︰題目都做出來了,這回準是一百分!等發榜一看,幾乎是零蛋。這不說明別的,只說明他對考試科目的理解徹底不對。

下面一件事是我在海外留學時遇到的。現在的年輕人大可以說,我是在賣弄自己出國留過學。這可不是夸耀,這是又一樁痛苦的經歷,雖然發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卻沒有絲毫的幸災樂禍——我上的那所大學的哲學系以科學哲學著稱。眾所周知,科學哲學以物理為基礎,所以哲學系的教授自以為在現代物理方面有很深的修養。忽一日,有位哲學教授自己覺得有了突破性的發現——而且是在理論物理上的發現,高興之余,發貼子請人去听他的講座,有關各系的教授和研究生通通都在邀請之列。我也去了,听著倒是蠻振奮的,但又覺得不像是這麼回事。听著听著,眼見得听眾中有位物理系的教授大模大樣,掏出個煙斗抽起煙來。等人家講完,他把煙斗往凳子腿上一磕,說道︰「wrongstory!」(錯誤的故事)就揚長而去。♀既然談的是物理,當然以物理教授的意見為準。只見那位哲學教授臉如豬肝色,恨不能一頭鑽下地去。

現在的年輕人又可以說,我在賣弄自己有各種各樣的經歷。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好了。我這一生听過各種「wrongstory」,奇怪的是︰錯的越厲害就越有人信——這都是因為它讓人振奮。听得多了,我也算個專家了。有些故事,如「文革」中的種種古怪說法,還可以禍國殃民。我要是編這種故事,也可以發大財,但我就是不編。我只是等故事講完之後,用煙斗敲敲凳子腿,說一聲︰這種理解徹底不對。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11月8日《南方周末》。

第六十一章科學與邪道

歷史書上看到,在三十年代末的德國,很多科學家開始在學校里講授他們的德國化學、德國數學、德國物理學。有位德國物理學家指出︰「有人說科學現在和永遠是有國際性的——這是不對的;科學和別的每一項人類創造的東西一樣,是有種族性和以血統為條件的。」這話著實有意思。但不知是怎麼個種族性法。化學和數學的種族性我沒到,有關物理學的種族性,人家是這麼解釋的︰經典物理是由亞利安人創造的︰牛頓、伽利略等等,都是亞利安人,而且大多是北歐血統,所以這門科學是好的。至于現代物理學,都是猶太人搞出來的,所以是邪惡的,必須斬盡殺絕。愛因斯坦是猶太人,他和他的相對論是「德國物理」的死敵——納粹物理學家宣稱,誰要是稱贊相對論,那就是喜歡猶太人統治世界,並對「德國人永遠淪為無生氣的奴隸地位」表示高興。可想而知,愛因斯坦要是落到德國人手里,肯定沒有好。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早早逃到美國去,保住了一條命。德國數學和化學的內容是什麼,我不確切知道,但知道它肯定會讓納粹科學家特別開心,讓猶太科學家特別不開心——因為一般來說,挨罵總是不開心的事情。

過去,在生物學領域里,遺傳學曾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邪說,所以就有種無產階級的生物學——這就是李森科的神聖學派。這種學說我上學時听過一耳朵,好像還有些道理,但不知為什麼一定要和遺傳學過不去。這股邪風是從前蘇聯傳過來的,老大哥教給我們些好的東西,也教了些邪的歪的。身在那個時代,不會遺傳學的人會很高興,但也有人不高興。我有位老師,年輕時對現代語言學很有興趣,常借些新的英文書刊來看。後來有人給他打個招呼說︰你這樣下去很危險,會滑進資產階級的泥坑;我們的語言學要以一位前蘇聯偉人論語言學問題的小冊子為神聖的根基——而你正在背離這個根基。我老師听了很害怕,後來就進了精神病院。♀他告訴我說,自己是裝瘋避禍,但我總覺得他是真被嚇瘋了,因為他講起這件事來總帶著一股膽戰心驚的樣子。這位老師後來貧困潦倒、提心吊膽,再後來雖然用不著提心吊膽,但大好年華已過。他對這些事當然很不開心。

我說的都是過去的事情,現在已經好多了。相對論、遺傳學,還有社會學和人類學,都不再是邪惡的學問,我們可以放心地學習了。但有些事情我們還是不明白——如果只是外行來摧殘科學,我們還可以理解,真正能在科學領域內興風作浪的,都是懂點科學的人。那些德國和前蘇聯的學者們,干嘛要分裂科學,把它搞褊狹呢?有些史實可以幫助解釋這個疑問︰從1905年到1931年,有十位德國猶太人,因為在科學上做出貢獻得到了諾貝爾獎金,這對某些以純亞利安血統而自豪的德國科學家來說,未免太多了些。近現代科學取得了很多成就,這些成就大多不是誕生在俄國,難免讓俄國科學家氣不順。因此就想把別人的成就貶低,甚至抹煞掉,對自己的成就則夸大,甚至無中生有;以此來證明種族或者這方土地有很大的優越性。中國血統的科學家成就也不少,諾貝爾物理獎、化學獎通通拿到了,雖然他們是美籍,但願我們能以此為榮。有件事正在使我憂慮︰中國人和德國人不同。中國人對證明自己的種族優越從來就不很在意的,他們真正在意的是想要證明自己傳統文化的優越性。

最近我們听說,從儒家道家、陰陽五行、周易八卦等等之中,即將產生震驚世界的科學成就。前不久我在電視上和一位作家辯論,他告訴我說,有位深諳此道的老者,不用抹膠水,腦門上能貼一疊子鋼。這件事無論是愛因斯坦還是玻爾都做不到,看來我們的諾貝爾獎又有門了。但我想來想去,怎麼也想像不出瑞典科學院的秘書會這樣向世界宣布︰女士們先生們,這位獲獎的科學家能在腦門上貼一大疊鋼。這是了不起的本領,但諾貝爾獎總不能獎給一個很粘糊的腦門吧。作家這樣瞎說還不要緊,科學家也有信這個的。像這樣的學問搞了出來,外國人不信怎麼辦呢?到那時又該說︰科學和人類創造的一切東西一樣,是以文化和生活方式特異性為基礎的。以此為基礎,劃分出中國的科學,這是好的。還有外國的科學,那是邪惡的,通通都要批倒批臭。中國數學、中國物理和中國化學,都不用特別發明出來,老祖宗都替我們發明好了︰中國物理是陰陽,中國化學是五行,中國數學是八卦。到了那時,我們又退回到中世紀去了。

第六十二章科學與美好1

我原是學理科的,最早學化學。我學得不壞,老師講的東西我都懂。化學光懂了不成,還要做實驗,做實驗我就不行了。用移液管移液體,別人都用橡皮球吸液體,我老用嘴去吸——我知道移液管不能用嘴吸,只是橡皮球經常找不著——吸別的還好,有一回我竟去吸濃氨水,好像吸到了陳年的老尿罐里,此後有半個月嗓子啞掉了。做畢業論文時,我做個萃取實驗,燒瓶里盛了一大瓶子氯仿,滾滾沸騰著,按說不該往外跑,但我的裝置漏氣,一會兒就漏個精光。漏掉了我就去領新的,新的一會兒又漏光。一個星期我漏掉了五大瓶氯仿,漏掉的起碼有一小半被我吸了進去。這種東西是種麻醉藥,我吸進去的氯仿足以醉死十條大蟒。說也奇怪,我居然站著不倒,只是有點迷糊,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把實驗做了出來,證明我的化學課學得蠻好。但是老師和同學一致認為我不適合干化學。尤其是和我在一個實驗室里做實驗的同學更是這樣認為,他們也吸進了一些氯仿,遠沒我吸得多,卻都抱怨說頭暈。他們還稱我為實驗室里的人民公敵。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繼續干化學,毒死我自己還不要緊,毒死同事就不好了。我對這門科學一直戀戀不舍︰學化學的女孩很多,有不少長得很漂亮。

後來我去學數學,在這方面我很有天分。無論是數字運算,還是公式推導,我都像閃電一樣快,只是結果不一定全對。人家都說,我做起數學題來像小日本一樣瘋狂︰我們這一代人在銀幕上見到的日本人很多,這些人總是頭戴戰斗帽,挺著刺刀不知死活地沖鋒,別人說我做數學題時就是這麼個模樣。學數學的女孩少,長得也一般。但學這門科學我害不到別人,所以我也很喜歡。有一回考試,我看看試題,覺得很容易,就像刮風一樣做完了走人。等分數出來,居然考了全班的最低分。找到老師一問,原來那天的試題分為兩部分,一半在試題紙的正面,我看到了,也做了。還有一半在反面,我根本就沒看見。我趕緊看看這些沒做的題,然後說︰這些題目我都會做。老師說,知道你會,但是沒做也不能給分。他還說什麼「就是要整整你這眼大掉了心的人」。這就是胡說八道了。誰也不能大到了這個地步。一門課學到了要挨整的程度,就不如不學。

我現在既不是化學家,也不是數學家,更不是物理學家。我靠寫文章為生,與科技絕緣——只是有時弄弄計算機。這個行當我會得不少,從最低等的匯編語言到最新潮的c++全會寫,硬件知識也有一些。但從我自己的利益來看,我還不如一點都不會,省得整夜不睡,鼓搗我的電腦,刪東加西,最後把整個系統弄垮,手頭又沒有軟件備份。于是,在凌晨五點鐘,我在朋友家門前踱來踱去,抽著煙;早起的清潔工都以為我失戀了,這門里住著我失去的戀人,我在表演失魂落魄給她看。其實不是的,電腦死掉了,我什麼都干不了,更睡不著覺。好容易等到天大亮了,我就沖進去,向他借軟件來恢復系統——瞎扯了這麼多,現在言歸正傳。我要說的是︰我和科學沒有緣分,但是我愛科學,甚至比真正的科學家還要愛得多些。

正如羅素先生所說,近代以來,科學建立了一種理性的權威——這種權威和以往任何一種權威不同。科學的道理不同于「夫子曰」,也不同于紅頭文件。科學家發表的結果,不需要憑借自己的身份來要人相信。你可以拿一支筆,一張紙,或者備幾件簡單的實驗器材,馬上就可以驗證別人的結論。當然,這是一百年前的事。驗證最新的科學成果要麻煩得多,但是這種原則一點都沒有改變。科學和人類其他事業完全不同,它是一種平等的事業。真正的科學沒有在中國誕生,這是有原因的。這是因為中國的文化傳統里沒有平等︰從打孔孟到如今,講的全是尊卑有序。上面說了,拿煤球爐子可以煉鋼,你敢說要做實驗驗證嗎?你不敢。煉出牛屎一樣的東西,也得閉著眼說是好鋼。在這種框架之下,根本就不可能有科學。

科學的美好,還在于它是種自由的事業。它有點像它的一個產物互聯網(inter)——誰都沒有想建造這樣一個全球性的電腦網絡,大家只是把各自的網絡連通,不知不覺就把它造成了。科學也是這樣的,世界上各地的人把自己的發明貢獻給了科學,它就誕生了。這就是科學的實質。還有一樣東西也是這麼誕生的,那就是市場經濟。做生意的方法,你發明一些,我發明一些,慢慢地形成了現在這個東西,你看它不怎麼樣,但它還無可替代。一種自由發展而成的事業,總是比個人能想出來的強大得多。參與自由的事業,像做自由的人一樣,令人神往。當然,扯到這里就離了題。現在總听到有人說,要有個某某學,或者說,我們要創建有民族風格的某某學,仿佛經他這麼一規劃、一呼吁,在他畫出的框子里就會冒出一種真正的科學。老母雞「格格」地叫一陣,掙紅了臉,就能生一個蛋,但科學不會這樣產生。人會情緒激動,又會愛慕虛榮。科學沒有這些毛病,對人的這些毛病,它也不予回應。最重要的是︰科學就是它自己,不在任何人的管轄之內。

對于科學的好處,我已經費盡心機闡述了一番,當然不可能說得全面。其實我最想說的是︰科學是人創造的事業,但它比人類本身更為美好。我的老師說過,科學對中國人來說,是種外來的東西,所以我們對它的理解,有過種種偏差︰始則驚為洪水猛獸,繼而當巫術去理解,再後來把它看作一種宗教,拜倒在它的面前。他說這些理解都是不對的,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我老師說得很對。我能補充的只是︰除了學習科學已有的內容,還要學習它所有、我們所無的素質。我現在不學科學了,但我始終在學習這些素質。這就是說,人要愛平等、愛自由,人類開創的一切事業中,科學最有成就,就是因為有這兩樣做根基。對個人而言,沒有這兩樣東西,不僅談不上成就,而且會活得像一只豬。比這還重要的只有一樣,就是要愛智慧。無論是個人,還是民族,做聰明人才有前途,當笨蛋肯定是要倒霉。大概是在一年多以前吧,我寫了篇小文章討論這個問題,論證人愛智慧比當笨蛋好些。結果冒出一位先生把我臭罵一頓,還說我不愛國——真是好沒來由!我只是論證一番,又沒強逼著你當聰明人。你愛當笨蛋就去當吧,你有這個權利。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7年第一期《金秋科苑》雜志。發表時題目為「向科學學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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