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散文精選 二十七章

作者 ︰ 王小波

第四十五章生活和小說

羅素先生曾說,從一個假的前提出發,什麼都能夠推論出來,照我看這就是小說的實質。+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不管怎麼說,小說里可以虛構。這就是說,在一本小說里,不管你看到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不應該詫異,更不該指責作者違背了真實的原則,因為小說就是假的呀。

據說羅素提出這一命題時,遭到了好多人的詰難。我對邏輯知道得不多,但我是羅素先生熱烈的擁護者。這是因為除了寫小說,我還有其他的生活經驗。比方說,做幾何題。做題時,有時你會發現各種千奇百怪的結果不斷地涌現,這就是說,你已經出了一個錯,正在假的前提上推理。在這種情況下,你不僅可以推出三角形的內角之和超過了一百八十度,還可以把現有的幾何學知識全部推翻。從做題的角度出發,你應該停止推論,從頭檢查全部過程,找到出錯的地方,把那以後的推論全部放棄。這種事誰都不喜歡。所以我選擇了與真偽無關的職業——寫小說。憑良心說,我喜歡千奇百怪的結果——我把這叫做浪漫。但這不等于我就沒有能力明辨是非了。

生活里浪漫的事件很多。舉例言之,二十四年前,我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了。以此為契機,我的生活里出現了無數千奇百怪的事情,故而我相信這些事全都出自一個錯誤的前提。現在我能夠指出錯出在什麼地方︰說我當時是知識青年,青年是很夠格的(十六歲),知識卻不知在哪里。用培根的話來說,知識就是力量,假如我們真有知識,到哪里都有辦法。可憐那時我只上了七年學,如果硬說我有什麼知識,那只能是對「知識」二字的污蔑。不管怎麼說,這個錯誤不是我犯的,所以後來出了什麼事,都不由我負責。

因為生活對我來說,不是算草紙,可以說撕就撕,所以到後來我不再上山下鄉時,已經老了好多。但是我的生活對于某些人來說卻的確是算草紙,可以拿來亂寫亂畫。其實我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千萬人中的一個。像上山下鄉這樣的事,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保不準還會有的。對此當然要有個正確的態度,用上綱上線的話來說,就叫做「正確對待」。這種態度我已經有了。

我們不妨把過去的生活看作小說,把過去的自己看成小說中的人物,這樣心情會好得多。因為不管怎麼說,那都是從假命題開始的推理,不能夠認真對待。如果這樣看待自己的過去,就能看出不少可歌可泣的地方。至于現在和未來是不是該這樣看待,則要看現在是不是還有錯誤的前提存在。雖然我們並不缺少明辨是非的能力。憑良心說,我希望現實的世界在理性的世界里運作,一點毛病都沒有。但是像這樣的事,我們自己是一點也做不了主的。

現在的人不大看小說了,專喜歡看紀實文學。這說明我們的生活很有趣味,帶有千奇百怪的特征。不管怎麼說,有趣的事多少都帶點毛病,不信你看有趣的紀實文學,總是和犯罪之類的事有關系。假如這些紀實文學紀的都是外國,那倒是無所謂,否則不是好現象。至于小說越來越不好看,則有另外的原因。這是因為有人要求它帶有正確性、合理性、激勵人們向上等等,這樣的小說肯定無趣。換言之,那些人用現實所應有的性質來要求小說、電影等等。我听人說,這樣做的原因是小說和電影比現實世界容易管理,如此說來,這是出于善良的動機,正如堂•吉訶德挑風車也是出于善良的動機。但是這樣做的結果卻很不幸。因為現實世界的合理性里就包括有有趣的小說和電影,故而這樣做的結果是使現實世界更加不合理了。由于這些人士的努力,世界越來越不像世界,小說越來越不像小說。我們的處境正如老美說的,在middleofnowhere。這是小說發生的地方,卻不是寫小說的地方。

第四十六章驢和人的新寓言

在一則寓言里,有兩個人和一頭驢走在路上。這兩個人是父子關系,這頭驢是他們的財產。這故事很老,想必你已經听過,但都是從人的角度來講的,現在我把它從驢的角度重新講過。對于四足動物來說,能在路上走總比被拴在樹上要強。何況春日融融,兩個人都沒有騎在它身上,所以它感到很幸福。我不知道驢子知不知道這樣一句古話,叫做「樂極生悲」,但這意思它絕不陌生。走著走著,遇到一伙人,嘀咕了幾句,兒子就騎到它身上來了。讀過這則寓言的人必然知道,他們遇到了一伙農婦,她們說,瞧這兩個笨伯,有驢不騎,自己走路。按照人的概念,這伙娘們是在下蛆、使壞。但驢子毫無怨言——它被人騎慣了。

文章寫到了這里,我忽然想到要做點自我介紹。我是個半老不老的學究,已經活滿了四張,正往五張上活著。我現在是個自由撰稿人,過著清貧的生活。我掙錢不多,和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既沒有洋房,也沒有汽車。我的稿子發在刊物上,只有光禿禿的一個名字,沒有一對括號,里面寫著美國。基于這些狀況,我和那頭驢一樣知道自己傻,寫個文章也本分,決不敢起那種取巧的題目︰「人眼看驢」,或者「第三只眼楮看中國」。閑話少說,讓我們來講這個故事。驢載著人往前走,又遇到了第二伙人,又嘀咕了幾句,兒子就從驢背上下來,換了老頭騎著。驢子知道自己傻,所以誰愛騎誰騎,它一句話都不說。

在寓言的原本里,驢子遇到的第二伙人說︰瞧這少年人,騎在驢身上趾高氣揚,讓老父親在後面跟著。人心不古,世道澆灕,到了何等地步。老年人的硬一些,但對驢來說也沒有什麼。糟就糟在又遇上了第三伙人,這是一伙少婦,七嘴八舌地說︰這個老頭太可恨,自己騎驢舒服了,全不顧自己的孩子,讓他拿兩條腿來攆你們四條腿。從驢的角度來看,這話講得沒道理,什麼「你們」?這四條腿都是我的!既然此驢不騎不可,誰騎也不可,兩個人商量了一下,干脆就一齊騎上。一只小毛驢,背才是多大的地方。老頭騎著脖子,小孩騎著。驢子難免要嘀咕道︰我就是傻,你們也不能這麼欺負我。你來試試看,這讓我怎麼走路?

我既是個學究,就要讀書。現在的書刊內容豐富,作者名字前面有括號的全是重要文章。有的談新儒學,有的談後現代,扯著扯著就扯到了治國之策。當然,這路文章的實質不是和我們商量怎麼受治之策,而是和別人商量怎麼治我們,這就和驢耳朵里听見人嘀咕一樣,雖然听不懂,但準知道沒好事。當年前蘇聯解體,有美國人乘飛機跑到俄國去,出個主意要大伙休克——他自己當然不休克。再早些時候,紅色高棉打了天下,中國就有人給他們出主意,那就不止是要人家休克。總而言之,我看到帶括號的文章,滿脊梁都是雞皮疙瘩,聯想到那寓言的最後一幕。

這頭驢又遇到了最後一伙人,這些人對騎驢者說︰兩人騎一頭驢,你們想吃驢肉嗎?從驢的角度來看,挨殺被吃肉倒也好了。騎在驢背上的人跳下驢背,一個揪耳朵,一個扯尾巴,把它四條腿捆在一起,穿過一根大杠子,倒扛起來,搖搖晃晃地上了路。那驢頭在下,腳在上,它有不是蝙蝠,怎能待得慣。何況它四個蹄子痛入骨,所以大叫起來,但編寓言的人不背翻譯一下它喊些什麼。我這篇文章要替驢說話,所以當翻譯義不容辭——它喊的是︰我得罪誰了,你們這麼捏咕我!前蘇聯境內的休克者,高棉境內的冤魂也都這麼嚷著。編寓言的人還編出一個寓意,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考慮到驢的慘狀,真不知是何心肝。我的寓意卻是︰「閉上你的臭嘴,讓別人走路。」當然,還有個寓意也說得通︰別當驢受人捏咕,要當捏咕驢的人——就算損人不利己,起碼也賺了個開心。但這種寓意只適于狠毒的人。

第四十七章李銀河的《生育與中國村落文化》1

最近,蜚聲海內外的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大陸女社會學者李銀河博士的一部新著︰《生育與中國村落文化》。

李銀河在研究中國農村生育文化時,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傳統文化的本質,來自于村落。在中國,有一個現象不論南北都有,就是不大不小的自然村很多。這和耕作、生活方式有一定的關系。另外,中國農村住得很緊密,起碼和外國農村相比是這樣。因此就出現了這樣一種現象︰在村里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的事別人都知道,別人的事你也知道。這就是信息共有。如果按人類學里信息學派的意見,共有的信息就是文化,村落文化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了。

據我所知,李銀河當初想用「村社文化」這個說法,但是別人說,「村社」這個詞已經有了,不能賦予它新的意義。這當然是對的,但是我很為李銀河喪失了「村社」而可惜。咬文嚼字地說,「村」是什麼意思不必解釋了,「社」的意思是土地神。這和她要說明的現象很吻合。在村里,三姑六婆就是土地神,無所不知,又無所不傳。所以一個自然村簡直就是個人信息的超導體,毫無秘密可言。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什麼事別人都知道,所以簡直什麼事自己都做不了主。這種現象是很重要的。有人說,外國文化是罪感文化,中國文化是恥感文化。這個感覺相當犀利,但只是感覺而已。罪感當然來自上帝,假如你信他,就會覺得在他面前是個罪人。但是假如你不覺得有好多人在盯著你,恥感何來呢?如果沒有信息共有,恥感文化也無法解釋了。

除了生育,在村子里還有很多個人做不了主的事,比方說,紅白喜事。這些事要花很多的錢,搞得當事人痛苦不堪,但又不能不照規矩辦。也許你樂意用傳統、風俗來解釋這種現象,但你解釋不了人們為什麼要堅持痛苦的傳統,除非你說大家都是受虐狂,實際上又遠不是這樣——有好日子誰不想過。村落文化是一種強制的力量,個人意志不是它的對手。

李銀河認為,傳統觀念、宗族意識等等,在現在農村里也是存在的,但是你不能理解為它們保存在個人的頭腦里。實際上,它們是保留在村落文化這個半封閉的大匣子里。這也是個有意義的結論。我們知道,在蘇格蘭有個半封閉的尼斯湖,湖里還有恐龍哪。在中國村落里保存了一些文化恐龍,也不算什麼新鮮的事。不管怎麼說,現在是**的天下,宗族和孔孟哲學沒有合法的權威性。真正有權威的是村落。辦事都要按一定規矩辦,想問題要按一定方式去想,不管你樂意不樂意。這既不是因為古板,也不是因為有族規,而是因為有一大群人盯著你。我相信,這樣的解釋更加合乎實情。她描述了這樣一幅生活圖景︰你怎麼掙錢,別人不管;但你怎麼過日子,大伙就要說話了。在這種情況下,日子當然難有嶄新的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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