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散文精選 第十四章

作者 ︰ 王小波

第二十章賣唱的人們1

有一次,我在早上八點半鐘走過北京的西單北大街,這個時間商店都沒有開門,所以人行道上空空蕩蕩,只有滿街飛揚的冰棍紙和賣唱的盲人。♀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他們用半導體錄音機伴奏,唱著民歌。我到過歐美很多地方,常見到各種殘疾人乞討或賣唱,都不覺得難過,就是看不得盲人賣唱。這是因為盲人是最值得同情的殘疾人,讓他們乞討是社會的恥辱。再說,我在北京見到的這些盲人身上都很髒,歌唱得也過于悲慘;凡事他們唱過得歌我再也不想听到。當時滿街都是這樣的盲人,就我一個明眼人,我覺得這種景象有點過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賣唱者,就屬那天早上看到的最讓人傷心。我想,最好有個盲人之家,把他們照顧起來,經常洗洗澡,換換衣服,再有輛面包車接送他們各處賣唱,免得都擠在西單北大街——但是最好別賣唱。很多盲人有音樂天賦,可以好好學一學,做職業藝術家。美國就有不少盲人音樂家,其中有幾個還很有名。

本文的宗旨不是談如何關懷盲人,而是談論賣唱——當然,這里說的賣唱是廣義的,演奏樂器也在內。我見過各種賣唱者,其中最怪異的一個是在倫敦塔邊上看到的。這家伙有五十歲左右,體壯如牛,頭戴一頂獵帽,上面插了五彩的鴕鳥毛,這樣他的頭就有點像兒童玩的羽毛球;身上穿了一件麂皮茄克,滿是污漬,但比西單的那些盲人干淨——那些人身上沒有污漬,整個人油亮油亮的——手里彈著電吉他,嘴上用鐵架子支了一只口琴,腳踩著一面踏板鼓,膝蓋拴有兩面鈸,靴子跟上、兩肘拴滿了鈴,其他地方可能也藏有一些零碎,因為從聲音听來,不止我說的這些。他在演奏時,往好听里說,是整整一支軍樂隊,往難听里說,是一個修理黑白鐵的工場。演奏著一些俗不可耐的曲子。初看時不討厭,看過一分鐘,就得丟下點零錢溜走,否則就會頭暈,因為他太吵人。我不喜歡他,因為他是個嘩眾取寵的家伙。他的演奏沒有藝術,就是要錢。

據我所見,賣唱不一定非把身上弄得很髒,也不一定要要嘩眾取寵。比方說,有一次我在洛杉磯乘地鐵,從車站出來,走過一個很大的過廳。這里環境很優雅,鋪著紅地毯,廳中央放了一架鋼琴。有一個穿黑色燕尾服的青年坐在鋼琴後面,琴上放了一杯冰水。有人走過時,他並不多看你,只彈奏一曲,就如向你表示好意。假如你想回報他的好意,那是你的事。無心回報時,就帶著這好意走開。我記得我走過時,他彈奏的是「八音盒舞曲」,異常悠揚。時隔十年,我還記得那樂曲,和他的樣子,他非常年輕。人在年輕時,可能要做些服務性的工作,糊口或攢學費,等待進取的時機,在公共場所演奏也是一種。這不要緊只要無損于尊嚴就可。我相信,這個青年一定會有很好的前途。

下面我要談的是我所見過的最動人的街頭演奏,這個例子說明在街頭和公共場所演奏,不一定會有損個人尊嚴,也不一定會使藝術蒙羞——只可惜這幾個演奏者不是真為錢而演奏。一個夏末的星期天,我在維也納,陽光燦爛,城里空空蕩蕩,正好欣賞這座偉大的城市。維也納是奧匈帝國的首都,帝國已不復存在,但首都還是首都。到過那座城市的人會同意,「偉大」二字決非過譽。在那個與莫扎特等偉大名字聯系在一起的歌劇院附近,我遇上三個人在街頭演奏。不管誰在這里演奏,都顯得有點不知寒磣。只有這三個人例外。拉小提琴的是個金發小伙子,穿件毛衣、一條寬松的褲子,簡樸但異常整潔。他似是這三個人的頭頭,雖然專注于演奏,但也常看看同伴,給他們無聲的鼓勵。有一位金發姑娘在吹奏長笛,她穿一套花呢套裙,眼楮里有點笑意。還有一個東亞女孩坐著拉大提琴,烏黑的齊耳短發下一張白淨的女圭女圭臉,穿著短短的裙子,白襪子和學生穿的黑皮鞋;她有點慌張,不敢看人,只敢看樂譜。三個人都不到二十歲,全都漂亮之極。至于他們的音樂,就如童聲一樣,是一種天籟。這世界上沒有哪個音樂家會說他們演奏得不好。我猜這個故事會是這樣的︰他們三個是音樂學院的同學,頭一天晚上,男孩說︰敢不敢到歌劇院門前去演奏?金發女孩說︰敢!有什麼不敢的!至于那東亞女孩,我覺得她是我們的同胞。她有點害羞,答應了又反悔,反悔了又答應,最後終于被他們拉來了。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十幾個人在听,但都遠遠地站著,恐怕會打擾他們。有時會有個老太太走近去放下一些錢,但他們看都不看,沉浸在音樂里。我堅信,這一幕是當日維也納最美麗的風景。我看了以後有點嫉妒,因為他們太年輕了。青年的動人之處,就在于勇氣,和他們的遠大前程。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第7期《遼寧青年》雜志。

第二十一章個人尊嚴1

在國外時看到,人們對時事做出價值評判時,總是從兩個**的方面來進行︰一個方面是國家或者社會的尊嚴,這像是時事的經線;另一個方面是個人的尊嚴,這像是時事的緯線。回到國內,一條緯線就像是沒有,連尊嚴這個字眼也感到陌生了。

提到尊嚴這個概念,我首先想到的英文詞「dignity」,然後才想到相應的中文詞。在英文中,這個詞不僅有尊嚴之義,還有體面、身份的意思。尊嚴不但指人受到尊重,它還是人價值之所在。從上古到現代,數以億萬計的中國人里,沒有幾個人有過屬于個人的尊嚴。舉個大點的例子,中國歷史上有過皇上對大臣施廷杖的事,無論是多大的官,一言不和,就可能受到如此當眾羞辱,高官尚且如此,遑論百姓。除了皇上一人,沒有一個人能有尊嚴。有一件最怪的事是,按照傳統道德,挨皇帝的板子倒是一種光榮,文死諫嘛。說白了就是︰無尊嚴就是有尊嚴。此話如有任何古怪之處,罪不在我。到了現代以後,人與人的關系、個人與集體的關系,仍有這種遺風——我們就不必細說文革中、文革前都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到了現在,已經不用見官下跪,也不會在上挨板子,但還是缺少個人的尊嚴。環境就是這樣,公共場所的秩序就是這樣,人對人的態度就是這樣,不容你有任何自尊。

舉個小點的例子,每到春運**,大家就會在傳媒上看到一輛硬座車廂里擠了三四百人,廁所里也擠了十幾人。談到這件事,大家會說國家的鐵路需要建設,說到鐵路工人的工作難做,提到安全問題,提到所有的方面,就是不提這些民工這樣擠在一起,好像一個團,完全沒有了個人的尊嚴——仿佛這件事很不重要似的。當然,只要民工都在過年時回家,火車總是要擠的;誰也想不出好辦法。但個人的尊嚴畢竟大受損害;這件事總該有人提一提才對。另一件事現在已是老生常談,人走在街上感到內急,就不得不上公共廁所。一進去就覺得自己的尊嚴一點都沒了。現在北京的公廁正在改觀,這是因為外國人到了中國也會內急,所以北京的公廁已經臭名遠揚。假如外國人不來,廁所就要臭下去;而且大街上改了,小胡同里還沒有改。我認識的一位美國留學生說,有一次他在小胡同里內急,走進公廁撒了一泡尿,出來以後,猛然想到自己剛才滿眼都對黃白之物,居然能站住了不倒,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急忙來告訴我。北京的某些街道很髒很亂,總要到某個國際會議時才能改觀,這叫借某某會的東風。不光老百姓這樣講,領導上也這樣講。這話听起來很有點不對味。不雅的景象外人看了丟臉,沒有外人時,自己住在里面也不體面——這後一點總是被人忘掉。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發現自己曾有一種特別的虛偽之處,雖然一句話說不清,但可以舉些例子來說明。假如我看到火車上特別擠,就感慨一聲道︰這種事居然可以發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假如我看到廁所特髒,又長嘆一聲︰唉!北京市這是怎麼搞的嘛!這其中有點幽默的成份,也有點當真。我的確覺得國家和政府的尊嚴受到了損失,並為此焦慮著。當然,我自己也想要點個人尊嚴,但以個人名義提出就過于直露,不夠體面——言必稱天下,不以個人面目出現,是知識分子的尊嚴所在。當然,現在我把這作為虛偽提出,已經自外于知識分子。但也有種好處,我找到了自己的個人面目。有關尊嚴問題,不必引經據典,我個人就是這麼看。但中國忽視個人尊嚴,卻不是我的新發現。從大智者到通俗作家,有不少人注意到一個有中國特色的現象︰羅素說,中國文化里只重家族內的私德,不重社會的公德公益,這一點造成了很要命的景象;費孝通說,中國社會里有所謂「差序格局」,與己關系近的就關心,關系遠的就不關心或少關心;結果有些事從來就沒人關心。龍應台為這類事而憤怒過,三毛也大發過一通感慨。讀者可能注意到了,所有指出這個現象的人,或則是外國人,或則曾在國外生活過,又回到了國內。沒有這層關系的中國人,對此渾然不覺。筆者自己曾在外國居住四年,假如沒有這種經歷,恐怕也發不出這種議論——但這一點並不讓我感到開心。環境髒亂的問題,火車擁擠的問題,社會秩序的問題,人們倒是看到了。但總從總體方面提出問題,講國家的尊嚴、民族的尊嚴。其實這些事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削我們每個人的面子——對此能夠渾然無覺,倒是咄咄怪事。

人有無尊嚴,有一個簡單的判據,是看他被當作一個人還是一個東西來對待。這件事有點兩重性,其一是別人把你當做人還是東西,是你尊嚴之所在。其二是你把自己看成人還是東西,也是你的尊嚴所在。擠火車和上公共廁所時,人只被當身體來看待。這里既有其一的成份,也有其二的成份;而且歸根結蒂,和我們的文化傳統有關。說來也奇怪,中華禮儀之邦,一切尊嚴,都從整體和人與人的關系上定義,就是沒有個人的位置。一個人不在單位里、不在家里,不代表國家、民族,單獨存在時,居然不算一個人,就算是一塊肉。這種算法當然是有問題。我的算法是︰一個人獨處荒島而且誰也不代表,就像魯濱遜那樣,也有尊嚴,可以很好的活著。這就是說,個人是尊嚴的基本單位。知道了這一點,火車上太擠了之後,我就不會再擠進去而且渾然無覺。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5年第5期《三聯生活周刊》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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