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散文精選 第七章

作者 ︰ 王小波

第七章我看國學1

我現在四十多歲了,師長還健在,所以依然是晚生。♀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當年讀研究生時,老師對我說,你國學底子不行,我就發了一回憤,從《四書》到二程、朱子亂看了一通。我讀書是從小說讀起,然後讀四書;做人是從知青做起,然後做學生。這樣的次序想來是有問題。雖然如此,看古書時還是有一些古怪的感慨,值得敝帚自珍。讀完了《論語》閉目細思,覺得孔子經常一本正經地說些大實話,是個挺可愛的老天真。自己那幾個學生老掛在嘴上,說這個能干啥,那個能干啥,像老太太數落孫子一樣,很親切。老先生有時候也鬼頭鬼腦,那就是「子見南子」那一回。出來以後就大呼小叫,一口咬定自己沒「犯色」。總的來說,我喜歡他,要是生在春秋,一定上他那里念書,因為那兒有一種「匹克威克俱樂部」的氣氛。至于他的見解,也就一般,沒有什麼特別讓人佩服的地方。至于他特別強調的禮,我以為和「文化革命」里搞的那些儀式差不多,什麼早請示晚匯報,我都經歷過,沒什麼大意思。對于幼稚的人也許必不可少,但對有文化的成年人就是一種負擔。不過,我上孔老夫子的學,就是奔那種氣氛而去,不想在那里長什麼學問。

《孟子》我也看過了,覺得孟子其偏執,表面上體面,其實心底有股邪火。比方說,他提到墨子、楊朱,「無君無父,是禽獸也」,如此立論,已然不是一個紳士的作為。至于他的思想,我一點都不贊成。有論家說他思維縝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時候及不了人,就說人家是禽獸、小人;這股凶巴巴惡狠狠的勁頭實在不討人喜歡。至于說到修辭,我承認他是一把好手,別的方面就沒什麼。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如果生在春秋,見了面也不和他握手。我就這麼讀過了孔、孟,用我老師的話來說,就如「春風過驢耳」。我的這些感慨也只是招得老師生氣,所以我是晚生。

假如有人說,我如此立論,是崇洋媚外,缺少民族感情,這是我不能承認的。但我承認自己很佩服法拉第,因為給我兩個線圈一根鐵棍子,讓我去發現電磁感應,我是發現不出來的。牛頓、萊布尼茲,特別是愛因斯坦,你都不能不佩服,因為人家想出的東西完全在你的能力之外。這些人有一種驚世駭俗的思索能力,為孔孟所無。按照現代的標準,孔孟所言的「仁義」啦,「中庸」啦,雖然是些好話,但似乎都用不著特殊的思維能力就能想出來,琢磨得過了分,還有點肉麻。這方面有一個例子︰記不清二程里哪一程,有一次盯著剛出殼的鴨雛使勁看。別人問他看什麼,他說,看到毛茸茸的鴨雛,才體會到聖人所說「仁」的真意。這個想法里有讓人感動的地方,不過仔細一體會,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在內。毛茸茸的鴨子雖然好看,但再怎麼看也是只鴨子。再說,聖人提出了「仁」,還得讓後人看鴨子才能明白,起碼是辭不達意。我雖然這樣想,但不缺少民族感情。因為我雖然不佩服孔孟,但佩服古代中國的勞動人民。勞動人民發明了做豆腐,這是我想像不出來的。

我還看過朱熹的書,因為本科是學理工的,對他「格物」的論述看得特別的仔細。朱子用陰陽五行就可以格盡天下萬物,雖然陰陽五行包羅萬象,是民族的寶貴遺產,我還是以為多少有點失之于簡單。舉例來說,朱子說,往井底下一看,就能看到一團森森的白氣。他老人家解釋道,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此乃太極圖之象),井底至陰之地,有一團陽氣,也屬正常。我相信,你往井里一看,不光能看到一團白氣,還能看到一個人頭,那就是你本人(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認為不必做實驗了)。不知為什麼,這一點他沒有提到。可能觀察得不仔細,也可能是視而不見,對學者來說,這是不可原諒的。還有可能是井太深,但我不相信宋朝就沒有淺一點的井。用陰陽學說來解釋這個現象不大可能,也許一定要用到幾何光學。雖然要求朱子一下推出整個光學體系是不應該的,那東西太過復雜,往那個方向跨一步也好。但他根本就不肯跨。假如說,朱子是哲學家、倫理學家,不能用自然科學家的標準來要求,我倒是同意的。可怪的是,咱們國家幾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出不了自然科學家。

現在可以說,孔孟程朱我都讀過了。雖然沒有很鑽進去,但我也怕鑽進去就爬不出來。如果說,這就是中華文化遺產的主要部分,那我就要說,這點東西太少了,攏共就是人際關系里那麼一點事,再加上後來的陰陽五行。♀這麼多讀書人研究了兩千年,實在太過分。我們知道,舊時的讀書人都能把四書五經背得爛熟,隨便點出兩個字就能知道它在書中什麼地方。這種鑽研精神雖然可佩,這種做法卻十足是神經病。顯然,會背誦愛因斯坦原著,成不了物理學家;因為真正的學問不在字句上,而在于思想。就算文科有點特殊性,需要背誦,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因為「文革」里我也背過**語錄,所以以為,這個調調我也懂——說是誦經念咒,並不過分。

二戰期間,有一位美國將軍深入敵後,不幸被敵人堵在了地窖里,敵人在頭上翻箱倒櫃,他的一位隨行人員卻咳嗽起來。將軍給了隨從一塊口香糖讓他嚼,以此來壓制咳嗽。但是該隨從嚼了一會兒,又伸手來要,理由是︰這一塊太沒味道。將軍說︰沒味道不奇怪,我給你之前已經嚼了兩個鐘頭了!我舉這個例子是要說明,四書五經再好,也不能幾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換著人地嚼。當然,我沒有這樣地念過四書,不知道其中的好處。有人說,現代的科學、文化,林林總總,盡在儒家的典籍之中,只要你認真鑽研。這我倒是相信的,我還相信那塊口香糖再嚼下去,還能嚼出牛肉干的味道,只要你不斷地嚼。我個人認為,我們民族最重大的文化傳統,不是孔孟程朱,而是這種鑽研精神。過去鑽研四書五經,現在鑽研《紅樓夢》。我承認,我們晚生一輩在這方面差得很遠,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四書也好,《紅樓夢》也罷,本來只是幾本書,卻硬要把整個大千世界都塞在其中。我相信世界不會因此得益,而是因此受害。

任何一門學問,即便內容有限而且已經不值得鑽研,但你把它鑽得極深極透,就可以挾之以自重,換言之,讓大家都佩服你;此後假如再有一人想挾這門學問以自重,就必須鑽得更深更透。此種學問被無數的人這樣鑽過,會成個什麼樣子,實在難以想像。那些鑽進去的人會成個什麼樣子,更是難以想像。古宅鬧鬼,樹老成精,一門學問最後可能變成一種妖怪。就說國學吧,有人說它無所不包,到今天還能拯救世界,雖然我很樂意相信,但還是將信將疑。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5年第2期《中國青年研究》雜志。

第八章極端體驗1

段成式在《酉陽雜俎》寫道︰唐朝有位秀才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因慕李太白為人,自起名為李赤。我雖沒見過他,但能想象出他的樣子︰一位翩翩佳公子。有一天,春日融融,李赤先生和幾個朋友出城郊游。走到一處野外的飯館,朋友們決定在此吃午飯。大家入席以後,李赤起身去方便。去了就不回來,大家也沒理會。忽听外面一聲暴喊,大家循聲趕去,找到了廁所里。只見李赤先生頭在下,腳在上,倒插在糞桶里?這景象夠嚇人的。幸虧有位上廁所的先生撞見了,驚叫了一聲,遲了不堪設想……大伙趕緊把他拔出來,打來清水猛沖了幾桶。還好,李赤先生還有氣,冷水一激又緩了過來。別人覺得有個惡棍躲在廁所里搞鬼,把李赤攔腰抱起,栽進了糞桶里,急著要把他逮住。但李赤先生說,是自己掉進去的。于是眾人大笑,說李先生太不小心了,讓他更衣重新入席——但卻忽略了一件事︰李先生不是跳水隊員,向前跳水的動作也不是非常熟練,怎麼能一失足就倒插在糞桶里?所以,他是自己跳下去的。段成式沒解釋李秀才為什麼會往糞桶里跳,但我覺得,這件事我能解釋。

有些人秉性特殊,尋常生活不能讓他們滿足。他們需要某種極端體驗︰喜歡被人捆綁起來,加以羞辱和拷打——人各有所好,這不礙我們的事。其中還有些人想要goldenshower,也就是把屎尿往頭上澆。這才是真正驚世駭俗的嗜好。據說在紐約和加州某些俱樂部里,有人在口袋里放塊黃手絹,露出半截來,就表明自己有這種嗜好。我覺得李赤先生就有這種嗜好,只是他不是讓別人往頭上澆,而是自己要往里跳。這種事解釋得太詳細了難免惡心,我們只要明白極端體驗是個什麼意思就夠了。

現在是太平年月,大約在三十年前吧,整個中國亂哄哄的,有些人生活在極端體驗里。這些人里有幾位我認識,有些是學校里的老師,還有一些是大院里的叔叔、阿姨。他們都不喜歡這種橫加在頭上的極端體驗,就自殺了︰跳樓的跳樓,上吊的上吊,用這種方法來解月兌苦難。也許有些當年鬧事的人覺得這些事還蠻有意思的,但我勸他們替死者家屬想想。死者已矣,留給親友的卻是無邊的黑夜……

然後我就去插隊,走南闖北,這種事情見得很多。比方說,在村里開會,支書總要吆喝「地富到前排」,講幾句話,就叫他們起來「撅」著。那些地富有不少比我歲數還小。原來農村的規矩是地富的子女還叫地富,就那麼小一個村子,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撅在大伙面前,頭在下 在上,把臉都丟光,這也是種極端體驗吧。當然,現在不叫地富,大家都是社員了。作出這項決定的人雖已不在人世了,但大家都會懷念他的——總而言之,那是一個極端體驗的年代;雖然很驚險、很刺激,但我一點都不喜歡。現在有些青年學人,人已經到了海外,拿到了博士學位和綠卡,又提起那個年代的種種好處來,借某個村莊的經驗說事兒,老調重彈︰想要大家再去早請示、晚匯報、學老三篇,還煞有介事地總結了**思想育新人的經驗。听了這些話,我滿脊梁亂起雞皮疙瘩。

我有些庸人的想法︰吃飽了比餓著好,健康比有病好,站在糞桶外比跳進去好。但有人不同意這種想法,比方說,李赤先生。大家宴飲已畢,回城里去,走到半路,發現他不見了。趕緊回去找,發現他又倒栽進了糞桶里。這回和上回不同,拖出來一看,他已經沒氣了。李赤先生的極端體驗就到此結束——一玩就把自己玩死,這可是太極端了,沒什麼普遍意義。我覺得人不該淹死在屎里,但如你所知,這是庸人之見,和李赤先生的見解不同——李赤先生死後面帶幸福的微笑,只是身上臭烘烘的。

我這個庸人又有種見解︰太平年月比亂世要好。這兩種時代的區別,比新鮮空氣和臭屎的區別還要大。近二十年來,我們過著太平日子,好比呼吸到了一點新鮮空氣,沒理由再把我們栽進臭屎里。我是中國的國民,我對這個國家的希望就是︰希望這里永遠是太平年月。不管海外的學人怎麼說我們庸俗,喪失了左派的銳氣,我這個見解終不肯改。現在能太太平平,看幾本書,寫點小文章,我就很滿意了。我可不想早請示、晚匯報,像「文化革命」里那樣窮折騰。至于海外那幾位學人,我猜他們也不是真喜歡「文化革命」——他們喜歡的只是那時極端體驗的氣氛。他們可不想在美國弄出這種氣氛,那邊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他們只想把中國搞得七顛八倒,以便放暑假時可以過來體驗一番,然後再回美國去,教美國書,掙美國錢。這主意不壞,但我們不答應︰我們沒有極端體驗的癮,別來折騰我們。真正有這種癮的人,何妨像李赤先生那樣,自己一頭扎向屎坑。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10月11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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