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燈火驟然熄滅！大堂內的鼎沸人聲也隨之漸漸安靜了下來。待得萬籟俱寂，眾人望眼欲穿，高台之側忽然淺淺的閃現出一抹柔和的光暈。輕搖飄忽，由遠及近……
「快看，快來看！」葛絨回頭招手，不出聲光動嘴，可笑的舉止倒將赤司煬幾人都吸引到了窗邊。
三月緊緊盯著那抹搖動的暈黃，喃喃說道︰「有點意思……」
十二月不經意掃過一眼，目光便被定住︰「主子！您要不要來看一下？」
雲瞳淺淺飲了一口茶︰「你們看吧！」心里仍在想著下午和太女青戈、左相孟綽的會面，反復琢磨著這兩個人。
洪明見她端坐如初，若有所思，倒也不便多言，暗想她對美人既無興致，來此久坐卻為何事？
……
柔暖的燭火之中，一名紫衣男子緩步走來，左手握著一支白玉笛，右手提著一盞小花燈。紅紗皮蒙著黃燭心，簇簇火苗舞動跳躍著，將朦朧的薄光輕灑在他身上。
男子走到高台中央，緩緩將花燈一舉，剎時堂中四處掛起了十數盞紗罩燈籠，深深淺淺的光透黑暗而出，斑駁陸離，令人驚詫。
堂中寂靜無聲，所有人屏息閉氣，眼楮都聚焦一處，沉迷的看著那個男子︰他長身玉立，端沉靜秀。身著深紫色式樣別致的緞衣，遍體暗繡金紋，腰橫玉帶，絛系明珠，外披一件淡紫長袍，拖曳于地。長發垂腰，半束于腦後，鬢山簪珠，又勒著金色抹額，熠熠生輝。臉上蒙著一角淺紫紗巾，秀眉微蹙，眸光低垂，直想讓人一窺芳顏。
聶贏看罷多時，心中一動︰風月場中怎麼會有這般清貴人物？
「咦？」顧崇也有些疑惑︰「一個小倌兒，穿著青樓里不算多規矩的衣裳，倒比世家子弟更具風采！著實難得！怪不得春藤館的老鴇子這般舍得，像樣的飾物盡著他取用！」
清漣拉著沈莫︰「沈使，你看他龍章風姿，天質自然。淪落至此，焉不惜哉！」
「龍章風姿，天質自然！」同一時刻，隱在角落中的李慕也想到了這八個字，抱臂斜立，靜看半晌，在心底默念了兩遍他的名字︰「離鳳……離鳳……」
「這身衣裳雖顯華貴，卻還是不太配他！若著冠冕，里外該由深入淺，輔以雲錦緙絲，金線袞邊，刺繡蟒紋。若著褕翟，該冠旒帽，貼華勝，插玉簪……」三月搖頭嘆道︰「真想瞧瞧他穿那些是什麼樣子？」
十二月難得沒有反駁她，倒頻頻點起頭來！
雲瞳听得皺眉︰這死丫頭，說的什麼混話！幾句下來，竟將親王正君的禮衣穿到了青樓小倌兒身上，成何體統！雖如此想，倒也被勾起了些好奇之心，緩步來到窗前，在三月和十二月背後望向樓下。
不知何處起了兩聲「叮咚」琴音，在敞闊靜謐的大堂中沁人神思，正引眾尋幽，卻又飄渺散去。紫衣男子移步向左，將小花燈置于架上，廣袖一開，玉臂初露，勝如白雪。不少人情不自禁的探手向前，似要相攜。
琴聲忽而大作，如高山泉水，傾瀉而下；如大珠小珠，墜落玉盤；如連宵急雨，沖破稜紗。時而清脆激昂，時而婉轉流暢。
離鳳踏著琴音，轉身又立人前，凝眸一刻，緩緩抬手，就在琴聲嘎然而止之際，摘去了臉上的紫巾……
無數飛花，落于座下，如一場紅雨，淡香四溢。
那人便在落花叢中，默默佇立，似一株沉靜的山櫻，任由東風吹過，眉不皺，眼無波……
玉人何所似？舉世再無雙！
眾人驚呼出聲！
清漣拈起一瓣落花，長嘆了一口氣！
李慕任馨香灑滿肩頭，金色笑面之下眉頭緊蹙。
沈莫不言不動，死死咬住了下唇。
聶贏惝恍不已，心頭忽起欷歔！
……
那秀致的長眉，那端美的面龐，那暗如幽夜的眸子……怎麼如此熟悉！
天字一號房，顧崇驚叫出聲︰「怎麼是他？」
天字二號房，赤司煬猛然向前，幾乎從簾口摔了下去。左金吾將軍大張著海口，手指一個勁的哆嗦著︰「這……這……」
天字五號房，三月「 地」瞪圓了眼楮，嚇得緊捂住嘴︰「天……天哪……」
離鳳淡淡掃視堂下，掠過那些痴痴呆呆如在夢中的目光，對著清漣微微頷首，轉而抬眼向上，直視天字五號房的窗口。
「主子……主子……」三月不敢再看，失聲叫道︰「他是……」
十二月一把將她扯回屋中︰「閉嘴！」
三月執起壺來，對嘴兒猛灌了一氣涼茶，仍覺心髒「撲撲」亂跳。見洪明疑惑的看著自己，穩下心神，干笑了兩聲︰「他是個美人……大美人……」
……
雲瞳手扶欄桿，眸光深沉如水，靜靜凝望著離鳳！
元服那夜……她帶著他離開相府，泛舟凰都兩湖。紅綃帳底，鴛鴦交頸。他一臉紅暈，兩頰生春，眼神迷離，喘動不休！雖然礙著「春引」，可那是她與他的初夜，她一直記著他的羞怯，生澀，甘美！即便欲.火焚身，仍是咬牙忍耐，等她一點一點的吻上來，一點一點的陷進去，嫣紅的唇瓣之間吐出動人的吟喘。淚水混著汗滴，溽濕了彼此；情潮合著纏綿，吞沒了彼此！
耳鬢廝磨之間，她不知道為何，一遍遍的迫他喊自己的名字。他不肯，她就停下來等待。他幾次受不住，哽咽著在她耳邊低聲呢喃，卻只肯呼「大將軍王」四字。她一面覺得不忍心，一面卻更瘋狂，更激烈的要他。兩人一起攀上峰頂，又墜入深淵；一起行入花路，又退出幽徑。她想頂入嬰溝，卻被他死死按住。雖然作罷，卻不甘心，便要從頭再來……
小船蕩于波上，起起落落，搖搖擺擺。一顆心也隨之浮浮沉沉，惶惶怯怯！
她伏在他頸側，听他斷斷續續的說那些淡薄的世態，冷漠的人情。她自小也曾飽經憂患，遍嘗酸苦，她能明白他的傷痛。當他說出自己因何被敬上，因何來元服時，她便知道，他的那顆心，高貴博愛，冰清玉潔，該當被人珍視萬分。
靜夜風悄，月明如洗！她看著他那美麗的面龐，空茫的雙眼，情不自禁的問道︰「可否見告姓名？」
他避開眼楮，極快的答道︰「就叫離鳳吧！」
她對他行問名之禮，他卻不肯答！她不知何故有些忐忑的一顆心瞬間沉了下去……
「那……」她問的越發猶豫起來︰「……我送你回上京王府？好歹是個容身之地！以後……你若認我為妻主……」
「大將軍王！」他立刻把話打斷。茫然的眼神中添了一絲慌亂，半晌才輕輕答道︰「……春夢無痕，不如兩兩相忘……」
去似朝雲，散如清露，兩無掛牽！波心小湖，她徒自作了一場春夢！原來，他會這般無情！卻只是對自己無情！對赤司燁……大概是無限痴情吧！既然如此，何苦不肯放手……
她的唇邊泛起嘲意，她听見自己對他笑答︰「也好……」
小船漂回岸邊，她擁著他回望百里長堤︰「這兩湖你大概熟悉的很！一名心湖，一名淚湖！若後日有緣……」
她見他垂首不語，也就停住不說，自此別去……
她派人護著他，卻陰差陽錯，怎麼也護不住，大抵這便是佛家所言︰此生無緣吧！小北哭訴之後，她私下以為他定是已死于亂軍之中，暗自還感嘆過幾次！偶爾午夜夢回，她仍會想起他，想起那一夜蝕骨的纏綿和被他斷然拒絕的無限落寞。她也只能祝福他，與赤司燁泉下重逢，一切安好！
誰曾想……再見面卻是在這樣尷尬的地方，他竟是這樣難堪的境遇……她清晰的听到自己內心的顫抖，感覺到全身每個毛孔都充斥著憤怒……
雲瞳猛地抓緊了圍桿，幾乎將其捏斷。
「主子……」十二月已听三月用密語傳音說了個大概，此時擔憂不已的看著雲瞳，她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是驚，是怒，是傷痛，是憐惜，是恍惚，是乍然重逢的欣喜，又是被命運捉弄之後無可奈何的憂傷！
隔空相望，四目交織！
離鳳暗沉的眸光中意蘊不明，一瞬不瞬的看了她許久，似乎完全沒有听見周遭漸起的喧嘩聲，沒有看見涌向高台來的狂熱人流。
「美人！看這里，看這里啊！」
「美人！你笑一笑！女乃女乃送你一錠金子！」
「美人！你和我回家可好？」
她是否已經忘了我？她這般沉默，無動于衷，是不是也同世俗之人一樣，對盛極一時的美貌，肯趨之若鶩，卻因不可洗刷的污名，棄我如敝屣！離鳳也不知為何，心頭忽慟，轉而自嘲一笑，一點點的收回了目光。他默然掃視全場，緩緩舉起玉笛橫在唇邊，一聲含悲淒、帶幽怨的清亮笛聲破空而發，剎時壓住了全場喧囂。
雲瞳怔怔听著……
風起雲收！星沉霧漫！那是一只折羽的鳳凰鳴于俗塵，哀哀其音，啾啾如泣。盡訴亡國之痛，風塵之苦，命運之戾，佳人之殤！
生離死別之間，令人黯然**！
「這便是打動了清漣的那首《鷓鴣天春思》吧？」雲瞳閉了閉眼楮，喃喃自語。她不甚通音律，這曲子又十分短小，可那余音卻始終顫在了心中！
……
昔時別卿天未明，心湖難靜淚湖冰！
金戈鐵馬山河破，蘭台怨笛夢魂驚！
風飄絮，雨打萍，身如落花逐水伶！
今宵難訴心底意，千秋唯留曲中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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