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獄 戒坡(1)

作者 ︰ 蔣離子

故事發生在三更半夜的深山老林,他和她並肩游走。

夏末。月色一貧如洗,光亮有些慘淡,從芥草、灌木、花叢中滲出,從遠山、瀑布、奇石中透出,似是它們自帶著微茫的光。這微茫聚在他深褐色的瞳,倒顯得清澈明晰。

山里的氣息愈見爽淨,是葉回厚土的濕潤清冽,是花歸塵泥的甘香甜美。林霧清氣里呈現出山的脊梁和瀑的曲線,她做了個畫家取景的手勢,他笑︰「身在畫中便可,不必太貪婪。」

這漫無目的的夜游,他的登山鞋和她的高跟鞋配合默契。

他們是在山頂酒店的小花園里遇到的。酒店後門一條小徑直通往半山坡上黛瓦栗柱的四角亭,沿途兩側種滿雜亂生長的紅玫瑰、藍中透紅的夏枯草、暗香浮動的的野百合。田園風格的庭院燈錯落其中,光線暗淡脆弱,如同經不起陣風來襲的燭火,卻足夠讓他們看到彼此。

當時,他正坐在亭內的石凳上抽煙。

獨自賞花的她走進亭子︰「我能坐在你邊上嗎,先生?」

「坐吧。」他笑了笑,「不過是個座位而已,況且它不屬于我。哪個男人會拒絕年輕姑娘這個小小的要求呢?」

年輕當然是好的。這一點,她姣好的身體曲線告訴了他。只是,她天真的媚態又告訴他——年輕是危險的。僅僅是個年輕女人就算了,若附加著美貌的資本,甚至還有些許羅曼蒂克氣質——對于遇到她的男人來說其實是喜憂參半的。

不過,他並不缺女人。

他缺少的究竟是什麼?這也是為什麼要孤身出行的緣由。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這些事情非要遠離凡塵才能分析透徹的。即便已近不惑,他仍然迷亂不堪。

她撫模著高跟鞋和縴細的腳腕,絲毫沒有責怪他把煙灰彈到她鞋背上的意思,倒讓他有些尷尬了。尷尬的同時,竟發現手心是微微發燙的。這感覺他很久沒有過了。之于他而言,這是害羞的標志。

這是他來到戒坡的第21天,也是最後一天。在佛教里,把單數看作是陽;古代英國人認為7的倍數是吉利的;21朵玫瑰代表最愛……當然,一概與他無關。他決定呆上21天,僅僅是因為抱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信念,狠下心來拋工作、關手機、斷網絡,好好享受清心寡欲的日子。

他萬萬沒想到,在戒坡的第21天會邂逅一個姑娘。一個大多男人看到都想擁她入懷,卻又擔心一轉頭她就投入別人懷抱的姑娘。他開始嘲笑自己——原來,獸的本質並未因了清心寡欲而消減,人若是浮夸到了某個地步,再怎麼歸隱山林都無濟于事。

她說︰「奇怪,明明是一座山,名字倒叫‘戒坡’。」

「出來游玩之前,你應該先了解景區的概況。不過名字並非重點,既然是玩,就不應該有重點。」

「呵呵。我猜,爬上山的人都有戒不了的東西。戒不了才要逃避,對吧?你要戒的是什麼?絕對不是煙,是吧?」

他搖頭︰「如果說我想戒的是女人,你信嗎?」

「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卻來要一個你素昧平生之人的肯定?」

他的笑是從鼻子里發出的,執煙的手輕輕一揚,長長一截煙灰隨之落下。她後來回憶,那截煙灰並沒有馬上落地,而是先落在她的鞋面上。

她並未生氣,只是俯身,抬腿,輕吹一口氣,揚起眉毛看他。

而他的回憶里是什麼都沒有的,唯有她的臂膀和手背︰確切地說,是被月光曬得泛青的那對臂膀——庸脂俗粉偏又骨骼清奇,倒是璞玉的質地;細小的流動著血液的脈絡蜿蜒在她的手背上,若隱若現,像極了他早春采摘到的高枝上最鮮女敕最明綠最多汁的香椿。

余一得是故意把煙灰彈到上官之桃的鞋面上的。

說實話,他對她的招搖略微不滿。

女人應該嫻靜,如果再有一點姿色、有一點拙樸、有一點風情、有一點知趣,這樣最好,比如那些A城女人。

他再次點燃一支煙,發現她在看他。

那是一抹清亮的光,從她的眸子里溫和地散射出來。她好像在探詢、在關切、在期待、在等候,她的眼楮會說話,而且那些話他琢磨不明白。

「吃太飽了,得想辦法消食。要麼,一起走走?」他說。

她笑︰「……還是算了……誰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是壞人。」他一本正經。

「那走吧。」

「我說了我是壞人。」

「呵呵,我呢,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余一得聞到上官之桃長發上洗發水的味道,和他用的是一個牌子。她穿的是黑色香雲紗旗袍,咖啡色滾邊,繡了黃色的蟹爪蘭。他還觀察到些別的,尤其是她優美的側臉,像工筆畫里的仕女,線條感十足,精致秀麗。

上官之桃明白的,她自以為是地透析男人的心理。這個男人在觀察她,手執弓箭遠觀獵物。她躲閃在草叢里,若隱若現,卻又希望奮不顧身犧牲在一位勇士的箭下。她一直把自己當獵物,她要找到英雄,為他垂死。

他們在行走,或者說他們在漫步。

余一得在戒坡的21天,試圖清心寡欲的21天。對于他來說,最不堪忍受的就是激情消散、百無聊賴。他有著強烈的虛空感,又極其不安地拖著空乏的皮囊。妄求內心的安靜並不是那麼簡單的。

他看著身邊的姑娘,她並不屬于他,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歸屬在何方。因為這樣,反而是一段可信任的關系。下山後,分離散,他們此生不再相見。陌生人是可靠的,在一些時候,他們不需要知道對方的名字、年齡、籍貫、職業和社會關系。

「你呢?又是為什麼來戒坡?」他問她。

「下個月,我就要結婚了。想在結婚前單獨旅行一次。以後怕是沒機會了。」

「的確。」

「你結婚了吧?」

「算來,已經10年有余。」

「我猜,你和你夫人要麼感情非常好,要麼……」

「哦?」

「感情非常要好,信任你,才肯放你出去獨自旅行;感情非常不好,無視你,才不會管你到了天涯還是去了海角。」

「給你加10分。你猜對了,我們感情不太好。說起來,自從她出國後,我們已經分開2年了。」

「還沒離婚吧?」

「有的關系一旦存在,解除起來會很傷元氣。」

「傳說中的‘亞婚姻’。有法律意義上的婚殼,卻無正常的夫妻關系和完整的家庭生活。貌合神離。」

「你懂得還不少。」

「拜谷歌和百度所賜。」

余一得笑著,遞了支煙給上官之桃︰「陪我抽一支?」

「好。」她很爽快。

「會抽?」

「偶爾。」

煙霧里,她的輪廓還是很清晰,左手拿著煙,右手垂在身側,靠著一棵樹。他月兌下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那麼好看的衣服,可別弄髒了。況且樹上有露水,著涼了我可擔待不起。」

「你總是那麼體貼?」

「偶爾。」

他們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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