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女侯 第九十九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2(萬更)

作者 ︰ 潁川月下

「那你不許有其他女人,我不要與她們共處!」大夏風俗,女子善妒乃是七出之首,即使嫁了人也能被休回家的,倘若沒嫁人傳出了這個名聲,那更是嫁不出去,可是她偏要刁難他一般瑚。舒愨鵡

司馬明禹果然蹙眉道︰「後宮之中,也是一個朝廷,更是我平衡各方勢力和安撫人心的不二選擇……如果將這些後妃都遣休回家,只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青櫻本也並不指望他當真答應,然而听他一板一眼的解釋,仍是失望,咄咄反問道︰「既然這樣,你到底能給我什麼?我又為什麼要在這里陪你?」

他雖然天子威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卻一時語塞答不上來。青櫻見他臉上滿是愧意,心下一軟不忍心再譏諷下去,嘆道︰「算了,你有你的難處,其實我們現在還能像從前那樣說話我就已經很開心了。」說著自己又笑道︰「我這樣放肆,還請皇上贖罪,切莫遷怒于臣女家人。」嘴上雖是說,卻也不真的跪下,坐在榻上悠悠然晃著雙腿。

司馬明禹見她神情不自知的嬌俏嫵媚,方才心中的沉重陰霾驀地一松,忍不住上前去將她抱起,一同坐在桌前的錦凳上,指著桌上的菜肴道︰「都是你愛吃的。」青櫻一看果然是,燕窩溜鴨條,青豆瓣小炒肉,陽春白雪糕,雙珠鴿蛋,皆是數年前她在宮中時愛吃的,他如今日理萬機這些年來竟然還記得分毫不差,心下一陣感動。

司馬明禹就手掀開一個白瓷盅兒,挑起一小勺集靈膏喂給她道︰「誰說什麼都不能給你?我保證不管有多少人,你永遠是我心尖的那一個,雖然宮中諸多拘束,但是有我在,定不會叫你受委屈,像如今的夏天,我們得空可以在御花園的清波池走走,涼風陣陣就像以前鳳鳴山後山一樣,帶些蜜餞果子吃,不是還跟從前一樣麼?」他聲音溫柔蠱惑,青櫻大約是沉浸在美好當中,沒有說話,很乖巧地張口任他喂食,司馬明禹繼續道︰「倘若是冬天,你一向怕冷也不必出門,只叫人在宮中多多地少些銀炭添些火獅子,我一理完事便來陪你,你看可好?」

青櫻慢慢地咀嚼著口中本該入口即化的集靈膏,目光似乎有些失神,半晌才道︰「可是後宮之道,你必定要雨露均沾,你陪別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會多難過?」

他摟著她的手臂驀地一緊,呼吸一滯緩緩道︰「對不起。」

對不起。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話,分分明明地告訴她,是的,他要做的正如她所說,他會雨露均沾,他會陪別人,即使他把自己放在心尖上鑠。

她六年的出生入死,助他登上皇位,就是為了和更多的女人分享他?如果是這樣,她情願永遠地停留在鳳鳴山上的情誼,有他,有謹瑜,有穆可兒,也有先生,還有所有人,大家在一起吵吵鬧鬧卻也開開心心地作伴,並不像他所說的有他就不可以有別人,連謹瑜都不可以有。

如此一想,方才的一絲感動與蠱惑又沉了下去,只覺得眼前素日里愛吃的菜肴也都索然寡味起來,隨意吃了幾口便道︰「我該回去了,宮門馬上就要落鎖了。」垂下眼簾不欲去看他,直覺得再待下去也沒有意思。

「走?」司馬明禹聞言像是十分吃驚,轉而意味深長地笑道︰「宮門已經落鎖了,你今夜只能在這里歇下。」

「怎麼會?這還不到戌時!」青櫻驚得往後退了一步,指著牆上的自鳴鐘道。

「這個麼……」司馬明禹從唇間吐出幾個字,頗有纏綿之意,「汪福興已經吩咐了下去今天提前一刻落鎖。」

「你!」青櫻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個人真真——「你如今都是皇上了,還玩這種伎倆!」他從前便是這樣,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經常耍賴,竟不知是誰比誰大兩歲。

他果然蹭了上來,既是溫柔又是有幾分撒嬌道︰「就留下來陪我麼……」

宮門都已經落鎖了,她還能怎樣?難道興師動眾地開宮門麼?豈不是留宿宮中更落人口實?

她也只好一嘟嘴道︰「清明殿就沒有別的房間麼?」算是默認了留下來過夜的事。

司馬明禹心中大喜,既然都要留下來,嘴上說些什麼便也不重要……當下隨口道︰「自然有的,待會我著人收拾出來。」說著朝外喝道︰「汪福興!」

汪福興立時便推門進來垂首道︰「奴才在。」

司馬明禹看了青櫻一眼,嘴角掩不住笑意,吩咐道︰「去北涼閣收拾一間房出來,宮門已經落了鎖,青櫻今日便在宮中留宿。」

汪福興聲音尖細地應了一聲,雖然只是一聲,聲音卻分明掩不住喜氣,白面無須的臉上堆滿了笑。因時間也還早,司馬明禹便命他一並帶人進來收了桌上的酒菜杯盞,同青櫻下一會棋。

汪福興辦事倒是利落得很,也難怪司馬明禹登基後從前還是趙王時的舊人唯獨看重他。不過一刻便取來圍棋擺好,又秉道︰「回皇上,北涼閣的正房已經收拾好了。」說著察言觀色見司馬明禹心情頗好,便又笑道︰「奴才見御膳房今日制了冰沙,天氣炎熱,皇上要不要傳上兩碗嘗嘗?」

司馬明禹已經在布子,聞言想了想道︰「明日再進罷,天氣雖然熱,青櫻卻未必能吃冰。」說著對青櫻道︰「你別貪涼,我記得你從前一到冬天便畏寒怕冷的,明日先叫蘇子雍替你瞧瞧,若是能吃,明晚再吃不遲。」

青櫻也顧不得汪福興還在場,立時扔下棋子叫道︰「明日?明日誰還在這里?我明日就要回府的!今天這已經是逾了規矩。」

司馬明禹一面按住她一面對汪福興道︰「可有遣人去慕容大人府上知會一會,便說青櫻今日不回去了,讓他們不必等了。」

汪福興面上早笑成了一朵花,連連答應道︰「奴才已經派小忠子去了,想來過一會就該回來了。」

青櫻意味深長地看了汪福興一眼道︰「小忠子腿腳好快,有這個才能在宮中伺候當真有些可惜。」

司馬明禹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汪福興會意退了出去。

他雖然並不在她面前拿皇帝的做派,就連稱呼都未改口,然而到底是身份不同,她雖心知他的這等伎倆,卻不便徹底揭穿,兩人說笑了一陣後便下起棋來。

兩人皆是師從林軼,棋力也是互相印證,從前都是互有勝負的,只是青櫻在山上多待了兩三年後便是勝多負少了。此刻她也毫不相讓,已經把司馬明禹的白子逼到了絕境。司馬明禹此刻如果強攻,反而因為勢薄而受困,但是如果不突圍出去,白子的大龍即將被屠。

青櫻洋洋得意地取出一盅茶來道︰「我贏定了!你還不投子認輸?」

司馬明禹不理會,忽然將子落在一處大笑道︰「不知是誰要投子認輸!快來看!」

盤上的形勢果真發生了逆轉,白子雖然仍舊零散,卻反把黑子的要塞一一切斷,倘若黑子上扳必成崩潰之勢,倘若按兵不動,方才的優勢盡失。

青櫻一看連忙要去把她方才落的子拿起來一面撒嬌大叫道︰「剛才不算,是我放錯地方了!」

明禹如何肯依,抓住她的手道︰「又想耍賴,落棋無悔真君子。」

她心中一松,總算是暗暗將那口氣卸了下來,想出來這種分明命懸一線而又能立刻反敗為勝的局,況且更要一步步了無痕跡地引導他入局,著實耗費心力。

苟富貴,勿相忘。話雖這麼說,那吳廣又是怎麼死的呢?再親密如今也是君臣。

雖然是這麼想,面上卻不露痕跡,青櫻只像並不理會他所說,只笑著強辯道︰「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被他抓住一只手又騰出另一只手想要去移掉自己最後落下的黑子,明禹便又抓住她另一只手握在一起,青櫻又是掙又是笑又是告饒,兩人打鬧成一團,最後棋盤早已不復,黑白分明的一粒粒棋子也不知幾時便已經散在了滿桌滿地,瑩潤的光澤與泄入室內的月光清輝交相輝映。

***

兩人也不知喁喁地說話說了多久,青櫻只覺得自己要是能變成一只貓就好,此刻只把尾巴卷起來就躺在地上睡覺——可惜這是宮里,不是鳳鳴山,儀止是任何時候不能偏廢的。她抱著雙膝,將臉埋在膝上喃喃道︰「我好困……先去睡了……」

她過去也是慣常如此的,明明是她纏著他玩,把他的房間弄得一團糟,突然說困就困了,如何罵她也都听不見,還抱著他的被子睡得很香——那上面還有他昨夜……的味道,想想那時抓狂的自己,他忍不住目光無與倫比的溫和起來,伸手把她抱起來輕聲道︰「那也不能在這里睡,我抱你去床上。」

大約也是早已習慣他的懷抱,青櫻只「嗯」了一聲,依舊睡得安心。

想也不想便將她放在榻上,替她換衣服的時候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寢殿,方才還叫汪福興在北涼閣預備給她留宿的房間,寢衣應該都在那邊。手停在那里有一刻的猶豫,忽又想到從前無數次同床共枕的溫馨和深夜醒來

時見到她在時的安然,頓時心自成魔,三下五除二就替她將衣物除淨,只留了中衣——橫豎他的寢殿,是斷然不會有人闖進來的——大夏的規矩,皇上的清明殿,即便是皇後也不能留宿,更何況等閑後妃無詔更不得擅入。

替她將薄被蓋好後想了想還是沒有召入汪福興進來服侍,只自己簡單地梳洗了一番,他這樣做也並非全為怕吵醒她——而是這種只有兩個人的夜晚,就像從前還在毓慶宮時的每一個深夜,綿軟如波的床上,躺著他們兩個人,既親密又小心翼翼地保持了距離——一想到此,他又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笑——以後不必了,只有親密,不必再小心翼翼。他看了眼睡得安然的青櫻,輕輕自語道︰「你,是我的。」

他除去頭上束發的金冠,又月兌掉鞋履,這才放下幔帳。誰料剛剛坐到床上,許是這床也是足夠綿軟,他一觸之下便有十分明顯的震動——青櫻立時被驚醒,還在茫然當中,第一反應卻是坐起來抱著被子往里一縮,十分戒備地看著他。

明禹見了真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仍舊坐到床上來,從她手里硬搶過薄被蓋在自己身上一半,躺下道︰「總是把我想的跟豺狼一樣,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呢!」朝之新立,事務繁多,勤勉如他便暫改單日早朝為日日早朝,卯時就得到。

青櫻猶豫了一刻,到底還是相信他,慢吞吞地復又躺了回去,只是不敢像剛才那樣放肆地睡,只是頭降降挨著枕頭邊兒,被子也搭了個邊角兒。

帳中只有極淡的月光透入,明禹雙臂一伸卻十分精準地將她抱入懷中,又將薄被攏好。

他身上的青桂香氣縈繞著她的全身,只讓她四肢融融如浸溫泉,停了片刻見他果然沒有亂來,忍不住翻過身去與他相擁。只見他眸中清亮,雖然免不了寒光劍意,此刻卻溫柔如水。

鬼使神差,這樣的時刻,她腦中卻突然閃過一雙紫色的瞳子,驚得她自己心一亂跳,慌忙往他懷中,抱他抱得死緊。

司馬明禹也未問她原因,只是任由她這麼抱著,兩人如此緊緊相擁。半晌才听司馬明禹道︰「我先睡會,你要是想說話了再叫我……」睡意濃重,猶未說完便沒了聲氣。

青櫻貪戀這相擁的溫暖——曾幾何時,將來又要何時,才會再有此時此刻的親密無間,毫無猜忌,是以反而睡不著了。

她這樣一直睜著眼楮,在黑暗中看著他,心中覺得無比寧靜。如若不是他中途突然像夢魘一般連連叫道︰「青櫻,青櫻!」她大約會這樣看著他一夜。

青櫻還未說話,他已經自己醒了過來,嘆道︰「你在……真是,」說到這里,語氣一頓,「太好了。」無數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醒來,被衾孤寒,好像一個人落入深海當中,伸出手來也無人搭救。

她心中一暖,往他懷里一鑽,抱著他的手臂道︰「我在的。」司馬明禹突然手臂加力將她緊緊箍在懷中,輕啄著她的臉道︰「別離開我好嗎?我不想一個人。」他語氣一低,竟似是在哀求。

青櫻神智還算清明,卻也心中一軟,忍不住應道︰「好,我一直在的。」

***

青櫻心中百感交集,又向來有心血不足的癥候,這錯過了困頭兒,便折騰了許久才睡著。早上醒來的時候,司馬明禹自然已經不在旁邊了。她深知宮中規矩多,這清明殿更是一般宮室比不了的森嚴,除皇帝本人,斷斷不可有人留宿,當下慌張得要立時跳下床去。

誰知一拉幔帳,一個圓臉一團喜氣的少女探頭道︰「給小姐請安!」

青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一別數年,輪廓卻還是不變的,不是谷雨卻又是誰!

谷雨見她分明認出了自己,更是笑得燦爛,上前來服侍她穿鞋道︰「小姐慢著點兒,皇上說了,小姐早上常常起床急便犯頭暈。」

青櫻臉上不易覺察地一紅,拿話岔開道︰「我們走之後,你去了哪里?如今在清明殿當差麼?那可太好了。」

谷雨只抿嘴笑道︰「奴婢托小姐的福,後來便去服侍太妃,一直到皇上回朝,見奴婢是舊人,做事還算利索,便調奴婢來御前伺候。」她言語中避重就輕,想來當年很是受了一番苦,青櫻了然人心,便不再多問。

歲月經年,當年爽直天真的丫頭,如今也學得了謹言慎行,歲月如刀,當真是一點也不錯的。

兩人閑閑聊了一些分別之後的過往,她便伺候完青櫻的梳洗。她向青櫻施了一

禮便出去,隨即汪福興便進來了,這不由得讓她驚訝不已道︰「汪公公怎麼在此?」

明禹此刻該是上朝去了,怎麼汪福興不在身邊伺候著反而還在寢殿里,忙起身道︰「明禹——」又改口道︰「皇上呢?」

汪福興會意,主動滿臉堆笑道︰「皇上早朝去了,叮囑奴才在伺候小姐,就不必跟去了。」

青櫻心知明禹的細致,生恐到了白天會有人進來清明殿撞見她,特意留汪福興在這里,可見此事確實荒唐,不合規矩。青櫻忙道︰「既然這樣,有勞汪公公安排人送我出宮,以免再耽擱會與下朝的眾位大人遇到就不好了。」

汪福興早上服侍司馬明禹梳洗的時見他神清氣爽,心里早已暗暗忖度了昨夜的事,現在听她說要出宮,哪里肯信,況且皇上臨走之前還特意叮囑過好生伺候,可見這慕容三小姐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汪福興是個聰明,哪里能夠還不明白皇上的心意。見青櫻說要走,當下賠笑道︰「三小姐何不等皇上回來一同用了早膳?」

青櫻卻道︰「我非後妃,留在宮中已經是大大不合規矩,何況這清明殿更不是人人來得的,繼續留在這里只怕被有心人瞧見,有損皇上清名。」汪福興還待再說什麼,見她一再堅持,只好一面安排小忠子去太和殿,看看皇上是否已經下了早朝,倘若下了也好請個旨意,一面又親自安排軟轎和跟隨服侍的人。

小忠子很快便回了,可惜今日朝中有本要奏的大人太多,皇上還未下朝,小忠子只得匆匆又回來,便有些惶恐,生恐師傅責罰。汪福興眼皮一翻,安慰道︰「沒你什麼事了,等皇上回來再看旨意吧。」

卻說慕容府全府上下皆是一夜沒合眼,饒是宮里出來人說了夜色已晚三小姐今夜便不回來了,叫慕容大人不必再等,可是……本來突然宣青櫻入宮就是詭異,更是一夜未歸,現下誰又睡得著?

慕容勉早上去上朝時雖然看不出心神不寧,卻也將因職級不夠不必上早朝的青松叫入內室叮囑了好一陣,青松今日並不當值,便在家等候,心中在思索宮中如果出來人該如何應對——這一點他和慕容勉是共識的,青櫻與皇上本就有舊,留宿宮中一夜未歸,當然就……

誰料等來的卻是青櫻!回來時又是一頂軟轎,低調得不像是從宮中出來的。

這下慕容府中幾乎人人納罕,青松打賞了宮中來人,遣人送了幾位公公出門,青桐已然忍不住劈頭問道︰「怎麼回事?你昨夜沒回來,怎麼現在又回來了?」

這話里真是玄機重重。

她既然昨夜留在了宮中,皇上自然已經寵幸了她才對,難道就這麼平白地在宮中睡一夜?可是如果得了皇上寵幸,就算不是娘娘,那也是宮里的人了,即使父兄也不能隨意見面,又怎麼被打發回來了呢?

別說是青桐疑惑,就連素來疼愛她的青松也想問這個問題。

青櫻昨夜在宮中睡得並不踏實,剛踏入府門直覺得輕松了很多,立時就想回房補覺,卻給兄姊拉住,捂著嘴一面呵欠一面敷衍道︰「議事議完了,自然就回來了啊。」說著又撒嬌道︰「我都困死了,你們還不讓我去睡,小心爹回來我告狀。」說著沖青桐青松一眨眼楮快步回了房。

她連日來心中的陰霾一掃,便把這些時日以來欠下的覺都要補足,睡得昏天暗地,從辰時一直睡到未時才起床,苦便苦了宮中來的小忠子,午飯也沒吃,一直在慕容府上等著,縱然好茶好飯在那里,又哪里敢動。

青櫻听得小忠子在外,忙催劍蘭出去,「只告訴他,我今日不能去了。」

劍蘭一面答應著一面笑道︰「小姐真是諸葛亮麼,奴婢還沒有去,小姐怎麼知道人家小公公要問什麼?」

青櫻翻開一本古方籍,「左不過是要我進宮。」她語氣雖然淡淡,面上卻明艷而顧盼生輝。

劍蘭聰明的很,抿嘴笑道︰「那小姐為什麼不去?」

不待青櫻回答,落梅一邊收拾床鋪一邊嗤笑道︰「你這個丫頭不懂麼,男人就得餓著點,還想對我們小姐呼來喚去的,沒門兒!」

青櫻斥道︰「別胡說!仔細人听見。」見落梅一吐舌頭怕得很,又笑道︰「落梅這麼懂得男女之道,看來不便浪費,要早點把你嫁出去才對!

欲擒故縱麼?連她的丫鬟都這樣想,想必知道此事的人人都是這麼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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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只是,卻真的不是。

雖然貪戀昨夜的溫馨,清醒過來也分分明明地了解,那種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親密無間,也只能停留在那一刻,除卻清明殿,禁城中宮闕九重,何處不是有佳人縵立?何處不是佳人拋卻了芳華而暗涌的心機?

後宮這才有多少人?將來必定有更多的美人填滿這個禁城,讓每一寸角落都如蘭似錦,卻又寂寞如斯。

她何必也埋葬在其中呢?等著他顧念著從前的舊情,偶爾能在眾多佳人中想起她,偶爾能在雨露均沾中抽身來眷顧她,還是說她也要開始竭盡所能地去學習爭寵的手段,只求在合宮當中,他的目光能時不時地逡巡在她身上,這樣她便可以洋洋自得?頤指氣使起來?

並非對他沒有信心,而是她對自己的深知︰她永遠也成不了這樣,要麼一心一意,要麼自我放棄。

愛一個人,並不是一定要日日廝守的,倘若相守最終會變成相怨,倒不如遙遙相望。

她雖然這麼想,卻不能次次回絕皇上召見。偏偏司馬明禹隔三差五便遣人來慕容府宣她進宮,及至後來竟然連理由也不必想,小忠子來此間的路都是走熟的。

慕容勉隱晦地盤問過青櫻幾次,不管她如何解釋都將信將疑,深恐他們青年男女有時情不自禁,倘若暗結了珠胎那整個慕容氏還有何面目見人?青松見了便寬慰父親道︰「我們慕容家三朝元老了,父親又是當朝太傅,皇上斷不至于在此事上讓慕容家蒙羞,想來召青櫻過去可能真是有事相商……」說著連自己沒有信心將這個假設說下去,慕容勉更是嘆氣道︰「真的有事相商,自古賢君就該找良臣,青櫻一介女子能商量什麼?哎,你可有听見風言風語?」

青松經常在外應酬,怎會沒听見?然而此刻如何能火上澆油,也只好搪塞道︰「皇上與青櫻曾經在鳳鳴上同窗,或許……或許有些事情比較便于——」

話猶未說完,慕容勉幾乎是驚慌道︰「你提到鳳鳴山,莫不是他們在鳳鳴山上就做下了那等事?不然,青櫻為何這些年一直跟隨皇上?」

青松簡直哭笑不得,心道,青櫻會跟隨皇上還不是父親你召她回京,又送她入宮襄助當年還是趙王的皇上。嘴上卻道︰「孩兒不知,但是皇上一向仁厚,想必不會這樣苛待青櫻的。」

慕容勉目光焦慮,也只是嘆了一聲點頭道︰「但願如此。」

其實並非慕容勉過于憂慮,慕容三小姐三番五次地出現在宮中,卻又不是王妃命婦,本來就有好事者好奇——宮中長日寂寞,再沒有寫可揣摩的東西,可不是要悶死麼?便有人開始留心她出入宮門的時間,留心的多了,便發現她有時竟在宮中逗留兩三日才出宮!

既然有心,自然就開始明里暗里打听,並沒有發現慕容三小姐在哪位後妃宮中留宿——宮中女子雖然爭風吃醋的多,在對待外來的不明敵人面前,倒是團結一致的。慕雖然君臣有別,但是幕容三小姐也不至于要住到宮女太監的屋中。

那麼,她在宮中過夜留宿的時候,偌大的宮中,就只能住在一個地方了。

繼而便又有人私下傳說某天夜里,皇上自御花園起便橫抱著一人直走到清明殿內殿中,其間還不時低頭與懷中之人悄聲笑語。

然而敬事房的名冊里頭那天是無人的牌子被翻的,況且被翻牌子也斷不可能這樣進清明殿,按照大夏立朝的規矩,妃嬪該當香湯沐浴,再由太監扛入皇上就寢的內殿,也絕不可能在那里留宿,就連皇後也不能,更別說現在根本沒有立後。

那還能是誰?

這幾件事一來二去便捕風捉影地揉在了一起,很快關于慕容三小姐的種種傳聞便不脛而走。

這日施謹瑜同幾個同僚在月白樓中相聚小酌,便听到說書的女先兒講女軍師傳。這本是已經在京中講老的故事,已經流行了一兩年,他一向細致,便疑惑怎的又拿出來講?側耳一听,發覺內容翻天覆地的變,只听女先兒快板一敲,口齒伶俐道︰「卻說天下初定,皇上論功行賞,珍珠金玉自然是如糞土,即便是當年跟隨皇上的小太監,那金銀珠寶也是一筐筐地往家中抬!您別眼紅,誰叫您當時沒淨了身跟了皇上去呢!」說得眾人一陣哄笑,她又道︰「其實這些身外之物麼,三教九流的人也未必沒有,倒不叫人眼紅,唯獨皇上大行封賞卻是皇恩浩蕩!別說‘蓮舌’太守崔思博,‘玉面將軍’顏超羽紛紛封侯加爵,就是皇上入京後才追隨的好幾位大人都封了駙馬!娶了美艷如花的公主現下日日在府中耍樂子呢!」

施謹瑜听到此,只準備付之一笑,這些市井百姓對于權貴生活總是想象得離譜罷了,就好比駙馬都尉可不是駙馬。

誰料那女先兒話鋒一轉,神神秘秘道︰「不過,有一個人,自從皇上登基後便杳無音訊,眾位看官可知道我說的是誰?」

這個答案呼之欲出,立刻便有好事者叫道︰「那還用說,女軍師唄!」

施謹瑜頓時臉色一變,不由自主地听了下去。

只听那說書的聲音低了下去道︰「正是那慕容軍師!按理說,慕容軍師才是最大的功臣,再如何也不該不如‘蓮舌’太守,崔大人已經封侯,為何慕容軍師卻悄無聲息呢?」

看官里便有人道︰「听說慕容軍師是‘鳳潛’的弟子,無心俗世,下山來助真龍天子得了江山夙願便完成,想必是回山去了!」

女先兒嗤笑道︰「這位‘爺’細想,‘鳳潛’不過是傳說,倘若真有通天之才,為何不下山做官?哪里有人放著榮華富貴不要,偏要在山里吃野菜喝露水呢?你說是也不是?」

頓時許多人紛紛稱是,施謹瑜坐在一邊雖是不屑,卻也深知先生並不在意這些,不必出頭。

便又有人說︰「我听說女軍師根本就不是人,是山里的狐仙變幻出來的,是皇上小時候打獵時放過的一條白狐,是來報恩的,不然哪里有女子能做軍師,千軍萬馬都听命于她?」

「從來有誰見過神仙?若是狐狸真的能成仙,那雞鴨魚都能成仙,誰還敢吃葷呢?」女先兒不愧是吃這口飯的,這口齒伶俐的。說著自問自答道︰「當然,這位爺說到了一半。」

那人本來就不服氣,聞言便道︰「那你說是怎麼回事?」

施謹瑜見這女先兒很賣了一陣關子,也樂得听她如何自圓其說。

「狐仙不是,狐狸精倒是真的!」女先兒聲音拿捏得恰到好處,酥得在場的男人都似懷中抱著一個狐狸精一樣。「列位不知,這慕容軍師雖然沒有封侯加官,卻早已出入宮中如自家,留宿在皇上的內殿當中,早就是夜夜笙歌,如漆似膠,當然封不得侯了!」

大約對于此流言也並非全無耳聞,或許別的茶樓酒肆當中也有這般的說書取樂,眾人一陣哄笑,倒未見驚訝多少,只叫鬧著讓她講下去。女先兒故意閉口不言,直到眼看著盤子里的賞錢足了,這才一面作揖謝賞一面道︰「其實麼,那慕容小姐從來就不是軍師,只是軍中如何能名正言順地帶女子?便有聰明人獻了計給皇上,慕容小姐便也搖身一變成了軍師,實則麼……是皇上房里的軍師……」

又是一陣猥瑣的哄笑,賞錢自然是不少的,更有人追問道︰「那獻計的是誰?」

女先兒一面收錢一面笑道︰「能想到如此妙計的還能有別人麼?自然是那崔大人了,不然為何崔大人一介地方官,皇上的加封的功臣中卻將他列在文臣的首位?」

眾人在哄笑和不堪入耳的猜測中散去,施謹瑜坐在那里臉色十分不好,但是這些市井百姓本就听個新鮮,倘若他上前去阻止,反而弄假成真。

女先兒今日憑借這「新女軍師傳」得了不少賞錢,此刻正在喜滋滋地數著,只覺得迎面一道陰影壓了過來,心頭一驚只當有人要搶錢。抬頭一看卻是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甚是俊美,只是面色鐵青,她走江湖之人很懂得察言觀色,立刻搶先笑道︰「這位爺,今日已經說完了,倘若想听可以明天再來,我日日都在的。」

她該慶幸遇到的是施謹瑜,他從來是溫文公子,倘若是遇到顏超羽或者從前的司馬明禹,只怕不是腦袋搬了家就是斷了一條手臂。施謹瑜只是冷冷道︰「我不是來听書的,我是來告訴你,若是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便不要禍從口出!你明白嗎?」

女先兒雖然出身寒賤,卻是走南逛北見多識廣,見此人穿戴氣度皆不凡,說出來的話語氣平和又讓人不寒而栗,頓時戰戰兢兢道︰「明……明白……多謝貴人提醒,我這就離開京師。」

說著匆匆將賞錢卷入包袱,施謹瑜輕嘆一聲,遞了一整錠銀子給她道︰「你很聰明,想來保住性命沒有問題,這些錢拿去謀個生計吧。」女先兒有些遲疑地接了過來,飛快地道了謝便拎著包袱消失。

施謹瑜看了她的背影,心中嘆了口氣,原先只是京中的豪貴之間有此傳聞,都說皇上和慕容三小姐之間有些不清不楚,慕容伯父臉上雖然不好看,倒也沒有鬧開。誰料市井當中的

流言已經傳到了這個地步,今天他震懾走了月白樓的說書人,京師中還不知道有多少茶樓酒肆在傳播這個流言呢。況且今日听了說書回去的人,難保不茶余飯後地添油加醋起來,根本無法阻止。

他本可坐馬車回府,但是忽然覺得心中紛亂,便吩咐馬夫自己趕車,他打算走回去。

一路漫長,倒是給了他許多時間去想應對之策——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深陷泥潭。

至于那個人,從來就是只顧自己的,這些那個人未必不知,卻是指望不得。青櫻不過是心軟,但是他不能任由她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潁川之言︰青櫻到底是愛,還是習慣了與他在一起。有愛與習慣的辯證關系。愛其實是一種習慣,簡簡單單地喜歡每天睜眼看到那個人,閉眼安心地感受到那個人。

習慣其實也愛,至少是愛某一部分,不然誰也不能去忍受一個人一件事那麼久。

可是,愛可以成為一種習慣,是幸福;可是習慣卻不能代替愛,因為習慣而不分手,因為習慣而湊合,最終習慣會變成不習慣。

先讓愛自己成為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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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該慶幸遇到的是施謹瑜,他從來是溫文公子,倘若是遇到顏超羽或者從前的司馬明禹,只怕不是腦袋搬了家就是斷了一條手臂。施謹瑜只是冷冷道︰「我不是來听書的,我是來告訴你,若是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便快把你的月票交出來!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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