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秋 落花逐水流 金屋無人見淚痕(10)

作者 ︰ 小東邪

「有件事……婢子不知當講不當講。」楚姜喏了喏。

宮里鐵則,「不知當講不當講」的事兒,一般都是必須當講的。阿嬌笑道︰「但說無妨,咱們這宮里,橫豎一條繩上拴著的螞蚱似的,哪有不能講的話呢?即便貼了‘大不敬’的名頭,本宮橫豎兜著便是了。」

楚姜神色如常,因說︰「請娘娘屏退左右。」

阿嬌一愣,這可真是攤了甚麼勞什子大事啦?楚姜平時不這樣的。再瞧那丫頭,雖面色穩穩地端著,但心里頭到底揣著不一樣的想法兒,假作鎮定的,也能被人看破來。陳阿嬌平素胡亂來事,但關鍵時刻,還是挺知理的,便搖了搖小絹扇︰「你們……暫退下罷,本宮有些乏,留楚姜一人侍候便是。看著門,沒的別教旁人來攪了本宮清靜。」

「諾。」

宮女子們徐徐退下,宮袖羅裙在燭影里曳曳擺著,好不美妙。

殿里頓時安靜下來。陳阿嬌剛想問話,不想那楚姜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陳阿嬌大驚︰「好好說話兒,沒的這樣子做甚麼?」因遞了細絹子去︰「好好擦擦,姑娘家家的,哭丑了——」她還像小時候那樣兒,怪有趣的一位小翁主,說話跟大人似的,但又有些女圭女圭的含糊,真挺逗。

楚姜被她這樣一安撫,倒確然平穩了下來,端端扶著小榻,捉起案上一把小剪子,「 嚓」一下,準兒好的很,剪了燭芯,把燭火挑得旺極。她因嘆一口氣道︰「上回……婢子鬼門關跑了一趟,被司禮局的嬤嬤捉住,好一頓打,倒也算因禍得福……」她眼角微微垂下,極好看的柳葉眉,襯了眼底一汪燭光,盈盈的,像是閃著的上貢明珠,她瞧了一眼陳阿嬌,又道︰「娘娘猜婢子可獲了怎樣個大收成?」

阿嬌笑她︰「妮兒不怕臊,收成?可不是收了個姓趙的莊稼麼?」

「噯,娘娘您……」楚姜果真臊得沒能耐,一張嘴怎樣也說不過陳阿嬌,因扶了小案站起來,輕輕退後︰「娘娘可還要听?……噯喲,這話兒可還要怎樣說下去!」

阿嬌笑得前仰後合︰「敢情面上不敢說,心里可怨懟本宮——九成九是在想,那‘廢後’亂沒正經,怪道中宮一路跌下,是不?」她玩笑也不敢開得太大,生怕駭破了楚姜那小丫頭的膽子,因道︰「你說便是——是本宮不好,沒的打斷你話頭,看你滿急的,八成確有緊要的事……」

楚姜因說︰「那日在掖庭黑屋子里,婢子被嬤嬤摑掌,挨了幾天鬼一樣的日子,可好——有一人倒半夜模來給婢子送藥、送吃食,婢子心里感激,昏迷中也不忘問恩人名字……」

「她是誰?」

「婢子也疑惑——問了一遍又一遍,暈暈沉沉的,‘她’卻不說話……」

「不說話?」陳阿嬌驚疑。♀

「不說話可才壞啦!」楚姜輕輕拍著桌角,仿佛又回到了當時場景︰「……後來,婢子身子稍愈,能與她好端端相處了,婢子一應細細小小都觀了個遍,總算心里模了個底兒,才敢問她——」

「怎樣,」陳阿嬌向來好奇,愛詢問,「‘她’是大有來頭?」

「噯,算甚麼‘大有來頭’,」楚姜微嘆一聲,倒是淺長的,呷著半絲無奈的回音,「她……她……是婢子親妹子呀!」

陳阿嬌一口香茗差點噴將出來,大大訝異︰「這可怎麼說?」

楚姜的聲音,輕輕軟軟,似柳絮在j□j生暖的殿里輕徊︰

「婢子尚未入掖庭時,家中有一親妹。♀這姑娘才出生,便帶異象。妹子是天啞,生來不會說話的,但極聰穎,能辨人口型听教,因此,平常生活,倒也無礙。父母也不因這一原因嫌妹子多費糧食,農家小戶的,也算疼。我這妹子,兩三歲便能識穢物,村子里有鬼上身的、駭了魂去的,妹子小指一點,皆能數辨,當時村人稱大異。時日久了,我父母心里頭皆有些慌,妹子長到五歲上,村東頭一獨居老巫來到我家向父母討人,直言,農家小院那氣兒鎮不住那異物啦,時日久了,恐要生出大事來!不如給她老婆子要了去,教導些行巫之術,或可保全家性命。母親被那老巫一說道,婦道人家,沒個主張,亂忙亂忙,便是慌了心。父親說,古來淺灘也困不住大龍呀,她去了也好,沒的跟老巫祛祛邪氣,還能學些謀生之術。——那時咱們那小村落,很講究些神神鬼鬼的怪道巫術,旁來有個喪事啦,祭典啦,總要教老巫挑個好時辰,被鬼上了身糊涂過去的人,總也要叫老巫來將那禍害請走……總之,妹子跟著那老巫,也不算壞事。」

「日子就這麼過著,一天一天……跟大雁飛過了似的,去了就再也不回來。我有三年沒見到我那親妹子啦——老巫看得緊,妹子愈發出息,听說還去外村跟著術人方士捉鬼,怪靈的,掙幾個小錢活得也好。」

「……直到有一天,老巫驚慌失措牽了妹子家來,要將妹子還我爹娘。妹子八歲了,跟筍兒似的,和我上回見她,足足竄高了那麼一截兒。她仍不會說話,一雙眼楮就這麼汪汪瞧著咱們,老巫牽著她的手,對爹娘說,虧這丫頭陪我三年,黃土蓋了腿肚子,我便不念想了,我也沒幾天好活頭,就把她還了你們來罷。——給你們指條明路,這丫頭火氣旺、命硬,家里是養不住的,你們個窮家破落戶,哪鎮得住這樣個物什?早早要收了命的!……只有那大富大貴,紫氣環繞之處,才能養的好這麼個東西。不怕你們惡堵了氣兒,我便直說,這丫頭……八字硬的很,克父克母克五服之親!這麼個怪誕法咒,饒是解不了啦!」

「爹娘自然不信那老婆子荒荒誕誕一兜子怪話,把妹子養在了家里,還跟三年前一樣,吃吃喝喝,破布條子剪個衣裳,我想妹子還能跟筍子一樣拔節長大,就像她從小就在我們家一樣,沒離開過咱們家一天一時。可是不成啦,三天後,娘從外面回來,瘋瘋癲癲地抖著唇,連話也說不來,爹問她,她哆嗦了半晌,才說,村東頭那老巫被鬼上了身,可慘,嘴巴里吐了半天白沫子,將將蹬了腿,去啦!」

「這時,連爹也蔫了似的,半天都說不出話。我到現在還記得,爹緩過勁兒來,盯著妹子的眼神,是那樣驚慌。——那能怎樣?那是妹子!我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子!不養著還能怎樣?三天以後,家里的雞發了瘟,一死一窩,農家小戶,這不是要了人命麼!再三天,家里那條見了妹子就齜著牙吠叫的大黑狗,也得了犬瘟,吐著白沫子繃直了腿,死在狗窩里。」

「我知道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沒過幾天,娘又出了事,好端端的,娘和往常一樣在河邊洗衣,熟諳水性的她這一次卻不知怎麼,竟滑到了河里,連手都展不開,差點窒死。幸而挑著擔賣鞋的小兒郎路過,救起了娘。」

「這一回,爹是徹底發了瘋,拖著妹子,要將她浸了豬籠溺死——我哭著不肯,爹扇我一巴掌,罵我死蹄子要害死全家麼?我被嗆紅了眼,惶急之下,我想起老巫的話,便梗了脖子沖我爹喊︰留妹妹一條命也不難呀,那巫婆升天前不是在咱們家說了麼,不是妹妹壞了事兒,是咱們破落戶鎮不住妹妹這麼個神物,要送她到那紫氣環繞的去處,方能好呢!」

「我爹怔了怔,倒是很對我說的話上心。可我那時還小,哪知道那‘紫氣環繞’的去處是哪個旮旯呢?爹琢磨了兩三日,擇好了日子,托亭長把妹妹送走了……」

阿嬌支著下巴,听故事似的,相當入神,那情態,倒有點兒像個小孩子,巴巴望著你,就像等糖似的等接下來的話頭。

「那麼……」她敲了敲小案,卻突然「哎呀」一聲兒叫了出來,吃驚道︰「你妹子後來可是進了宮啦?那‘紫氣環繞’的好去處,可說的便是皇宮罷?」

她不笨,猜都能猜個齊全來。楚姜點了點頭︰「正是。除了皇城天子腳下,正氣威威,還能有哪個地兒能鎮得住那種妖邪怪物?」楚姜的聲音卻低了下來,「妖邪怪物」,她拿這種詞兒來說道自個親妹子,心里可是苦楚非常。

阿嬌又說道︰「你後來機緣之下,也入了宮,這些許年來,怕是也惦念著這個妹子吧?只不過……高牆厚瓦的,要見個面兒,哪那麼容易!」阿嬌因嘆一口氣,這宮里的女人,原該都是不快活的。

楚姜的眼淚就這樣剌剌淌下來,泄了閘似的,止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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