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著腳走入竹屋，手臂上搭著軟巾，掀開了屏風外的紗簾，走過屏風就看見殷胥趴在池邊閉目歪著頭，似乎在小憩。♀
我走過去盤腿坐在池邊，剛捏住他鼻子，他就驚醒過來，看見我整個人就猛地往水里一沉，嚇得差點嗆了水，我挑挑眉︰「怎麼著？還怕我見了不成，當初你在宮中澡堂子里泡著，我沒少推開門找你談事兒啊。」
殷胥就跟條魚似的退到池子中央，臉都漲紅了，比了個口型︰「滾！」
喲，瞧我這暴脾氣，我趕過來給你搓泥，你丫還趕我走了。
「你再這樣我就讓下頭人把水放了，看你往哪兒跑。」我齜牙咧嘴說道︰「快過來，瞧你那頭發都多少天沒打理過了。」
殷胥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漲紅著臉往這邊靠來，背對我坐在水中。他頭發長而細軟，跟這脾氣太不像，我難得有耐性，拿來細齒的木梳，給他將頭發梳開。他肩膀愈發寬闊，早當初就像個男子漢了，如今兩年不見，他的骨架已經就算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了。我手搭在他脖頸上，殷胥抖了抖，溫熱的池水冒出蒸汽，蒸在我手心里，仿佛是出了一手汗。
「嘖嘖，這頭毛，我給你全剃了算了。」我一邊梳一邊嘟囔，殷胥轉過身來趴在池沿，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手指卻沾著水在地上寫字。
「你今日耐性倒好。」他一字字寫得慢，寫完這句就用巾子擦淨寫下一句︰「南方天熱，你穿的薄我才看出來，真的胖了不少。」
我听了這話忍了半天才沒把他踹進水里去︰「怎的？我就不能享福了？在軍營里瘦的跟干一樣也就罷了，自己過了兩年好日子還不許我胖了？離開了你我就心寬體胖，不必算計，自然輕松。」
殷胥手僵了僵，又把胳膊縮回熱水里不再寫了。
我心道這話說錯了，卻另有打算沒停嘴︰「我真是讓你算怕了，更何況你現在是絲毫沒打算放手皇位，早晚都想著要奪回來的，我生怕這些都是假的。我不怕朝堂爭斗，我怕被你踩在腳下。我們可不是君臣。至少在我心里絕不是。」這話就是說給他听的。
殷胥垂下眼瞼，長而直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清晰的陰影。
「宮外的生活，你該享受幾天的。今日我要往福州去，你同我一道吧，順便一路看看玩玩。放下你那些小心思。」我拿起他濕透的發尾捏在手里梳開。
他肩膀微微抖了抖，蘸水又寫道︰「好。」頓了半晌，才又寫道︰「你過得很快活啊。」
「算是快活。」我看著頭發披散在他肩上︰「怎能不快活……只要不打仗，我都是快活的。」
「那便以後都這樣，不要再上戰場了。」他繼續寫道。
「若皇上能放過我，那自然好。」我拿起軟巾搭在他頭上︰「你若是心里記得我幾分好，別再算計我就好了。」
他用軟巾擦了擦頭發不說話了，我眯眼看了看他相比之前微黑的皮膚，以及脖頸處絕不作偽的傷口，手搭在他肩上，下巴抵在他發頂。「你既已吃了這麼多苦，就學乖一點吧。」
殷胥抬起手來在我腰上比了一下，狀似嫌棄的咂咂嘴，捏了捏肉。我一抬手就把他腦袋按進水里——
「給老娘滾！」
待到我跟他鬧騰起來，撲了一身水走出竹屋，就看見了坐在外頭欄桿上，一臉興味的楚雲︰「沒想著大人還有這麼好興致的時候，真是跟當初對我們凶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挑挑眉︰「你要是跟我長大的也行啊。下來，我跟你有話說。」
楚雲跟我走到更遠的地方，我一路和來往兄弟打招呼，待到了無人之地，轉身跟楚雲道︰「也約莫是我變了，心中芥蒂重了。京中一事你查的如何，先來與我說說吧。」
他早料到我要問，早已心中整理好︰「京中這兩年風平浪靜，若說真有宮侍的調動，基本都在您走後沒多久。如今京中眼線還未聯系上，但從朝堂上表面來說，京中仿佛就像是皇上一直都在一般，很有可能有替身坐在皇位上。」
我凝眉，替身……這膽子忒大了些。
「關于皇上的變動，唯有您走後的那兩個月後。先是您遭遇地動一事傳到京中，皇上派人尋您的蹤跡，卻毫無線索，朝堂上又因為您的離去變動頗大惶惶不安，他一片處理朝堂之事似乎又一面瘋狂派人找您，沒過兩個月就病了。這病也不大嚴重，不過七八日就好了，但再上朝之時，皇上卻似乎情緒不對，沉默寡言。甚至沒過幾日沖動的沖下龍椅，推搡朝臣，這算是當時最令人驚愕的談資了。當時朝臣驚慌連忙退下，後宮中來人說是因為皇上過于思念您犯了 癥，就被帶下去了。」
「後來就外界听聞皇上再度病了，那時候正是您忙著在鳳州安置的時候，您自然不知道。這一病時間就久了，約莫有三個多月才好，皇上再度上朝。而且……半年前，宮里的那位皇上迎娶了朱凝做皇後，新皇大婚辦得低調……」楚雲道。
「怎麼會？你們偶爾也與我說過京中之事，卻無人與我說過朱凝入宮大婚一事！」我驚愕。
楚雲一臉‘我們不想讓你失戀’的表情委屈的看著我。
委屈你大爺！這大事兒我能不知道？！雖然我可能知道了也不過是郁悶的砍翻院子里所有的梅花樁……
「你的意思是很可能我離京沒多久，皇位上就變成了替身……而且一定長得很像殷胥。殷胥被人追殺，卻僥幸沒死。」我眉頭皺得更深︰「其間之事要查的更細才行。還有關于殷胥是何時去的徐州，他這幾年又流落何處可查清了？」
楚雲搖搖頭︰「皇……他藏得太深，我只查到他不過是你進徐州前半月左右才到京口，也有可能京中也有人在找他，不得不藏的深。」
「到有誰這般大膽。」我冷哼一聲︰「在這般境況下覬覦皇位——如今雖不能貿然行動，但我要細細查慢慢查，若讓我知曉……」
「您懷疑陸子易？」楚雲低聲問。
「我雖懷疑，卻不肯確定他能做出這種事來，一切都要等你去看過墓，再來定論。陸子易表面上看來風輕雲淡，別說和太後了，就算是和朝堂上其他勢力都仿佛沒有干系，若真是他，以往種種小事都要被顛覆。你且先去查。」我拍了拍楚雲的肩膀。
他擰眉退下，我卻看著殷胥換好了新衣從竹屋走出，玄色掐腰箭袖袍，袖口領口有點點深藍色繡花，倒襯得他窄腰寬肩，青銅的墜兒系住發尾，大半的頭發披在肩上，五官因著發型更顯狹長，鳳眼眼角微暗，襯得雙眼既陰柔又英氣。
「這還算像個人了。」我憋了半天只說了這句話來，他走過來笑了笑，這笑容似乎變了，有一種……我似乎多年前見他時毫無芥蒂的感覺。他仿佛是想通了什麼，卸下這幾年戴在身上的鎧甲，這個笑容天真輕松的，讓我覺得他又變回了孩子。
「走罷，去福州一趟，你可別嫌路途顛簸。」我快步走向馬廄，不再回頭看他。
我帶上青娘，約莫有十幾人同行，要去福州見的是如今劃分封地多年不曾入京的陵南王，同與太後交好的淮安王相同，只不過他當年擊退倭寇，先皇感其忠心護國有功，就不再管過他手中私兵，這陵南王如今也五十多歲，卻是個心里有數的，這幾年低調的不能再低調了。
如今這一路，我雖說是要與他去做生意的，卻心里另有了更多的打算。如今殷胥這樣子，雖我心中有芥蒂，也在想要試探他是為何來尋我，但我心里已經下定決心要幫他了。管他是不是想要利用我，我不但要幫他，也要趁此機會狠撈一筆。
今日去找陵南王，就是打算借他之名帶兵入京。我約莫也像父親哥哥一樣，有著骨子里要護主的臭毛病，我就算如今腿腳也不好了，也必定要將這江山再奪回來。更何況，殷胥或許早就暗中也有勢力，如今只差我一人助力。
我什麼也不想要，不求什麼保證，不求他的改變。唯一想要的就是趁著這次行動，扶起楚家罷。
見陵南王，我自然也要打扮一番，難得的梳起發髻，卻穿著男子常服。當然我神清氣爽的坐在馬上往福州路上而行之時，怎麼也想不到我十幾個時辰後的第二天夜里醉的跟狗一樣，趴在床沿上往木桶里狂吐。
青娘一臉嫌棄的拍了拍我的後背，我被她這個不敬的表情刺激打個了響亮的酒嗝。
「瞧您這喝的，軍中有名的千杯不倒，喝成這樣子。幸好今兒跟來的人少，否則您真是丟臉了。」青娘微微扶了扶我，我卻看著一直在旁邊屋不露面的殷胥推門進來看了一眼。我倒想起來了，因為陵南王是他表叔，他是怎麼也不能見的，索性讓他出去玩，等到我吃喝完了再回來。
他早早就回來了，在陵南王府中安排的客房里等我。
我見著他胡亂揮了揮手︰「奏凱，沒看老娘還要喝麼？媽蛋陵南王個老狐狸！老娘就剛提了個話頭，他就明白了，不願意就不願意幫忙，何必拿出那難得一見的濃香烈酒狂灌我，⺪我他媽到底喝了多少！」
青娘看我這是手舞足蹈要打人的節奏，連忙躲開三尺，我沒人扶著，一歪身子額頭磕在了床框上，疼的倒抽一口氣。
殷胥難得好心腸上來扶了我一把，眼楮瞥著我不說話。
我有幾分暈乎，說話舉止也不注意了，猛地推了他一把︰「小子，又斜著眼看我，我老不爽你這樣，再這樣我揍你了！」
他挑挑眉不說話，青娘看著我也吐得差不多了，皺著眉頭拎著捅走了︰「九公子，您先伺候著吧，我讓她惡心的好幾天吃不下飯。」
我听了這話抬手就朝青娘比了個中指，青娘翻了個白眼走出去，本以為殷胥扶著我會讓我躺下，卻沒想著他撐著我坐起來。陵南王給安頓的府中客房也算是套間，他進了書房拿了紙筆放在床頭櫃邊。
我央了口水喝，他端了瓷杯遞給我，就趴在床頭櫃邊寫字。
猛灌了兩口水，我一低頭就看著他把紙放在我膝頭，上頭寫道︰「你可是來找陵南王借兵？」
我心里驚了一下，雖然面上還有點糊涂，酒卻醒了幾分，回答道︰「你想太多了吧，怎可能？我找他借兵，他憑什麼借給我——我什麼都沒有。」
殷胥咬了咬嘴唇，繼續寫道，他以腿為桌，墨跡滲透宣紙染在了衣袍上︰「我不信，你若是和陵南王做生意，他必定歡迎，絕不會岔開話題把你灌成這樣。此事與我有關吧，你手下不是收了十幾支馬賊隊伍，何必去借兵！」
我有點不想回答，殷胥卻拽緊我，瞪著眼，一副我不說就要跟我急的樣子。
「馬賊是馬賊，再加上我手下如今兄弟不過千人，算得了什麼。更何況以我身份如何帶兵入京，唯有讓陵南王以慶賀太後生辰之名——」我嘆了口氣。
殷胥半晌無言，我灌了幾口水將杯子扔給他，倒進被窩里。「你別管我做什麼。」
他掀開被子擠進來，我驚了一下，卻回頭見著他平躺在我身邊，臉上表情賭氣又復雜。
「哎，你衣服這麼髒，別到我床上來！」我有點慌，罵道。
這孩子听我這麼一說，就開始扒自己外袍，看的我一愣一愣的。小九你這忽然抽風獸性大發是要怎麼回事兒？
他比不得以前，有什麼話都能跟我面對面說出來，寫在紙上怎麼都顯得無力，我感覺他心里仿佛憋著什麼話說不出來，急了倒干脆什麼都不說了。
「我……我跟你講啊，我喝多了，我……我可是會耍刀的啊。你你你……你沒見過，我跟你講，我那大漠刀法可是寒光疾風，勢如閃電……」我感覺喝多了膽兒還沒平時大了，舌頭都跟著打轉兒。
殷胥月兌得只剩單衣，在被子里踹了我一腳，直直躺下，把我給堵在床里頭了。
「你你你怎麼不寫了，你要說什麼你就寫嘛，別動手我跟你講。你打不過我——」我卻躺不下去了，坐在床里頭指著他說。
他拽著我衣領，逼著我也躺下來，面對面直著看我。我語重心長︰「阿九，你天真不懂事啊，可不是那男女這麼躺一塊就會生女圭女圭的，你不要妄想了。」
我明顯看著殷胥額頭青筋都暴起了。
他攬著我的肩靠近我，額頭抵在我額頭上，比著口型說了句話︰「你不必幫我，阿澄，我只想來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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