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謠 第七十九章 香魂化青煙

作者 ︰ 糖水菠蘿

()我覺得我死了。

我的腦子不再混沌,意識恢復清明,可是我卻睜不開眼楮。我睡不著,起不來,動不了,像個木頭人一般躺著,分不清白天晝夜。

每日都有人坐在我旁邊,最久的是楊修夷,我貪婪的吸著他的香氣,仿若荒漠中的旱者終于尋得甘霖。他喂我喝藥,替我擦臉,偶爾罵我幾句,多半時間拉著我的手,用他修長手指來回摩挲。不時有人進來找他,有豐叔,有春曼,有湘竹,還有他那些暗人。他脾氣本就不好,這幾日更加暴躁,連豐叔都罵上了,氣急時還拿杯盞砸地,那聲音碎的很好听,似乎是穹州官窯燒制的金案瓷,那可是用銀子都買不到的寶貝。這敗家子。

他又在我旁邊坐了半天,用手指輕劃我的臉頰,捏捏我的耳垂,然後把玩我的頭發,繞啊繞。

房門敲響,他揚聲道︰「進來。」

腳步聲細碎傳來,一群人齊齊道︰「少爺。」

一個女人開腔︰「那日從城外摔下的的確是衛真,已被一個男子救走,夏月樓似乎陪在他旁邊,他們的行蹤再難尋到,衛真的生死……不明。」

豐叔忙說︰「少爺,這事不怪她們,衛真他們被下了避塵障,尋不到也是自然。」

楊修夷淡淡道︰「我沒有要發火,繼續。」

女人繼續道︰「鴻儒石台上有些人已撐不住了,江湖上一方面派人想與您接洽,另一方面在糾集四方高手,欲對付您。」

「我要听的不是這個。」

豐叔語聲著急︰「少爺,已經四天了,再不除陣,恐怕他們……」

「他們本就該死,多活這些天已足夠便宜。」

「可是少爺,扔丫頭雞蛋,潑丫頭泔水的不是這些江湖人,而是那些被煽動的百姓,你難道要將他們也一並……」

楊修夷打斷他︰「不必再說。」

豐叔重嘆︰「少爺,容我再說幾句。丫頭是傻了,可她終有一天會恢復正常,那時若知道你為她造了這麼多殺孽,她會如何作想?她腦子亂七八糟,總為自己添堵,這你比誰都清楚。上面還有許多江湖上頗有名望的大人物,門派弟子眾多,于我們是沒什麼好怕,可于丫頭,他們恃強凌弱,這筆賬終是會算到丫頭身上去啊。」

楊修夷不再言語,室內頓時一片岑寂,許久,他沉聲道︰「把那些人放了吧。並非怕你們保護不好她,只是我不願她再被人唾罵了。不過此事我不會罷休,過段時日記得將那幾個領頭的腳筋手筋挑了。」

「是!」

楊修夷終于發問︰「清嬋呢?」

我心下一嘆,又有一只上好瓷杯要毀了。

一個男音猶豫道︰「……仍未找到。」

果然,茶盞碎裂的清脆聲響驟然響起,楊修夷怒喝︰「廢物!」

「少爺,她許是已自裁了……」

「自裁?誰允許的?」楊修夷聲音陰沉的可怕,「就算是自裁也要挖出她的尸骨!」

我心里忍不住笑他,這家伙真霸道,人家自裁還要跟你通報,求個允許麼。要不要蓋章簽字,像我當初開二一添作五那樣,每日來回在縣衙奔波辦理手續呢。

想及二一添作五,我心下一沉,這是我這幾日最傷感心酸的痛處。那店鋪雖被我打理的很蕭條,但我付出過心血。和左鄰右舍處的算不上多好,可他們有時做肉丸,蒸發糕,煉豬油都會送來給我。這是他們的熱情,我愛極了這樣的往來。可是金秋長街,我再也回不去了。

這幾日靜躺,不時听他們說話,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那些江湖人士之所以造謠抹黑我,無非就是痛打落水狗的做法。一,將我說的越凶惡,能為他們贏得更好的名望。二,屠妖大會不過是個笑話,宣城周遭妖怪因我的血死得差不多了,他們無處抓妖當眾屠戮,偏偏最初風聲鬧得那麼響,正愁不知如何收場時,清嬋通過她的人脈將我獻上,正中他們下懷。他們索性將我塑造成一個窮凶極惡的妖婦,可以來個完美終局,撿了最好的台階來下。三,楊修夷說世人好大喜功,最愛一哄而上的懲奸除惡,這樣暴戾恣睢的妖婦迎合了世人,能煽動他們的憤怒情緒,事後若官府追查民間私刑時,可以百姓之力相抗。

我以為我在翠疊煙柳的秀房床榻上睡的只是一晚,實則睡了整整三晚,那三日他們全城通緝我,許多人到處游說,說書攤上掛滿我的惡行。街坊們傳播謠言的本領我已領教過數回,人雲亦雲後,我變得罪大惡極,天怒人怨,所以一听我被抓住的消息,僅半日,全城百姓跑來了大半,還準備好臭雞蛋,爛番茄,以及沒機會潑到我的泔水。

我心下幽嘆,這宣城我是沒法再呆了。饒是我愛慘了這里的湖光山色,迷瘋了胡先生的說書,喜歡死暖春閣的花茶,可我不得不離開。再路人,再清湯寡水的一張臉,若被記恨到骨頭里面,便是想忘掉都難。

然後是今後該何去何從的問題。

我等了多年的未婚夫終于來找我,可我卻不敢見他,一種怪異的感覺讓我很怕他,許是因為他被我撞見做了那種事,許是因為我心里有楊修夷,于他有愧,又許是我記憶盡失,突然見到他覺得陌生。而且,我如今這臭名昭著的身份,恐怕他也看不上我了。

楊修夷身邊我也不能呆,逗留越久,會越發不舍,盡管我眷戀如今的感覺,可我和他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欠他的我也不想還了,我是個厚臉皮的人,不要臉便不要臉,撕了一層臉皮,還有一堵牆的厚度,我不怕。

還剩的牽掛就是衛真和夏月樓。他們說那日我被處以火刑時,衛真他們來救我,沒上到鴻儒石台,在廣場上就和人打成一處,最後退到南城闕,衛真不慎跌落城牆,我不敢想象那畫面,城牆高達七丈,衛真他不會輕功,若真跌下去……

可我現在渾身如似被灌水銀,動彈不得,且身無分文。若能醒來,得先去找他,將他和夏月樓安置好後,再去漠北尋找父母。我今年十六歲,生辰十二月初九。我可以在漠北一個縣衙一個縣衙的問過去,總有一個管戶籍的會有此記載。哪怕耗掉半生,我也要找到。

那群人離開後,楊修夷又坐回我床邊,伸手撫過我額際,停在臉頰上。我很想知道他是以什麼眼神望著我,我喜歡他的黑眸,像是一潭湖水,有時清澈,瀲灩一池湖光,有時深邃,幽幽如潭底深淵。這些時日他一直照顧我,一定很疲累,我想開口叫他去休息,可是說不出話,只能听他低語,不過多半是罵我,說我沒用,不讓他省心,說他一走我就差點把小命給丟了,還說我是蠢貨,氣得我想跳起來打他。

他現在又自顧自的數落我,數落到一半忽然停下,久久不再出聲,我以為他離開了,可他的清香還在附近,甚至離我越來越近,漸漸的,我能听到他極輕極綿長的呼吸,就落在我臉上,我能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如鵝羽一般騷動著我的鼻尖。我頓時心跳加快,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呼吸就停在我咫尺,微有些發顫,我能聞到他口中清雪木的香氣,當真呵氣如蘭。可等了許久,預期中的唇瓣卻遲遲沒有落下,我心中又緊張又期待,恍如一只小鹿在瘋狂亂撞。

「喜歡就親下去,怎麼,不敢麼?」

忽然響起的女音中斷了一切,他的呼吸極快離開我,聲音冰寒︰「是你。」

無端的失落令我憤恨,這憤恨竟讓我瞬間睜開眼楮,看一眼來人,我慌忙又閉上,竟是清嬋!

她聲音有些嘶啞,失了往日的甜美,她走向楊修夷,雙膝跪下,語聲淡淡︰「听說少爺一直在找我,清嬋特來領命,少爺有何吩咐。」

我小心撐開眼縫,她穿一襲黑色紗衣,發髻高挽,面容有些憔悴,憔悴中卻不失柔弱嬌俏,我見猶憐。

楊修夷沒有說話,雖然他背對著我,可我能想象他的眸光一定冰冷得殘酷。他這幾日發瘋似的在找她,恐怕他也沒想到這女人膽子會大到主動撞上虎口。

靜頓片刻,他忽然起身,一腳踹在她肩上,將她踹倒在地,他本就勁道極大,如今這一腳下去,清嬋直接嘔出一口血。

「賤人!你還有臉來見我?」

清嬋慘笑一聲,卻笑得嫵媚風情,她將頭發別到耳後,抬起一雙通紅美眸︰「少爺是有何不開心麼?清嬋願供少爺發泄打罵。」

楊修夷又揚起一腳,這次沒有落下,清嬋一直睜著眼楮,含笑望他,不躲不閃,忽而淺笑︰「少爺于我,終于有一絲不舍了麼?」

楊修夷走到桌邊倒一杯茶,淺抿一口︰「你還有什麼想說的,一口氣說光吧。昔日也算有些主僕情誼,我不會累及你家人。」

清嬋悵然︰「只有主僕情誼麼……」

她從地上踉蹌爬起︰「少爺就一直覺察不出我的心思麼?」

楊修夷微微側頭看她︰「什麼心思?」

清嬋眸色哀怨,眼淚潸然,終是忍不住了,忽然爆口︰「你真就毫無感知麼?我為你做那麼多,你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少爺,我苦戀了你十年,整整十年!比你認識這個女人還要久!我為何設計害她?我為何討厭她?這世上哪來無緣無故的嫉恨!」

楊修夷仍是長身玉立,微微側頭,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心中好緊張,我好想沖上去讓清嬋住嘴,不要迷惑他,我怕他會被她的痴情打動。可我又不忍上去,心中竟有些同情這個女人。

她邊哭邊笑︰「守益大人說我是這一輩最出色的暗人,其實他錯了,我是最沒用的,我早就犯了暗人大忌,我八歲時就動了情,我傾慕一人,年復一年盼著他,每次受訓跌傷,我都咬牙強忍,再大磨難也不算什麼,念著他的模樣,會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美麗的。」她抬起淚目,痴痴望著楊修夷,「十三歲那年冬日,我受訓時跌傷,傷口潰爛,引致高燒,卻听到他回府過年,我強爬到內府高檐上,遠遠望著他被人簇擁其中,他玉面皎如明月,映著紛揚冬雪,仿若將整個天地光華斂盡。我看痴了,不舍離去,等想起要回去時,大雪已將去路封凍,我差點凍死在那兒。因此事,碧狼大人罰我在暗室一月,我卻快樂無比,沉浸徜徉與他的音容笑貌中。我是第一個活著從暗室走出的人,她們夸我厲害,其實支撐住我的人是你,是你啊,少爺!」

我睜開眼楮,靜靜看向清嬋。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瓊姿花貌,堪稱絕色。清妝素顏也有萬種風情,如今微醺淚眼,梨花帶雨,似朦朧秋月。如此美人垂淚,哭訴衷腸,恐怕沒有哪個男人會不動容。

她繼續哭道︰「十五歲時中秋,我听說你要回府來過,我便多方求人,終于得一機會為你舞上一曲,我在眾多舞姬中望你,你卻自顧飲酒,我心生懊惱,鼓起膽氣在舞盡後下台為你獻酒,你微笑接過,並對我言謝,那時你溫潤如玉,仿若春風,那抹笑我今生再難忘懷。三天後,我受令殺趙益得,那是我第一次殺人,可我毫無懼意,他的腦漿噴濺我一臉,我是笑著抽出刀刃的。後出行任務,我事事搶在前頭,幾次險些葬命,我卻不覺得可怕。我曾被六個高手追至荒林,掉入百丈枯井,求生無門,幾欲輕生,可一想到你對我的笑,孤獨死亡都不算什麼,我強令自己不準放棄,我生吃活鼠,生吃蛇肉,養好腳傷後從井底爬出,磨光了指甲。少爺,你可知道,你是我的信仰,是我畢生所求,我朝夕晝夜無不思你念你,這份情,你可曾感受得到?你可曾知道?」

我心中極酸,她對楊修夷的愛,我自嘆不如。若她沒有害我,我可能會在離開楊修夷前,把楊修夷死命的推給她,因為我相信她能給楊修夷最好最好的照顧。可是如今,我沒有那麼大的心胸,去原諒她對我的所作所為。

楊修夷一直靜默,我和清嬋同樣亟待,我不知他會作何反應。

他會被清嬋打動麼,他會收下清嬋作為妾室麼?換個立場,若我是他,有個女人如此情深意重,心系于我,且是個如花美眷,賽玉美人,我一定立即將她娶了,毫不猶豫。

我緊張的看著楊修夷,快要將被單扯破,他終于開口,語聲干硬︰「你有你傾慕的人,我有我在意的人,你不該害她。」

仿若暖流注入我心中,瞬間將四肢百骸哄得洋洋懶懶。比最甜口的蜜豆糕還讓人沉溺,潤入心田。我再難控制眼淚,潸然而下。

清嬋尖聲罵道︰「我如何能不害她!我恨她!我恨透了她!她什麼都不如我,唯一有的只是機緣!與你朝夕相處的機緣!她每日都能與你見面,我卻只能在每年佳日盼你歸來,這是蒼天的不公!」

楊修夷輕笑︰「蒼天不公?她比你更有資格埋怨。你可還有其他話要說?」

清嬋淒美一笑︰「你當真如此討厭我?」

語畢,她忽然幾步上前,一把撕開衣襟,黑色羅紗衣頓時如水般從她美麗酮/體上瀉下,沒有里衣,沒有肚兜,沒有褻褲,渾身果/露,香膚冰肌瑩徹,如雪凝脂,高聳的酥胸,婀娜的細腰,霎時晃暈了我的眼。

楊修夷別過頭去,聲線冰冷︰「穿回去!」

我霍的坐起︰「你還要不要臉!」

楊修夷旋即回頭︰「初九?」

清嬋含恨朝我望來,抬手輕撫發髻,抽出一支細簪,瘋狂笑道︰「我不要臉?是你欲擒故縱,欲迎還拒!你這個口是心非的賤人!被萬人唾棄的感覺如何,你……」

楊修夷反手在她臉上落下一掌︰「住嘴!」

清嬋跌撞在地,含笑帶淚,抬首道︰「少爺,我一直是清白之身,我在翠疊煙柳這些時日為你守身如玉,從未有其他男人染指過我。這是我的身體,你喜歡麼?比那妖婦如何?」

我跳下床,抓起桌上茶壺扔她,她貼地以詭異身姿避開,冷聲道︰「還輪不到你來打我!」

我快要氣哭,撿起她的衣服扔過去︰「你不要臉!」

「心都沒了,要臉何用?」

她低語喃喃,看向楊修夷,語調淒涼︰「少爺,清嬋此生從未後悔愛上過你,至死不悔。原諒清嬋不能再守著你了。」

語畢,細簪陡轉,猛的沖她修長脖頸刺去,絕決果斷,毫無疑竇。血珠頓時從傷口冒出,順著她旖旎白女敕的肌膚滑下,如蜿蜒水流,汩汩淌地。

她癱軟跪地,抬眼狠瞪著我,朱唇輕啟,冷笑︰「玄女醉尸吟,認得麼?」

我瞪大眼楮︰「你瘋了!」

她仰首大笑︰「田初九,我會回來找你的,你等著,我要將你……」

楊修夷暴怒︰」夠了!"話音一落,清蟬王了體登時化成一團烈焰,她慘叫一聲,在紅色火光中化作青煙,旋即消散,一粒塵埃都未有留下。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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