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謠 第十一章 牡丹崖(三)

作者 ︰ 糖水菠蘿

()白影將我帶入一處漆黑的洞穴,听得水聲潺潺,空中一股淡淡的馨香。

「你可還好?」女音輕聲溫婉,如清泉潤妍,听著十分舒服。

我說︰「我沒事,謝謝你救了我。」

她將我扶到一張冰涼的石凳上,我揉著酸痛的腰肢,渾身的傷口都愈合了,唯獨傍晚被傅冰燕壓的那一下,不算重,卻痛到現在。

幾縷藍光照亮了洞穴,空氣中的香氣更濃了,我吸了一口︰「這是中天露嗎?」

她笑笑︰「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用中天露當照明工具的可都是些王公貴族,一株中天露要紋銀百兩呢。」

「我只是只妖精,錢財于我毫無用處。」

她端了杯清泉給我,我抬眼看她,是個容貌姣好的姑娘,眉如遠山,眸如深潭,臉蛋豐盈飽滿,吹彈可破,嘴角噙著淡笑,溫嫻素淨的氣質恍然間讓我覺得熟悉。

「你為什麼要救我?」

「你許是為我而來,我又怎能見死不救?」

我一愣︰「你是曲婧兒?」

她搖頭︰「我本是玉蘭花妖,原名鐲雀,不用再叫我曲婧兒了。」

我沒想她會這麼坦白,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端起清泉喝光,舌忝了舌忝唇瓣︰「還有麼?」

「這是七聖泉,不宜多喝,你吃些糕點吧。」

我撿起糕點咬了口︰「味道還是這麼好,你的手真巧。」

她淡淡一笑︰「我日後都居于此地,你若喜歡可常來。」

我點了點頭,悶聲吃了幾個,看看時間不早了,不想再繞圈子,直接問她︰「你為什麼要跳崖?」

她譏諷的看了我一眼︰「初九妹妹,被你們發現了我是妖精,我若不走,留著等死嗎?」

我本想問她是如何察覺的,稍作沉思便恍然大悟,這混蛋的楊修夷,他發上的玉簪摻了巧蘭骨,發繩是千年霜蠶編織的,玉袍腰帶都是特制,全被施了護身咒,一身皆是驅邪闢魔的衣物,豈會是尋常人家。鐲雀是花妖,花妖一向心細如塵且敏感,定是一眼便能覺察出了異樣,偏偏楊修夷又長得唇紅齒白,模樣俊俏,這麼出類拔萃的容貌在市井隨意探訪,就能查到我那二一添作五。可巧的是,二一添作五在左鄰右舍眼里又是個神秘機構,花妖生性膽小多疑,不跑就怪了。

我說︰「其實我不是來害你的。」

「嗯,我知道,不然我也不會救你了。」

「你知道?」

「我這幾天想了下,你們若是來收妖的,那晚便可以動手了,以那公子的身手,百個鐲雀也敵不過他。」

我翻了個白眼,嘟囔一句︰「少把他夸得那麼神好不好?就他那三腳貓。」

她笑笑︰「我是花妖,他身上透出的靈氣我知道有多少。」

「你是花妖,又不是狗,鼻子哪有那麼靈?」剛說完,我立馬撇了撇嘴,「對不起,我好像又失態了。」

「無礙,看來你們處得不愉快?」

「豈止不愉快?簡直糟透了,我和他前世有仇,今世八字相克,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看到鐲雀玩味的表情,我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輕咳了一聲,「算了,不提這掃興的家伙了,說說你吧,你為什麼會出現在穆向才身邊?你對穆向才,可是,可是真情?」

「若非真情,我為何會在他身邊呆上三年?不過,我今後不會再去了。」她伸手剝葡萄,縴長的睫毛輕垂,看不清眸里的神色。

「為什麼?」

「做一個替身做了三年,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個中滋味我要如何說與你听?」她隨意一笑,瞳眸映著中天露的藍色螢光,滿是瀲灩的水色,如海如天般的豁達。

「何況,人妖之戀天理難容,我早先便想抽離,卻幾次藕斷絲連,去而又返,如今你們的出現讓我走出了這一步,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們。」

我點點頭︰「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若能好好修習,必能成得正果。」

「正果?」她搖頭,「我如今半人半妖,哪還希求什麼正果?恢復妖身做個自由小妖便是所求大幸。」

「半人半妖?」

「不錯。」她抬起眼楮,望向潦黑的洞穴深處,眸光迷離,淡淡說︰「三年前,我外出采集露水歸來,在洞外發現一具女尸,心脈盡損,頭骨破裂,在崖底有一具摔得血肉模糊的男童。這牡丹崖地處偏僻,多凶禽猛獸,妖魔邪魅,除了亡命天涯無處可去的強盜匪類,極少有人來,所以我猜她們母子必是被歹人追殺逃命時不慎摔了下來,心里覺得可憐,便將她們埋了。」

「第三日,崖上傳來琴音,音色清越細膩,曲調空曠淒涼,聞之心碎。如明月悲心,如玉落星濺,如長河落日,如大漠孤煙……我化作花瓣飄了上去,男子盤腿坐在崖上,背影清瘦挺拔,披散的長發在風中亂舞,他信手撥挑著琴弦,白衣落拓,那般蕭條寂寥,像位絕世的仙人。我忍不住飄向他的肩頭,是一位極其俊美的男子,神情悲慟欲絕卻隱忍不發……」

「一首弦音作罷,我意猶未盡,盼他再拂一曲,他卻起身抱琴立于崖邊,低低的說了句‘娘子我來陪你。’然後縱身躍了下去。」

「你救了他?」

「不錯,他在我懷中昏迷,我隱然知道那跌死在我洞穴前的女子或是他娘子,也不知當時起了何種念想,竟將那具女尸挖了出來,我想要附魂其上,但那尸首起了太多尸斑且破損不堪。」

我了然︰「所以你拋下了自己幻化的人形,妖骨血氣皆附在了曲婧兒的身上。」

「不錯。」

「只一首琴音,你便甘願廢掉自己的半世修為,變成半人半妖,從此無法月兌離曲婧兒的凡胎,這值得嗎?」

「沒什麼值不值得,我于向才也不止一首琴音。」

「難道那麼半會兒的功夫,你便愛上他了?」

「愛上一個人,有時一首琴音,一個回眸已然足夠。」她繼續說,「我變成了曲婧兒的模樣,在崖底照料他,他醒來後不斷的吻我,抱我,眼淚落在我嘴中,我跟著他一起哭,之後我什麼也顧不上了,與他一起出了崖底,每日朝夕相對,他的情深和溫柔令我越發的難以自拔。我佯裝失憶,不喜與他先前的友人親朋來往,便在默香道開了個甜品坊,陳設簡單落魄盡量不讓客人靠近,只為打發白日里的閑暇時光。」

「你現在的身子應是曲婧兒的身體,可你的面貌為何不是她的容顏?以你如今的修為,不足以幻化人臉。」

她嫣然一笑︰「不過是張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面皮而已,昨日忍不住又偷偷去瞧了他一眼。」

「你殺人了?」

她吐了吐舌頭︰「我豈敢殺人?我已忤逆天道,有一段人妖戀情,再造殺孽,恐怕我出門便要被雷給劈死了,我現在可是半人半妖之軀。」

我輕嘆︰「的確,半人半妖著實可憐,人也不容,妖也不容。」

師父曾收留過一個人妖結合所生下的男童,不過七歲,卻每日受盡苦痛煎熬,體內的妖氣和人氣沖撞,四肢百骸扭曲糾纏,最終他難以忍受劇痛折磨,跳下了山崖,師父悵然,說這並非解月兌,而是開始。

我看向鐲雀,她所受的苦痛應該也是如此,這是她的選擇,一條無路可退,無藥可醫的死路。

我說︰「你也可以重變為妖,再由妖至仙,你是個情誼深重的女子,必會福澤深厚的。如今你妖氣極淡,尋常的術士想是聞不出來,你在這里修煉也好,不要再出門去見穆向才了,周圍那麼多妖怪,難保不會當你是人,將你活吃了。」

她微笑︰「借你吉言啦。」

我知道她想重變為妖有多麼的不易,尋常人若要變妖變魔,只需活吃人心,多造殺孽,也可借助法器巫術。可是半妖在上古時期便被下了毒咒,不能殺人,更別提吃人心髒。她若要重變為妖,只得每日讓妖氣沖破人氣,但兩股氣流在體內激蕩產生的劇痛,會讓人生不如死。

而半妖想變為人,那更不可能了。

人于萬界,猶如水于天地,皆是載體。人可以變妖、成仙、化魔,但妖仙魔想做人,只有投胎重生這一條路,而且投了胎也不一定就是個人,指不定變成了畜生,也指不定運氣背又投了個妖胎。

而對半妖來說,重新投胎連畜生都做不了,只能淪為螻蟻蚊蠅,受盡萬世輪回之苦,更絕的是,每一世都帶著前世的記憶,如此才能飽受折磨。我听師父說起時只覺得膽戰心驚,這種反復卻又無法跳月兌的輪回絕望才是天地間最重的酷刑。

離開時,因為擔心那只妖蟬就在附近,我沒讓她涉險送我,用洞穴內現有的材料,施了兩個巫術。

一個是清心陣,防止她被其他妖物打擾。一個是屠妖障,待會兒我得一個人回去,路上保護自己的安全措施。只可惜這屠妖障沒有赤鹽土,只能維系一個時辰。我得在這一個時辰內趕回城里去,只希望我這長年不鍛煉的老胳膊老腿能爭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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