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六十三)雜技演員

作者 ︰ 廖阿敏

銅黃色的晨光借羞澀的風推開臥室的天鵝絨窗簾,恰巧掉落在我的臉上,它因為驚訝和愛上一種如此寧和的睡意便深吸了口氣陶醉成柔潤的液體,暗暗流進我的眼里,自主飛濺起如宮廷吊燈的水晶吊墜一樣的水滴。我睜開眼,臥室的牆壁是四面巨大的白色帷幕,空氣里的光點在白色帷幕上拼湊成數以千萬的人影,她們振臂高呼,她們抓掉蓬卷的頭發來告訴我她們有多麼的瘋狂。我的名字成為她們皮膚上的紋身,成為她們舌尖最為渴望的高貴的葡萄酒。其實我听不到任何聲音,白色的帷幕播放的只是僅有一個鏡頭的默片。我愛上腳底猶如鏡片的高跟鞋,它讓我可以看到更多男人的禿頂和他們藏滿面包屑的絡腮胡,以及那些風姿俏艷的女人的石榴裙下藏了多少短褲子的男人。我接受攝像頭劫走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魂,接受沾滿各種人唾液的話筒對我緊閉的牙齒進行慘無人道的捶打,接受報刊肆意改編我的生活,為我的內衣里添加各類品牌和顏色男人的短褲鞋襪。只要哲非能坐在電視機前看到,甚至用酒瓶砸向自己的額頭,那我承受的種種傷害和誤解都是值得的。哲非不知道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甚至疑慮到無法向我開口問明原因,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越來越遠。僅僅一個月的時間,我站在了一個新的高度,我們隔著電視屏幕,它可以看到我,可以用我臉上鋒利的照相機閃光來不斷割破他萎縮硬結的心,讓它能像棉花一樣蓬松起來。而我,我只能感受他,每一次判斷他就坐在電視機前觀看那唯獨一場我被采訪的節目,我就告訴自己要微笑,要自信,要活得比他更好。至于被我踩在腳底的「子玲」,我感謝她墊起了我的高度,但她也會很快因為承受不了我漸重的身軀而死去。「子玲」愛的是哲非,我愛的是想念哲非時的心痛,心痛讓我更為自信,更為承重,腳底的「子玲」將會摟住哲非被我徹底埋葬。在哲非回來畫廊正式接管他的經理位置的時候,我把辭呈親手交在了他的手上,低頭靜默地站在他的辦公桌前等他簽字批準。哲非看著我,觸及到辭職單的鋼筆始終不敢有絲毫挪動。我知道他再等我回應他暗淡而寒冷的視線,似乎他很有信心我的執拗會在他的視線上頓時融化掉,隨著我眼球里不可繼續遏制的雨季開始,我的手會抱住他,用天長地久的力量。這次,哲非的希望要破滅了,我可以很平靜地看著他,細數他下巴新鮮的柔軟的絡腮胡。我在心里祝賀他成熟了,終于有遙遠的男人滄桑折射過來的淡淡光跡,非常恰到好處地貼在他硬朗仄小的下巴上。哲非放下鋼筆,拿起辭職單重頭到尾地細看了一遍,張開結舌地問我︰「你,你打算,真的打算,決定辭職不干了嗎?你是不滿意工資還是不滿意我做你的上司?」哲非近乎要發狂的樣子,只不過他把這種有失體面的情緒在我的辭職單上用褶皺替代。「都不是,我只是賺到我需要的錢了,所以,沒必要繼續做下去了。」哲非瞪大眼楮說︰「你要錢我可以給你,不,我可以支助你,多少都行,只要你給我說一句。」我從哲非的手上輕輕就抽下了辭職單,當著他的面撕個粉碎,慢慢悠悠地撒在他的辦公桌上,「我只是你的員工,一個員工要求離職對你來說有那麼困難嗎?仿佛我要帶走你所以的錢財一樣讓你發瘋,很好,我告訴你,這後半個月的工資我不要了,我自離。」我轉身要離開,哲非問我是不是要回去學校上學,我點點頭,等著他繼續說下一句話,但他的眼神告訴我我可能是那種「過河拆橋」的可惡之人。我開始憤怒了,並很明顯地表現在臉上,擺出一副不屑的姿態說︰「你幫助過我的事我不會忘記的,我會努力去還那筆錢,只是不在現在。你非要我現在還那筆錢,我只能說抱歉,現在我做不到,你自己看著辦吧。」我昂首挺胸地走出辦公室,保持一種被人瞻望的姿態。觀看油畫的收藏家和藝術家們紛紛朝我看過來,眼里充滿羨慕嫉妒或是敬畏。我打賭,他們一定听到我對畫廊經理發了火,听到經理的語氣里帶著沙啞的疼痛感。他們跟在我的後面看著我遠去,議論起來。我無意回過頭來,他們立刻停止交談,一臉諂媚地對我招手,接著,我做到了眉飛色舞地回應了他們。這听起來像個玩笑,我還眉飛色舞了?!走了幾步,我覺得鼻子難受,好像有越來越多的灰塵闖進我的鼻孔里,在我的呼吸下它們相互摩擦出灼熱的火花。我第一反應,我可能流鼻血了,連忙捂住鼻子,爾後戰戰兢兢地翻開手掌來看,白色的液體倒映出我悲傷至極的臉,我試圖微笑,才發現那是一件比登天還困難的事兒。我什麼時候流淚了,我沒有,我根本沒有感覺到眼角是濕潤的,沒有感覺到眼淚在臉上開墾出溝壑時的疼痛,我可能是感冒了。呵,我用這樣幼稚的謊言欺騙自己,誰信?誰信啊?!我都不信。為什麼要流淚,世界上優秀的男人那麼多,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啊,該死的子玲,你听到我說的話的嗎?振作點,你給我立刻起來,這可是大街上啊!難道你還想像一個瘋子一樣被所有人嘲笑嗎?「嘿,小姐,你怎麼了?需要幫忙嗎?」我不敢抬起頭,我害怕臉上被淚水弄花的妝容像一塊沼澤地一樣將他清脆的目光陷進去,只是保持手臂抱頭地姿態放平聲線說︰「我很好,只是有點累了,蹲在這兒休息一下罷了。」很久都沒听到男人的回復和剛才那樣急促的喘息聲,我鼓起勇氣抬起頭看他是否離開了。頭一抬起,再也低不下去了。他竟然蹲地的姿勢和我那般相似,臉和我貼得那麼近,他濃密的眼睫毛有意地為我灼熱的臉頰扇起清透的微風。我在考慮,我該怎樣和他拉開距離,自然地回到手臂抱頭的姿態。「你是,駱子玲嗎?你的照片和油畫在一個叫什麼《彩•風雲》的雜志上刊登過,我記得很清楚。是嗎?」男人的臉出現興奮的表情,如波濤洶涌的海,波浪還沒觸及到我的鼻子就讓我有種沉沒下去的窒息感。我的心里在尖聲厲叫︰離這個男人遠一點,他就是一個可怕的詛咒。男人終于感覺到我的難堪和拘謹,自主移開身子,起身介紹說︰「我叫寧濤,你要是不嫌棄可以稱我小濤。我在馬戲團工作。」「團長?」寧濤齜著整潔的牙齒咯咯地傻笑,回答說︰「就我這樣,還是團長吶,一個雜技演員,和你這樣的天才美女想必差遠了。對了,你住哪兒?我現在有時間,可以送你回去。」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還不想回去。我想自己一個人到處走走,靜一靜。」「哦,是這樣啊?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點。」寧濤的背影是絕對失落的形狀,他很想回過頭來再看我一眼,但他打敗不了因為遭到別人拒絕而發怒的自尊心。那顆猛烈跳動的心髒讓他的影子都快要破碎掉。我亮起嗓門喊道︰「那位,寧濤先生,要不我送你回家吧。」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我的臉若無其事似地側到另一邊,一只高跟鞋鞋跟在另一只高跟鞋鞋面上旋轉。我陪著寧濤回了家,想起一路上他三步一回頭時的神情就覺得好笑,生怕我突然一溜煙地跑掉。寧濤的房子和我住在向陽樓里的房子差不多布局但小很多,說是小,卻是樣樣俱全,什麼書櫃,寫字桌,各類家用電器,在合適的位子眉目分明地擺放著。無論是哲非高檔的別墅還是肖雅的三口之家,都遠不及單身男的小家來得溫馨而充滿草垛般的味道。為了萬一的尷尬場面發生,我還是厚著臉皮確認寧濤是否有女友。寧濤遞給我一杯剛煮好的咖啡,說他曾經有過一個女友,和我有幾分相似,之後患上了病,當時他的手頭十分拮據,為了不牽連他只好偷偷收拾好衣物離開了,至今了無蹤跡。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這是一份復雜的感動,對于一個听眾而言。寧濤發覺我的臉上出現了哀色,便立刻停止向我訴說那些感傷的事情,走去與客廳相連的小廚房做起飯來。在我開口拒絕在他家吃飯的前一分鐘寧濤很認真地邀請我留下來吃他做的拿手好菜,呵呵,只是青椒炒蛋,除此之外,只有冰箱里儲備好的熟食,只需放在微波爐里過個兩三分鐘即可。寧濤承認他做出的葷菜比肉本來的味道還要糟糕,因為他從小就很難吃上一頓肉,更別說他的父母讓他親自處理來之不易的斤兩肉了。這不是寧濤口中的玩笑,這樣的理由或者說是借口,比他做出的棒極了的青椒炒蛋還要優秀。我們是天涯之中那麼相似的兩個人,他和我一樣只剩下一個媽媽,只不過一個男人代替了寧濤在他媽媽心中的地位。因為冷漠的家庭,寧濤在17歲就輟學離開了家來到這個遙遠的城市,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他進入了一個馬戲團,自立自強,如今他有的一手精湛的雜技功底,可謂是少年晚成。飯後他特意為我準備了兩個消遣類小節目,拋瓶和頂碗。這對他而言是小菜一疊的事兒,我卻差點將自己攥成一滴汗了。是的,我很快樂,寧濤也很快樂。情緒上的默契讓我們容易犯下錯誤,寧濤把一枚情不自禁的吻留在我的額頭上開始我就讓悲傷載著記憶從毛孔一起流出。留在寧濤家過夜的「我」不像是我,站在他家洗手間的浴鏡前的「我」是我,自責,悔恨,痛苦涕零,用口紅使勁抹擦慘白的嘴唇,最後弄得滿嘴是口紅,憋著聲音哇哇大哭起來。半個小時後,我打開洗手間的門,衣著齊整,妝容光鮮,滿臉堆笑地抱住光著膀子的寧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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