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四十五)雪是天上的雲

作者 ︰ 廖阿敏

雪是天上的白色雲朵,天上的烏雲是地上發霉的土壤。我們的腳是觸及不到泥土的根,我們的頭是逆光生長的花,那逐漸萎縮的希望,那在絕望里翻滾的笑容,它們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眼角膜。當希望與絕望互握住手,我便會不可逆轉地沉入無盡無止的隨著時光一點點冷卻下去的黑暗里。我用剩下的所有人生堆砌成一面高堤,阻截住任何一絲可能吹破我的眼角膜的風。只要我不排出具有腐蝕性的眼淚,高堤就會一直存在著。

楊秀變得比以前安靜很多,一整天就有10個小時是坐在床上發呆,手上緊握著已經空掉的藥瓶。有時也會莫名其妙地干哭出聲來,掄起拳頭對著被子就是一頓亂打,不大一會兒就累垮了,整個人撲在床上,臉深深地塞進滿是頭油的枕頭里,咯咯大笑,「咿啊伊啊」地在叨念著什麼。她的衣服上,地上,床體的角落縫隙都沾滿了她暗紅色的發絲。

我和楊秀就如同這棟樓里兩種互相寄生而又極其孤獨的瘟疫,那些同樓和樓上的大人小孩每每路過我家門口時都會急忙捂住鼻子,加快腳步。我喜歡嘴里一邊干嚼著腥苦至極的利培酮片一邊透過門縫看那些頓時雜亂的腳步和惶恐的神色,然後像楊秀一樣干哭,接著捂住臉大笑起來,笑聲只稍探出半個腦袋便伸長脖子滑落到胃里。沒有比又哭又笑更有趣的游戲了。

我有重新找了一份滿意的零時工,從晚上九點到十二點,替一家小餐館清理便池。雖然報酬不大豐厚,至少可以給楊秀帶一些宵夜回去,看著她幸福地咀嚼那些油膩膩的東西,也只有在這一刻,她會放下手上的沒有標簽的空藥瓶,活動起臉上的表情。而我,依舊白天窩在被子里幻想我和哲非的模擬人生,從結婚到生子,到孩子長大娶妻,兒孫繞膝。或是偶爾小品一下別的電影明星,想象他們是如何瘋狂地愛上我,追求我,看著肝腸寸斷的他們,我淡淡地拋出一句「我有喜歡的男人」,接著是一樁一樁的自殺案——因為我像他們愛我一樣深愛著哲非,萬變不離其宗地回到我和哲非的模擬人生的主線上。我們**,漫步,爭吵,道歉,合好,珍惜如同在思想里寫一部乏味的生活小說,不求點擊率,只求我寫了多少字。

等楊秀睡下後,我拿起她丟在地上的髒衣服去洗手間,習慣性地掏掏每件衣褲的口袋。我在楊秀黃褐色保暖褲的破洞處發現紙張的一角,我滿月復心疑地抽出紙條,是皺巴巴的。楊秀竟然會把它藏到保暖褲的內層里,這張紙條的性質沒那麼單純。我跑去關上洗手間的門,擦干淨手上的水,哆哆嗦嗦地翻開紙條,嘴唇不受限制地切出幾個字「HIV,陽性」,沒想到這幾個字尾後牽扯的是我的五髒六腑,和著病歷單一並掉入洗衣盆里。我听到從楊秀的臥室傳出的空闊的咳嗽聲,變得像只受驚的兔子撿起水面上的病歷單退到牆角,將它塞進衣服里,用皮膚上的毛孔和溫熱的內衣吸干淨上面的水份,體會楊秀體內無法被抹殺掉的不停繁殖壯大的哀痛。我的每一個毛細孔在咳嗽,白色地內衣上暈染上無數鮮紅的血梅,像一幅觸目驚心的靈魂召喚書。

我慢慢抬起頭,將目光停落在牆上晾著的絨毛兔上,它看起來沒有之前那麼糟糕了,能听到它絨毛里飄出的帶著洗衣粉香味的風,牽扯它的兩個耳朵不停地擺動。這很像是日本恐怖片的某個場景,接下來是什麼,接下來是——楊秀斜躺在床上,嘴角、鼻孔、眼里沁滿血液,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看著她的血液滴落在我的腳上,將我的腳腐爛得只剩白骨。別在恐嚇自己了,我手撐著牆體站起來,把紙條塞進楊秀保暖褲里面,疊好,像被洗過一樣。

我抱著楊秀的褲子跑進她的臥室里,打開衣櫃,將保暖褲塞進衣櫃的里角,又用別的衣服遮蓋住。我正要關上櫃門的時候,楊秀開口了︰「子玲,你怎麼還沒有去上班啊?」很飄渺的聲音,我沒敢轉過頭去,用心在感覺周圍的氣息變化。楊秀坐起身,拿起床櫃上的茶杯呷了一小口冷水。突然,是茶杯破碎的聲音,我調過身子,看到楊秀神色緊張地咬住自己的拳頭,無限的歉意和愧疚還有後怕。我真想跑過去甩她一耳光,拉掉她所有的頭發,在狠狠地摟著她,告訴她︰「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不可能,只有她會成為過去,而我留在現在收拾她遺留下的爛攤子和「過去」排泄下的糞便。

「我來收拾,你去上班吧。」楊秀掀開被子,用手將兩條僵硬的腿移到床下,當她正要艱難地趿上拖鞋的時候,我厲聲吼道︰「還是我來,你這個樣子怎麼弄啊?!」

我撿起地上的碎屑,另一只手替楊秀蓋好被子,她像受了很多委屈似的頭縮進被子里,整個床開始哆嗦起來,仿佛被子里下起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她就是那只被困在鳥籠里的野鴨。它的天鵝夢就會在這個冬天死掉。

我還是披上那過膝的大衣,就像在街上听到的一樣,我是一個裝在曾經裝過大蒜種的麻皮袋里的女人,始終和那些裹著小牛皮的女人沒法比,畢竟一個落魄得看起來是被動的,一個高貴得揚手就是一片紅袖江山。我將碎屑塞進大衣的口袋里,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丟掉它。

45分鐘的路程,45分鐘人流的海洋,45分鐘精神的醬烤,45分鐘對味蕾的誘惑和詛咒。口袋里除了碎屑就是難見漲的錢團,它讓我不會失敗得那麼干脆,我至少能幻想它能在某個偶然的機會換取一大筆錢,比如買彩票,比如實施給一個迷了路的老人(他可能是一個患上老年痴呆癥的巨富)。比如我可以用它坐車,結果在一個世外桃源的地方停下。

比如

我卻在一個花攤的對街停下,在花攤的跟前是哲非,她的身旁換掉了女主角。她遠比我出眾,她倒在地上的影就是那堆擠得慢慢的花朵,最鮮女敕的光澤都被冰結住。他們是多麼的般配,連選花的姿態都是那麼默契。她要的是百合,哲非要的是她,買花的老太太要的是錢,她們頭頂的街燈也只照亮它自己而已。沒有什麼顯得不合理,沒有什麼不平衡的。唯獨不平衡的是︰一個粗麻亂制的女士與她同在一條線上,那些經過的車頭燈都會將光線打在她的身上,或暗或明,或明或暗。

我必須過那條街,我工作的地方恰恰就在花攤的不遠處。我覺得這個買花的老太太就是唐麗華安排在這兒的眼線,今晚又成為這場滑稽劇的一重要角色。

每個人都在用強硬的身體撞我,用他們靈魂的手戲扯我的衣服。我不安地從口袋里拿出一個茶杯碎片,捏在拇指和食指間,在空氣里一遍一遍重復劃動,很凶狠的力道,我在心里堅定地向所有與我擦肩而過的人和時光警告︰我不是你們想象的那麼弱懦,我不會等著被吃掉的。

「子玲,子玲。」是哲非的聲音,他在叫我,很興奮的。

我立即轉過身,拋灑出一大片霉味,我的微笑在糾結的空氣里滲透開來。無數彩色的光暈,無數微笑的臉對著哲非打算向我飛奔過來的道路上。行人們的手上都抱著一大束鮮花,那些蠢蠢欲飛的花瓣都在大口大口的吸氣,體力充沛。茶杯碎片從我的指尖月兌落下去,在地上碎成更多塊。我想到被子里的楊秀,她一定很難過吧。她越來越像個放不下心事的小孩,今天晚上我該給她帶些什麼宵夜呢?她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了,唉,下班後在去看看買什麼好。

我滿眼的淚水,我的鼻子很酸澀,我還在繼續盯著哲非遠去的背影,他的手臂像一條柔軟的羊毛圍巾戴在她的脖子上。他肌肉的物語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命章節里了,感覺不到他指尖淡淡的非洲菊的味道,無法在寒冷的東西將凍傷的手伸進他的皮膚里,靠近那些溫柔燃燒的蠟燭了。

行人們終究是行人,我只是她們腳下一塊不太光滑的石子,沒有踢掉的必要。我也別指望他們的鞋底突然變成一塊海綿。

老板娘早已為我準備好了抹布,很禮貌地丟在我的頭上,極配搭我的大衣。老板娘命我從隔壁的小巷里穿過去到屋後面的廁所,接著拉下店面的鐵門,燈光泯滅了。廁所的燈也只是為了苟延殘喘地活著順便拿出一點光來。我開始了,與糞池的人生對話。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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