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洛長安時 第021章 .苦痛

作者 ︰ 芙暖

()沉魚坐在染香樓二樓的一間房內,她的面色的確有些差,雙眸不似平日那般明亮,臉色也有些發白,但依然挺直著背端端正正地坐著。秦玉娘則在一邊陪坐,與她喝茶說話。看兩人的情形,應該是坐了挺久了。大概公儀凝前腳才出門,沉魚後腳便來了。

見到公儀凝和洛長熙進來,沉魚不等她們落座就道︰「兩位可是去了花月四院?」

公儀凝見她說得直接,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道︰「沒錯。不過,我要是知道你會來,也許我就不去了。」

沉魚也不客氣,竟然點了點頭。

「讓我等了這麼一晚上,你若再不來,我只怕先被這頭風之癥給折磨死了。」

洛長熙這才想起,似乎之前蘇五娘也提到過,說這沉魚有頭風之癥。如今看來,這沉魚身子不大好,總是發作。

沉魚揉了揉額角,又接著道︰「我此刻精神不濟,實在也說不了什麼話。大老板還是先撥個屋子給我歇息,等我明日醒了再說。我自己帶了侍女,衣裳和藥也都有,只求個清靜屋子就成了。」

公儀凝有些莫名其妙。

听沉魚這意思,一點也沒把自己當做外人。可她根本就與這個沉魚不熟啊,怎麼突然就跑到她的地方來歇息了?還要個「清靜屋子」住下來?

但洛長熙卻懂了,替公儀凝答應了下來。

「那就明日再說。」

秦玉娘看了一眼公儀凝,公儀凝猶豫半分,點了點頭。秦玉娘便趕緊出去吩咐人收拾屋子,再親自扶了沉魚出去。

公儀凝看了半天,問洛長熙︰「她這是什麼意思?」

「你還不懂?」洛長熙涼涼地看了她一眼,「人家什麼都帶好了送上門來,又讓你撥屋子給她住……」

「難道她……」

「你忘了你當初是怎麼給她許條件的了?」

公儀凝吃了一驚︰「她要……」

「顯然是要留下來。」

這真讓公儀凝大大吃驚了,怎麼可能?當初沉魚明明撂下了什麼「死都不會離開」的狠話,現在竟然又像沒事人一般地跑來?

公儀凝狐疑道︰「該不會是有什麼陰謀吧?」

「無論有什麼,都明日再說吧。」

洛長熙也沒想通,但她卻也並不多想,反正沉魚已經住下來了,不管是有陰謀還是真心要留下,到了明日一切便真相大白。之前為了對付沉魚,公儀凝出了餿主意讓洛長熙扮花魁,結果不但鬧出了一樁案子,想要的名頭也沒能打出去,現在想來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此時沉魚反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不管從哪一處來看,總不可能比原來更糟。

到了第二日,洛長熙早早起身,想了想,挑了件鳩羽色的衫裙穿了,發髻卻懶得梳,還是如往常一般直接用根帶子綁起一束,就這麼不倫不類地出門了。

之前的「踹門」之事鬧得實在有些荒唐,洛長熙索性打算以後以女裝示人,也不管是能將傳言壓下去,還是又衍生出什麼其他更不得了的傳言,總之,反正已經一塌糊涂了,索性更糊涂一些也沒什麼。

最好是讓整個朝內的人都知道她這個公主的「惡劣」,沒人敢當她的駙馬,那就最好不過了。至于洛明德如何想,她也顧不上了。

一路走至染香樓,路人看她的神色多少有些怪異。

雖然洛長熙第一次來染香樓的時候,就被公儀凝點出了女子身份,可後來她成了常客,大家都知她是承寧郡王,也就慢慢將這事給淡忘了,至多不過以為是公儀凝故意給她難堪才胡說八道。可現在……

洛長熙竟真穿了裙子來。

人人都目瞪口呆,掩都掩不住。

只有張媽媽是見慣大場面的人,什麼古怪事都不覺得稀奇,趕緊將她迎了進來,又派人去知會秦玉娘。

等公儀凝從內樓出來,瞧見她這副模樣,也笑了起來。

「你怎麼穿這麼暗沉沉的顏色?」公儀凝又仔細看了看,才撇嘴道,「生得好看真是佔便宜,穿這種怪異的顏色竟然也還不錯。」

這番話也不知是夸還是貶。

洛長熙也不計較,只問︰「沉魚呢?」

公儀凝哼了一聲「你就知道惦記著她」,可眼楮卻還是盯著洛長熙看個不停,看著看著又說︰「你怎麼不梳髻,這是什麼奇怪樣子,不男不女似的……」

「誰說就只有男子能束發?」洛長熙擔心她沒完沒了,便又多解釋了一句︰「習武之人梳髻不便。」

「好吧,算你有道理。」公儀凝看了半天也看夠了,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反正這麼奇怪著也挺好看的……」

洛長熙沒听清,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我說……」公儀凝恨恨道,「我們去看你惦記的沉魚去。」

洛長熙懶得理她,熟門熟路地當先一步上樓了。

沉魚的面色看起來比前一日好多了,雖然還有些憔悴,但至少精神尚好。她見到洛長熙女裝的模樣竟然一點也不吃驚,仿佛早就料到似的。

公儀凝開門見山,坐下便道︰「我知道你是個爽快人,所以我對你就有話直說了。看你這意思,是打算以後都留在我這染香樓?」

「不錯。」

沉魚點了點頭。

「怎麼這麼輕易就改變主意了呢?」公儀凝笑道,「你之前不是還對蘇五娘死心塌地的?」公儀凝這話說得不但直接,若是心思敏感之人听了只怕還要不舒服。

可沉魚卻依然不為所動,似乎並沒什麼感覺。

她很快便答道︰「之前是我痴心妄想,泥足深陷。」

這話听在公儀凝和洛長熙的耳中,絕對不止面上的這點意思。公儀凝忍不住朝洛長熙眨了眨眼楮,洛長熙蹙眉橫了她一眼,她只好收斂了笑意,接著問︰「也不是我不敢收你,不過若是你是在我染香樓里做長久的打算,有些話還是得先說個清楚明白,不然將來若是有什麼說不清楚的事,我也不好分辨。」

「那是自然。」

沉魚說了這一句,又是許久沒有說話。

公儀凝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正要開口,洛長熙卻先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她說︰「你年紀輕輕,為何會有如此嚴重的頭風之癥?」

公儀凝有點不爽,沒想到這洛長熙還挺會關心人的。可到底是真喜歡關心人,還是因為沉魚是個美人才這麼關心?公儀凝心中忿忿,再次月復誹著「生得好看就是佔便宜」。其實她從前對自己的容貌還是很有幾分自信的。可如今,先出現一個絕世美人沉魚,又看了洛長熙的紅妝之美,她還真就有點自慚形穢的感覺了。

然而沉魚卻也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殿下果然慧眼如炬。」

這是在打什麼啞謎?公儀凝完全听不懂。

好在沉魚很快便開始解釋了。

「見過我的人,都說我容色絕世,又說我技藝高超,無人可比。可其實……」沉魚面上有幾分苦澀之意,「卻無人知道,為了這些,我這十年來所吃的苦頭。」

公儀凝有點回過味來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沉魚之時的那種怪異感覺。一切都是剛剛好,並不似渾然天成,反而像是刻意為之。

「你的意思是……」

「世上哪有什麼天生的極致之美。」沉魚淡道,「自十年前開始,我身邊便有四個教引嬤嬤跟著,吃什麼喝什麼都依著養容養顏,說什麼做什麼都用規尺比著來,每日里除了彈琴還是彈琴。我這十年來的日子,每一天都循規蹈矩,便是多喝一口水都不行。」

「患有頭風之癥的,多是憂心傷神之故。」洛長熙道。

「不錯,這樣的日子過下來,我每日每夜都在擔心憂慮,生怕行差踏錯,食不知味,睡不安寢。」沉魚又道,「唯一所得,便是在一塊爛泥上養出了一朵最艷的花兒。」

公儀凝終于明白了。

原來絕世美人真有「人為」一說。

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若是心意堅定,便成了一大半,再堅持著日復一日地熬下去,還有什麼養不成的?

可這麼看來,沉魚倒真是個可憐之人。

「現在說起來不覺得什麼,可你們知道我吃了多少苦頭?」沉魚神色淡然,說出的話卻令人驚駭,「我從前的眼楮生得不好,教引嬤嬤便給我用竹片兒夾眼皮,夾了數月。後來,又嫌我小腿粗壯,不知從哪里想的主意,找了厲害人來,挑斷了我幾根腿筋……」

公儀凝听得渾身冷汗,直問︰「這麼稀奇古怪的法子,都……都是誰想的……真……真有用?」

沉魚嫣嫣一笑︰「你現在看我,覺得有沒有用?」

「有倒是有用,就是……」

就是太苦了。

沉魚竟然苦了十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全是為了她。肯為她死倒不算什麼了,真正難的是,我竟肯為她這樣痛苦地活著,而且明知道這痛苦永無止境,一輩子都逃月兌不了。」沉魚苦笑道,「不過,這十年下來,我早就習慣了,麻木了,也早就不將自己當成一個有感覺有情緒的人了。」

「既然已苦了十年,也做好了苦一輩子的準備,你又為何突然放棄了,轉而來投奔我?」公儀凝不得不疑心起來,「蘇五娘如何想我不知道,可我卻是早就猜到你的心思的。十年前,也許你對她還是感激之情,可現在,你明明對她……有了別的心思。」

「你說得不錯。我對她的確有意。」沉魚竟然十分直白地承認了,「因這十年來,我每一日都如活死人一般,只有在見到她時,我才真正覺得自己還活著,心還是會跳的。」

洛長熙听到此處,終于有所感覺。

之前听沉魚描述她如何成為絕世美人時,洛長熙雖然訝異,卻也並沒有太多感覺。大概因為她自小便在外習武,吃的苦頭也不少,更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成為美人也罷,成為高手亦是同一個道理。

可當她听見沉魚如此直言不諱,承認其對蘇五娘的情意,洛長熙卻真正被觸動了。

這是第二次。

第二次听見有女子說,她喜歡另一個女子。

願意自苦多年,是因為她,如今離開,只怕也是這個緣故。

沉魚果然接著道︰「其實你們大概也猜著了。蘇五娘的背後有一股極大的勢力在控制著她,逼著她在花月四院里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自然,我也是這其中的一枚棋子,目標便是凌相。我原本覺得,若是為了她,連那些苦都吃了,此刻別說是去勾引一個男人,就是讓我立刻為她死了我都甘願。可是……」

沉魚一氣說到這里,突然長嘆了一口氣,仿佛終于將埋藏在心底郁結舒散了一般。

「我後來又覺得,原來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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