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藥天香 第 7 章

作者 ︰

繡春並未看他。只是唔了一聲。轉頭叫裴度取紙筆來,提筆寫了一副蠲痹湯方劑,遞給裴度。

裴度出去後,屋里只剩繡春與那男子二人。她盯著他膝部,等著艾灸結束,道︰「你這關節痹證有些不同尋常。我施針開方,不過暫時止痛而已。日後必定還會復發。倘若長久不治……」

她停了下來,瞟他一眼。

這里沒有x射線等現代透視設備,看不到直觀關節病變情況。但憑經驗和手感,估計他關節面已到了骨質增生韌帶鈣化地步。倘若控制不善,這樣疼痛發作只會越來越頻繁持續,到後甚至可能廢掉雙腿。

她沒有再說下去。躺床上那男子卻也仿佛知道了她意思,卻只笑了下而已,隨即默然不語。

「你這樣年紀,怎會患上這樣嚴重關節疾病?」

繡春終于問出了自己疑惑。

那男子起先似乎不大想說。他抬眼之時,正好對上繡春凝望雙眸。見這少年神色端凝坐于自己身畔,一舉一動儼然帶了大家之風。躊躇了下,終于低聲道︰「我年少時,戰場上曾中過毒箭。毒源來自域外,毒性奇絕,當時險些喪命。後經救治,雖揀了條命回來,體內余毒卻始終難以拔除,沉積至關節各處,以膝部為,已然沉痾不治。逢寒遇濕,時常發作。方才你雖未說下去,只我自己也曉得。再過兩年,恐怕我就……」

他略微搖了下頭,便停了下來。

原來竟是這樣!

繡春驚訝地望著他。見他躺枕上,臉色仍是泛著蒼白,神情卻很平靜,目光里看不出半點怨艾或不甘。仿佛早已經坦然接受這樣結果。

她略微皺眉。停了艾炙,拔除銀針。然後伸手拿過他左手,仔細搭脈,果然,覺脈弦緊澀凝滯,類于風寒濕痹阻于經絡,繼而痹阻氣血之相。換右手,也是如此。

難怪此人年紀輕輕,關節病變便如此嚴重了。原來是毒性所致。他身份她雖不知,但看這樣子,想來也不是尋常之人。既罹患此種疾病,想必天下好醫生都替他看過了。萍水相逢,自己今日能做,也就只是這樣替他暫時止痛一次而已。

她輕吁口氣,放下了他手腕。正要起身,卻見他已經坐了起來,仿似要下地樣子,便阻攔道︰「你還不能走路。躺下歇息為好。」

那男子並未听她,已經下榻,試著慢慢站了起來。

他剛才一直躺著,倒沒什麼感覺,此刻站起來,繡春才發現他身量頎長。她個子女子中算是偏高。但他比自己還是高了差不多半個頭。他試著邁步時,腳下忽然微微一個踉蹌,繡春下意識地一把扶住了他。二人雙手相接,她感覺到了他掌心一層薄繭,他卻似乎有些驚訝于她那只手柔若無骨,低頭看了眼她,說了聲「沒事」,松開了她手。自己站立片刻後,等適應了,便邁步朝掛衣裳架子而去。看得出來,腳步其實仍略帶了些蹣跚。

以繡春估計,他先前應該是風塵僕僕趕路。估計路上沒做好防護,導致病灶處發炎。此刻疼痛雖暫時止住了,但膝處已然紅腫積水,不能再多走路。見他已經取了外衣開始穿,繡春忍不住正要再開口,門被推開,裴度進來,身後跟著方才那侍衛頭領,手上端來剛煎好藥。看見那男子已經起身穿衣,裴度驚訝地道︰「殿下,你怎起來了?」

此話一出,繡春略微一怔。

方才她只猜想這男子身份應當非同一般,卻萬萬沒料到竟被稱為「殿下」。只是本朝,自太子、親王直到郡王、將軍,凡是蕭家宗室,一概被臣下稱為殿下。不知道這個到底是哪位皇室宗親而已。看了過去,見他一邊繼續穿衣扣帶,一邊道︰「京中事十萬火急,耽誤不得。眼見就要抵達。我既已好,那便繼續上路。」

裴度看了眼他腿,極力勸道︰「殿下,再急也不必急于這一時。殿下已經接連趕路數日,未曾好生歇過,此刻又是深夜,既到了驛館,還請暫停,等天明繼續上路也不遲。」

這男子很便衣履完畢,轉身而立。燈影之中,青袍玉帶,軒軒韶舉,與方才便似換了個人一般。只是繡春注意到他眉宇間似乎帶了一絲掩飾不住憂色。他望向裴度,道了聲「動身吧。」寥寥數字,聲音也溫和,卻自帶了一種叫人不得不從威嚴之意。

~~

裴度自然清楚面前這位魏王殿下為什麼會不顧病情,稍有好轉便迫不及待地繼續上路。確實如他所言,京中之事十萬火急,便是用改天換地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就一個月前,一直纏綿病榻裕泰帝病情惡化,藥石無功。他自知大限將至,發急召命兩位皇弟,唐王蕭曜與魏王蕭瑯急速歸京。蕭瑯就藩于西北賀蘭之側靈州。接到詔書之後,當即簡馬往上京趕去。一路風吹雨淋,加上日夜兼程未得緩沖,竟引發了宿疾。一路忍著到了這里,終于堅持不住,這才投宿于驛館停歇。裴度親眼見他苦痛異常,恨不得以身代受才好。此刻終于止住了痛。不想他剛能站立,便又要上路。有心想再勸阻,卻也知道這位魏王殿下,看似溫和文雅,實則富于主見。他決定了事,輕易不會受人左右。

按說,以裴度這樣世勛子弟、上州刺史身份,蕭瑯雖是皇室貴冑,他又何至于會如此鞍前馬後地效勞?這其實,說來話長。

先帝宣宗有三子。長子即今上裕泰帝,次子唐王蕭曜,幼子便是眼前這位魏王蕭瑯。蕭瑯生母,並非如今宮中吳太後,而是多年前便已病故閔貴妃。五年前,先帝駕崩,時年三十五歲皇太子繼位,是為裕泰帝。裕泰帝出于手足之情,特下旨意追封魏王之母為惠太妃。

閔惠太妃當年多才而貌美,頗得先帝之寵。她出身亦是不凡。閔家世代為江東應天府望族,曾出五代儒宗,書香之名,天下聞。蕭瑯不僅繼承了母族文彩,自小讀書過目不忘,才華超逸,而且志向不凡。十五歲時便自請跟隨當時懷化大將軍裴凱奔赴至靈州一帶賀蘭山抵御西突厥進犯。邊塞風沙磨練與天賦,讓他迅速成長成為一名用兵如神優秀將領。甘州一戰,他橫空出世,率三千騎兵深入漠南,以謀略破殺突厥三萬精兵。消息傳至金山之畔西突厥牙帳時,全城為之震動。就少年將軍意氣風華之時,同一年,卻出了樁意外。當時,十七歲蕭瑯隨同老將軍裴凱至祁連一帶巡察守備情況,遭遇內奸引敵人突襲刺殺。混戰之中,蕭瑯為救裴凱,腿部中了毒箭。便是這一箭,成為自那以後他這一生再也揮之不去夢魘。

五年之前,裴凱病重死于安西都護任上。臨終之前,他上表至天闕雲︰我去之後,惟三皇子殿下可守賀蘭,以御北蠻。宣宗納其表,加封時年二十歲蕭瑯為賀蘭王,就藩靈州。同年宣宗駕崩,繼位裕泰帝加兼幼弟為安西都護。這五年來,從漠北金山到漠南祁連,從龜茲西天山到漠東陰山,無人不知賀蘭王之名。西突厥人眼中,賀蘭王是個狡詐而可怕難纏對手,而這一帶天朝子民眼中,賀蘭王卻如同護佑他們家園平安神祗。傳說中,他立于賀蘭之巔,凱風自南,他白衣飄舉,「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岩岩若孤松之獨立,人遠遠見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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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裴度知道阻攔不了,目光落到繡春身上,立刻道︰「把他也帶著上路,好有個防備。」

蕭瑯看了眼繡春,下意識地捏了下方才與她手相握過那只右手,那種留他掌心異常柔膩之感,此時仿佛還未消去。這讓他感覺略有些不適。

「咱們路上疾行,他未必會騎馬,便是會,想來也受不住馬匹顛簸。左右一兩天便會到,不必多事了。」說罷接過那碗熬好藥汁,一口喝完,回頭對著繡春點了下頭,便邁步而出了。

繡春盯著他背影,見他走得已經很是穩當,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了。心里其實清楚,以他膝部這樣還未消腫狀況,走路對他而言,絕不是什麼輕松事。只是這個人,他自己都不意身上兩條腿,她這個外人又何必多事?

裴度無奈嘆了口氣,模出一塊碎銀丟給繡春,轉身便隨前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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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春回到客棧,已是凌晨丑時多了。安撫了還惴惴等候掌櫃幾句,便回自己屋里繼續睡覺。次日早,丁管事等人才知道昨夜她被叫去驛館出診事,問了幾句。繡春隨口應了幾聲,並未提那人身份。丁管事無事,和人一道再去探听消息,仍不見放閘跡象,回來唉聲嘆氣不已。

昨夜那幾個人,雖沒有明說,但結合這兩天听來小道消息,繡春知道這回恐怕真要這里繼續滯留了。反正急也沒用,索性安下心來,一邊替問診人看病,一邊慢慢等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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