摽媚 十五妹

作者 ︰ 曲罷

腳步聲倏忽之間已響在院內,只是一瞬間便佔據有利地勢,形成一個弧形的包圍圈,切斷了所有可能下山的通路。

秦放歌看起來還算鎮定,靜立于木窗前緊握著廣寒刀一動不動,但身體卻明顯起來,整個人好似一把蓄勢待發的弓,隨時都會射出最具殺傷力的箭矢。微弱的燭火透過布簾,將他半邊陰郁冷峻的臉,映得如同石刻浮雕。

空氣中似有暗流涌動,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屋外異響漸近,其間隱然夾雜刀劍兵戈踫擊之音。

秦放歌透過半開的木窗朝外看去,一片黑暗里,沿著籬笆牆一轉依稀可見銳芒點點,也不知多少弓箭對準了他。

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在寂靜中突兀地響起︰「秦放歌,我知道你在里面,要想活命就快出來,否則——就放箭了。」

話雖是狠,但語聲嬌媚,听起來軟綿綿的,根本就起不到威懾的作用。

十二娘卻是一驚,月兌口低呼了聲︰「阿芙!」

秦放歌回頭看她一眼,目光里有說不清的東西,像是輕蔑又像是憐憫。十二娘背倚床柱將臉撇到一邊,避開他的目光,她受不了那樣的目光,她可以忍受他的蔑視,但絕對忍受不了別人的憐憫。

沒錯,阿芙是唐相的新歡,她是舊愛。

不不不,不是舊愛,只是江天成送給他用來暖床的低賤滕侍而已。

秦放歌在幽暗里冷冷笑了聲,笑那喊話的女子真蠢,出去?鬼才會出去當箭靶子。揚手一揮,只听暗器破空聲響,兩道寒光從窗間直飛了出去。外面頃刻間做出反應,一瞬流矢如雨,全都朝著木窗射來。

箭矢帶著的沖力穿窗穿牆而過,咄咄咄釘在地上、牆上,有幾枝險險就射中十二娘,她一個懶驢打滾躲過,抬手拉動床柱旁的機關。一道鐵板從天而降,堪堪嵌在木窗之內。

如此一來,密集激射而入的箭矢便被擋去大半,只剩少量透牆射進的箭矢散落屋內。

「我就知道你有應急之法。」秦放歌怒氣沖沖匍匐著自箭叢中爬到十二娘跟前,揪著她的衣領拉到跟前,冷笑,「狡兔三窟,你有逃跑的路對不對?」

十二娘不語,沉默片刻,伸手過去扭了扭靠左邊的那只床腳,也不知摁動什麼機關,竟在床下現出一條暗道來。

秦放歌凝目下看,暗道里黑  的,也不知通向哪里。

他微微眯眼,捏住十二娘下頜道︰「你要明白,如今咱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若落到外面那女人手里,只怕你會死的更慘。」

「秦爺若覺得這條路不妥,跳後窗也可以……崖下面是個深潭,不過,我想下面可能已布著人了。」

「你倒是給自己留了不少後路。」他松開手,半是嘲諷半是嘆服。

「相爺說,人無遠慮……」她忽頓住,喉中有些發梗,再也說不下去,轉過臉吸了口氣才又道,「秦爺打算走孽路?」

「走暗道。」秦放歌攥緊廣寒刀,起身便往暗道里走。

十二娘隨後跟著,摁動機關將暗道門合上。二人模著黑沿著土階往下走,約莫走了二十來級階梯,秦放歌晃亮了火折子,回頭問︰「這條暗道通往哪里?」

「石鼓口。」

「原來就有?」

「嗯。」十二娘隨口應,眼睫微不可查地跳了跳。

「撒謊,這分明是新挖的地道。」秦放歌順手模一把牆上的泥,這土還是新的。

十二娘也知道瞞不過他,只不做聲。

秦放歌又道︰「單只憑你,只怕還挖不出這地道來。」

十二娘只好道︰「我請匠人來挖的。」

「花了不少銀子?」

「還好。」

「我錢莊名下的銀子就全被你用到了這里?」秦放歌由不住苦笑,這還真是機緣巧合,這女人出賣了他,卷了他錢莊的銀子逃到這里,不曾想竟還是用在了他身上。

暗道越來越深,終于走完那陡直的隨時會讓人一頭栽下去的土階,到了一段比較平順的正道上,卻還是不那麼好走。地道內潮濕陰暗,且還狹窄,僅僅只容一人通過,兩壁怪石上布滿滑膩膩的青苔,隱隱透著股子腐尸的臭味。

秦放歌站住,掉轉身將手里的火把塞到十二娘手里,道︰「你走前面。」

十二娘乖覺地接過火把,側身繞過他,走到前面,自動自覺地做引路人。

腳底下坑坑窪窪,秦放歌深一腳淺一腳地隨著十二娘往前走,時不時總會絆到什麼東西,十二娘在前不時出聲叫他小心。

轉過一道彎,那股子腐尸的臭味愈發濃郁。

十二娘忽然頓住,提起裙子跨過一樣障礙物後,道︰「秦爺慢點。」

秦放歌還至近前便聞到一股惡臭,就著光低頭一看,登時就怔住,那竟是一具腐尸,也不知死了多久,臉上的肉已全部腐爛,腐肉黃水之下只見森森白骨。

「你……」秦放歌倒吸了口冷氣,眼見十二娘平靜如初,便知此事多半與她月兌不了干系。

她舉著火把等他過來,也不等他發問,抬足便又往前去。

若只那一具尸首還好,可恨是隨後又連踫到十數具,或仰或伏,或坐或臥,死狀淒慘,不堪入目。秦放歌恨得咬牙,到底沒忍下去,眥目問道︰「這都是你干的?」

十二娘持著火把靜靜看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這心狠手辣的歹毒婦人,只為保住這暗道的秘密,便殺了這許多人。」秦放歌自認不是正人君子,殺人放火的事情他也不是沒干過,卻還沒見過如此令人發指的血腥惡行,簡直就是草菅人命。

那歹毒的惡婦卻並他的怒罵感到愧疚,轉過臉避開他憤怒的目光,淡淡反問︰「我若不夠歹毒,秦爺以為我還能活到今天?」

她掉轉身款款前行,背影窈窕迷人,一步一步搖曳生姿,語聲輕飄飄說得輕描淡寫︰「我並不想殺人,可惜他們得了工錢猶覺不夠,商量著要圖財害命,我為了保命自然不得不把他們殺了。」

秦放歌看著那美麗的背影不置一詞,眸光卻漸漸冷下去。

她這是在為自己辯解?

十幾條人命交代在她手中,她覺得于心不安了?

所以便說別人圖財害命……

或許她說的是事實,但殺一儆百便足夠,又怎用得著全部殺光?真不知她長著一副什麼心肝?竟能下得去那般狠手,難道生就是一副蛇蠍心腸?

這婦人太過狠毒,不能留也留不得。

秦放歌將刀柄又握緊了幾分,邁開大步跟上前去。

他們已快到出口,隱約有絲風吹進來,將那腐臭味吹散了些。秦放歌吸了口氣,又走了十來米地,便看到洞口處的那道石門。

便是這個時候,秦放歌也不敢確信自己是不是就真滌出生天,到了安全之地。

一把拉住已打開石門欲踏出洞口的十二娘,道︰「等一等!」

十二娘回頭看看他,道︰「從這洞口出去的一二十里地內人跡罕至,要走整整一日的路程才到得了石鼓口。」

她還真善解人意,知道怎樣不顯山不露水地打消他的顧慮,又保全他的顏面。

秦放歌微微笑了下,心里卻越發覺得這女人可恨,道︰「人跡罕至就沒有伏兵。」

十二娘覺出他這話的古怪來。

他不相信她,不但不相信,恐怕還懷疑她會再次出賣他。

這也沒什麼奇怪,一朝被蛇咬,是得小心點才是。

只是——好像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秦放歌目中忽有狠戾之色迸射,握著刀柄的右手微微一動。十二娘心頭突地一跳,下意識閃身便是一躲。廣寒刀擦著她的左肋下呼嘯而過,只差半分的距離便能要了她的命。

十二娘險險避過一刀,旋身躍出洞口。

洞外別是一番天地,黑沉沉奠宇之下,是一望無垠的荒草地。

她在荒草間站住,手持火把看秦放歌隨後躍出。

「你要殺我?」她問,跳躍的火光中,她那被蚊蟲叮咬的紅腫的不堪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

秦放歌鄙夷地笑笑,這算是明知故問麼?

「我沒有理由不殺你。」他冷冷道,卻奇怪她為什麼還站在這里不跑?

「你還不逃?」

「能逃到哪里去呢?」十二娘抬頭望著深黑色的夜幕微微笑了下,笑容多少有些淒愴的味道,而後她在草叢間盤膝坐了下來,閉上眼道︰「秦爺這次可以給我個痛快了?」

秦放歌只覺太陽上突突直跳,手里的刀攥緊又放松,放松又攥緊,忽然幾步上前,擰眉冷笑道︰「好,我便給你個痛快。」舉起廣寒刀咬牙試了好幾次,也不知為何,竟還是下不了手。但心頭到底恨不過,忽然一把奪過她手里的火把,反轉刀背擊下,重重擊在十二娘右小腿上。

耳中有細微的骨裂聲響,眼看十二娘嗚咽著渾身劇顫,緊抱住右腿蜷縮成一團,他就知道她那條腿斷了。

他恨恨道︰「要我給你個痛快?沒那麼容易。」

十二娘死死咬住下唇,將痛呼聲忍回喉中,大概咬得太狠,唇間竟有了腥咸的味道。

秦放歌道︰「念在你還算老實的份上,我饒你一命。你說的不錯,這里還真是人跡罕至,雖沒有伏兵,豺狼虎豹或是蟒蛇之類卻是可能有的。」

回頭又看一眼被綠藤遮蔽住的洞口,道︰「還有那位阿芙姑娘,也許她比豺狼虎豹還要可怕,你最好自求多福,別踫上他們才好。」

他憐憫地最後看她一眼,徑自從她身邊走過,越走越遠,漸漸就只看到微弱的一星火光。

十二娘在黑暗里坐起身,忍著痛模索到右小腿骨斷裂的那處,將腿骨扶正撕下一幅裙角纏裹住傷處。秦放歌的話不錯,她不能在此久留。想起之前差點葬身巨蟒口中的情景,她猶覺心悸,掙扎著便要站起身來,只是稍微一動,便是一陣劇痛襲來,疼得她一個哆嗦,人便又倒了回去。

她趴在草叢中,幾近于昏迷。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听一陣沉悶的石磨轉動聲,心里一驚,睜眼看時便見火光耀眼,綠藤之後的石門竟是大開,魚貫內走出一個又一個身穿鎧甲、手持弓箭的京畿營羽林衛。

羽林衛們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她,瞬時,她便成了眾矢之的。

明晃晃的箭簇無一例外對準了十二娘,她強撐著坐起身,听到其間有人道︰「稟阿芙姑娘,發現個可疑的女人。」

「是麼?讓我看看。」嬌女敕如黃鶯般的聲音猝不及防闖入耳中,刺得耳膜嘶嘶地響。

十二娘朝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便見一嬌小的黑衣女子從羽林衛中走了出來。那女子約莫只有十五六歲,她一步步走過來,柳葉青青的眉毛微微上挑,圓溜溜黑漆漆的眼楮瞪得大大的,看來天真之極。

「十五妹——」十二娘被她那一雙眼看得極不自在,先叫了她一聲。

「哦……」阿芙張圓了艷紅的小嘴,眨了下眼,像個貓兒般笑了起來︰「十二姐?哎喲,真是十二姐呀!十二姐,這一陣怎麼總也見不著你?你到底去了哪里?阿芙想找你玩兒也找不到人,問相爺你去了哪里?相爺又不肯告訴我。」

她笑吟吟的,笑容如孩童般純真,歪著腦袋仔細又看看十二娘,蹙眉道︰「只是,你……你怎成了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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