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殷還是不回頭,說話聲音依舊淡淡,可卻是份量十足,直壓上曜靈的心頭︰「你那頭有小荃子在。他人雖笨,卻是李公公的人。李公公是誰的心月復,不用我說。我有些話,只對你說,不能傳到宮里
曜靈此刻不只是停下,簡直可說是被凍在了地上。
「你可知道,你父親是什麼人?」岑殷手起剪落,多余的一截女敕枝,輕飄飄地從母體上降了下來。
曜靈不吭聲,她萬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句話來。可她就算驚異,也只在心里。不知他是個什麼人?用心何在?她尹曜靈可不是三歲小孩,給個由頭將心事全然吐露的。
岑殷因听不到回音,便有意回頭,曜靈垂著臉,站在一堂湘竹簾的陰影里,半陰半明間,看不出她究竟什麼表情。
岑殷笑了一笑,又回過身去,自管自將那盆景修剪個夠,然後方道︰「這東西真是不能由著性子,長歪一點,又或是長大一點,都不是好意
曜靈抬起眼來,正好岑殷回頭,四目澄澄下,岑殷只覺得她雙眸似水,看似清澈,卻深邃不可知其心思。
「什麼叫好意?樹長在盆里,本就委屈了,如今還要曲著身子,彎了腰,長也不許長,生也不許生,還說得上好意?」曜靈的話,淡淡然,卻帶些怒氣。
世間植物于她,似不著意時倒心意相通,她只看見,便可知其想法,亦最看不慣別人委屈了花草樹木,盆影就是一項,她看了只覺得涂炭生靈,全無雅趣。
岑殷先是一愣,過後卻緩緩點頭,並不是他同意,不過當對方小孩子一樣。哄著罷了。
「先將湯藥喝了吧,有話,過後再說岑殷的話,令曜靈心煩,她走到桌前,一揚手將碗捧了,當下就喝了個干淨。
「有話請世子爺快說。我不是那等閑人,店里的事還等我回去主張呢!」
岑殷又笑了︰「這話我可不信,眼見你就要出京,店里怎麼處?難不成就此關門?」
曜靈冷冷道︰「這是我家里的事。與世子爺無關,您還有事沒有?若只管這樣胡纏起來。小女子便就此告辭!」
岑殷這才正色起來,剛才有些嘻笑之氣,這會全收了起來︰「我才從外頭回京,昨天听說余王沒了,去了平恩寺才知道,原來此事與你有關
曜靈暗中觀察對方。嘴卻嚴緊得很︰「什麼叫與我有關?我一介民女,哪夠得上余王?」
岑殷嘆氣︰「你不用瞞我,既然我有心避開李公公,你該知道,我與他們不是一路,並無害你之心
這話可難說一定!曜靈在心里鄙夷,岑家出來的,除了我爹,只怕沒一個好人!
岑殷看出曜靈的懷疑。他也不多解釋,又道︰「余王妃跟我說了。我本不信,十七姨娘又與你何干?如今叫你出京,那更是蠻橫無理
曜靈聞听此言,心里的防備一時竟有些松懈,不為這話說得漂亮,只因說話人的口氣,是十分真誠的。
人心真不真,一听語氣,二看,眼神。
曜靈抬眼,卻正撞上岑殷也向自己看來,他的眼神里有什麼東西,每回踫上,總叫曜靈不由自主地垂首,又覺出耳根發熱來。
這算什麼?她想。可惜的是,沒人可以教給自己,錢媽媽再好,終究不是親娘。
岑殷適時移開目光,這丫頭才多大?他也想,行事老成,不料有些事上,竟當得幼稚二字。
「出京也好,」為緩解尷尬不安,曜靈匆匆開口︰「若如世子爺所說,世子爺也該知道,太後一向對我不滿,不如此時走了,倒一身干淨
岑殷點頭,卻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該去雲南大理,那是寧王的地界,這不是給太後手里送刀?」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听在曜靈耳里,無疑于楮天霹靂,這人是什麼都知道的!
怎麼會?!難道說,寧王,也私下里尋過泓王了麼?
「送不送刀,她要有意殺我,我走到哪里也跑不掉。再者,為何不能去大理?我卻不解世子爺這話的意思,我不過看那地方花期長,花種多,才……」曜靈將自己對李公公那套說辭又搬了出來。
岑殷自然不是李公公,不過他並無疑義,反倒點了點頭,好似听進這番虛辭似的。
「大理有這麼好?我只听人說過,那里路不好遠,山高水遠的,火腿倒是好的。既然如此,我也去看看
冷徹骨髓的寒意,一點一點侵蝕進曜靈的身體里。他到底是何用意?!難不成,是太後,叫他監視自己?
還是說,甚至叫他在路上,對自己下手?!
「好,好啊!有泓王府的世子爺與我同行,小女子實在榮幸之極!不過男女授受不親,再者世子爺要去,自然是隨眾頗多,小女子也不便沾光,以免人說閑話
曜靈不敢抬頭看對方,她的心里如被壓上巨石,沉甸甸的,喘不上氣。不知道對方能接受自己的話麼?她沒有把握。
岑殷溫和地笑︰「你說得極對。你尚未婚配,若與我同行,我的名聲不在話下,你卻將大毀,著實不便
曜靈松了口氣,正要稱謝,不想對方卻又開口︰「不過,若當你是我府里的下人,出門跟隊,就再無不便了
曜靈大驚,且十分震怒,當下便回道︰「世子爺!這卻萬萬使不得!采薇莊雖小,到底世人皆知,若叫外人聞听,尹家的掌櫃竟做了王府的下人,我,我……」
情極之下,她竟然哽咽起來,多少委屈一齊涌上心頭,酒後身子又弱,一時失控,眼淚便如滾珠一般,婆娑而下。
岑殷默默站著,眼見曜靈雙眉鎖恨,杏靨凝愁,幽怨不勝的模樣,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不過他是不準備道歉的,如果這丫頭跟她爹一樣,就不該遇挫而倒!
曜靈轉過身去,不願意叫岑殷看見自己落淚。沒用的東西,你哭什麼?!爹娘的身影浮現出來,頃刻之間,她便收了淚。
岑殷看那瘦弱的肩頭不再微微聳動,便又淡淡開口道︰「我也知道,叫你做個下人委屈了。不過向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身份這種東西,最是虛而不實。你若明理,就該知道,你爹當年的選擇。他生于皇家,卻甘願放棄一切……」
曜靈立即打斷對方的話︰「世子爺不必再說,我明白了
這人到底是友是敵?若是友,他帶自己出京,勢必引起太後警惕與不滿,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若是敵,看他所知甚多,卻也確無害自己之意。不過世事難料,也許他是想哄著自己出去,半路殺之,去向太後邀功,也難說一定。
曜靈一瞬間心里轉過百千個念頭,面上強作若無其事,知道對方話說到這一步,自己不好再拒,于是想出個緩兵之計來︰
「世子爺好意,小女子心領。只是前幾日已與綢緞莊,洪家說定,跟洪三爺的船到蘇杭。這會子若再回絕,只怕生事,又引人遐想。再者,我雖不理會身份,到底采薇莊沒有關門。若叫城中人知道,掌櫃的做了下人,怕對采薇莊生意不利。因此不如到了蘇杭之外,再行此事,到時只說我山窮水盡,盤纏用光,不得已到了下人,也算合理,說得過去了
果然這丫頭甚是伶俐,聰明過人!岑殷在心里不由得暗自叫好,她的話可謂滴水不漏,叫人難尋不是。
「既然如此,我再說不行,就是不盡人情了。也罷,依你所說,在蘇杭之後,咱們再聚吧!」岑殷說得溫柔有禮,且眼里隱隱有光,可曜靈就是不肯抬頭,這人難以揣摩,開始就騙自己,又是岑家的人,只怕沒有好居心!
「沒事了吧?」沒事我可走了!曜靈不等對方答話,便自已搭起簾子來︰「家里見我走了這麼久,必要擔心了!」
岑殷輕輕笑著,點頭道︰「是啊,正是要擔心呢!」
曜靈听出其話里嘲諷來,也不理會,飛一般就走了。
叮當本在門外守著,這時見曜靈出來,先是一愣,過後堆上笑來︰「姑娘這就走了?不再歇會兒了?」
曜靈勉強微笑︰「昨兒想是麻煩了姐姐一宿,不敢再叨擾,回去為是
叮當笑嘻嘻地望著,直到曜靈走得沒了影兒,方進屋來。
岑殷早已將剪刀放下,正站在窗前,叮當抿嘴笑道︰「人走得不見了,爺還只管看什麼?」
岑殷回過頭來,瞪她一眼,卻也笑了。
叮當走到床前,整理被褥,邊做邊道︰「這丫頭身上倒香,我只沒見她吊著香袋香囊什麼的,倒有一股子奇香,說不上的味兒,卻挺好聞
岑殷不理她,自管自走到桌邊,正要倒茶來喝,叮當喲了一聲,趕過來動手,又按岑殷坐下,口中嗔道︰「爺要茶也不說一聲?我這里站著,大活人一個看不見麼?」
岑殷呷一口松蘿茶,笑對叮當道︰「要你來不是做這些的,整日悶在這屋里,也委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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