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寺內有一棵千年銀杏樹,立地擎天之勢,高達十丈,樹蔭遮天,如懸空綠湖,葳蕤壯觀。
一方百姓尊其為樹神銀杏王,每逢初一十五便入寺跪拜,懸掛福袋彩綢,許願祈福,香火不斷。
可是有一年山下發生了一樁冤案,迷倒萬千少男的小倩姑娘被隔壁山頭的王大錘調戲,然而王大錘還反咬一口說小倩勾引他,長得漂亮的人通常招人嫉妒,小倩含冤慘死,村里人沒人給她伸冤。于是這一年入冬,銀杏樹再未新生綠葉,眾人不知原因,只嘆此樹壽終正寢,升天成神,不再招撫此方了。
大概過了十多年,蘭若寺成為了鬼寺,凡是借住該寺的男子都下落不明。于是這一日,寧采臣來了……
寧采臣覺得自己身正心善,不怕夜里鬼敲門,為了節省住店的錢,他跑來寺中湊合一晚。他在銀杏樹下對月吟詩,恰時一陣邪風刮來,迷了他的眼,他隱約就見一位蒙著面的白發老者站在銀杏樹上對他道︰「小寧同志,你是否想金榜題名呢?」
寧采臣當然是含蓄地說很想!
老者道︰「你若能幫本座一個忙,本座保你高中。」
寧采臣心中大喜,但還矯情地說道︰「神仙不保佑高中,小生也會幫忙的。」
老者贊道︰「好青年,那就不保你高中。」
寧采臣︰「……」
寧采臣領了任務,進到深山老林里去救一個人,據老者描述,這人美若天仙、沉魚落雁、窈窕嬌女敕、楚楚動人,是那種看一眼就想咬一口然後娶回家當老婆的美人,寧采臣在深山里轉悠了一圈,竟然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老者驚呆了!這十多年,他派了無數男人去深山里救小倩,可都有去無回,他覺得寧采臣不過也是個面相正經內心不正經的白面書生,卻不想他竟然經得住誘惑,回來了!
「小寧啊,你沒見到美女嗎?」
「哦,見到了幾個,但是沒你說的那種想要娶回家當老婆的人,那些女子舉止放蕩,言語輕佻,動不動就往懷里送,一看就只能賣進青樓里去呀!」
老者︰「……」
老者心想,難道小倩被深山里的那群狐媚妖精教壞了?
老者道︰「你再重新進去一次,就問對方是不是小倩,是的話,你想辦法救出來。」
寧采臣驚道︰「神仙你搞錯了,那個小倩是最放蕩的一個!我還來不及自我介紹,她就月兌|光了壓了上來……」
老者︰「……」
老者的心在滴血,他的小倩怎會變成這樣的人了?
老者道︰「小寧啊,小倩當年聖潔如白蓮花,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他回憶了起來︰「她每天會來山上看我,陪我聊天,給我澆水施肥、除蟲修枝……」
寧采臣仰頭看著這棵參天大樹,小倩給他修剪枝椏?神仙撒謊請打草稿先。
老者又道︰「她定是被妖魔操控了神智,身不由己,你若能救出她,本座保你一生富貴榮華,妻妾成群。」
寧采臣有些懷疑︰「神仙能力如此強大,為何不自己去救?」
老者啞住,故作鎮定道︰「你沒看我動不了嗎?」
寧采臣︰「……」
他只是樹妖,不是神仙,他還沒修煉到能夠隨意離開土地的境界,他只能保護自己山頭的人畜安寧,他的小倩含冤而死,冤魂被隔壁山頭的狐狸精綁去做些魅惑男人的事情,他的心在滴血,想盡辦法要救小倩,反而給狐狸精送去了不少男人吸食。
寧采臣又一次去了深山,歷經艱難險阻終于將小倩救了回來,可是小倩卻愛上了寧采臣……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過于自己看上的姑娘去了別人懷里,別人還嫌棄不想要。
老者看著小倩死纏著寧采臣擁吻在樹下,眼楮有點傷,他終是沒有挽留小倩,向她訴說多年的愛慕之情……
月色涼,心惘然,蘭若寺冷風蕭索,古藤枝椏。記憶回去了九百年前,那時這座山名叫黑山,山上的一切都貫上了黑山的名字,某一天,有位村民想砍了銀杏樹當柴燒,有個小女孩跑出來救了他,之後小女孩常常過來找他玩耍,在他臂彎上蕩秋千,在他樹根邊捏泥人,爬到肩頭掏鳥窩,坐在枝頭唱歌兒,她俏美的容貌,溫柔的小手,百靈般的歌聲,都讓他深深迷戀。
小女孩有虛弱哮喘,每到秋季,他會結出滿枝的白果給小女孩治病,小女孩感謝他,有一天玩笑道,他若是人,她就以身相許。
因為這句話,他發憤圖強,入了妖道,開始刻苦修煉,終于有一天修成了人身,可小女孩卻轉世忘記了他……
第一次現身在她面前,小女孩嚇哭了……
原來他長得很可怕,滿臉皺紋,皮膚黑灰,五官模糊,雙眼空洞。
她甚至不願與他做朋友……
他傷心難過,但依舊執著地守護著她,守護她的子孫後代,守護她的每一次轉生……
他沒再現身于她面前,只是每次她受苦受難的時候,他會想盡辦法去救她……
他想,寧采臣不過是個過客,等他老死,小倩仍舊屬于他。
有一天,小倩忽然哭著過來找他,問他道︰「神仙可有辦法讓我變成人?我想給采臣生兒育女……」
他重重嘆了口氣,鬼魂想要變成人只有投胎轉世,然而小倩幫狐狸精害死了那麼多男人,地府早已不準她輪回。他收買了鬼差,打通了關系,才使她能夠留在人間,沒有回地府受罰……
他道︰「他若真心愛你,無論你是鬼是妖,能否生育,都會愛你。」
小倩難過極了︰「可我對不起他,不能給他傳宗接代……他要娶小妾,延續香火。」
他皺緊了眉,他竟然要去別的女人,他半晌道︰「他若對你不好,你就過來找我,我照顧你。」
小倩感激地點點頭,擦干淚又回去了。
不久後,黑山老妖終于練成了破土之術,他第一個想去的地方就是去看看小倩過得好不好。可他去到寧采臣府上,卻看見他高官厚祿,另結新歡,小倩卻不知去向。
他四處尋找小倩,才知道小倩又被對面山頭的狐狸精抓去魅惑人了……
這一次,他親自救了小倩,順便辦了那只為禍一方的狐狸精。
小倩傷心極了︰「為什麼男人多薄情,即便如寧采臣那樣坐懷不亂的男人,也會想要三妻四妾,享齊人之福……」
他回答道︰「因為他們不是樹,人心沒有停留,便永遠不知滿足。」
小倩微微一怔,止住了哭泣。
「不光是男人,女人也是一樣。」他伸出枯枝般干癟的手指拭去她的淚珠,她終于沒有再害怕,沒有再躲開……「小倩,以後就在我這里生活,我不會走。」
終于,小倩成為了他的人,但他們的關系不是夫妻,而是……
「爺爺,我給你捉蟲子呀,鎮里的人最近喜歡吃麻雀,沒有麻雀兒給你除蟲了~~」
「爺爺,我給你修枝椏?對面山頭那棵槐樹精的發型就不錯,很帥氣呦~~~」
「爺爺,我給你偷了些肥料來,嘗嘗好不好吃……」
黑山老妖︰「……」
小倩將他當做了爺爺,他甚至沒有拒絕……
他對她的愛,的確已超出了男女之情……
小倩終歸是魂魄,如果一段時間不吸食人氣,她就會虛弱而死。
起初,黑山老妖抓了山中牢獄里的死刑犯給她吸食,後來死刑犯不夠吃了,黑山老妖就努力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統治了一個又一個山頭……
後來,小倩開始自己偷偷覓食,專門吸食之徒的陽氣,以報當年的仇怨,損了不少陰德。
于是有一天,路經此地的降魔仙者發現了她,將她抓了要魂飛魄散。
此時的黑山老妖已成為了稱霸一方的妖主,他怎會讓降魔仙者傷害小倩,一場血雨腥風的殺斗,他救下了小倩,可驚動了天庭……
鬼差道︰「這回的事兒鬧得太大了,天庭專門派使者徹查此事,連冥王也保不了你……」
黑山老妖抓著他不放︰「一切罪責由本座來承擔,只要冥王能保住小倩的魂魄。」
他嘆了口氣︰「你不要為難我們主子了,交出小倩,你還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他搖了搖頭︰「我入妖修道、統治一方,全都是為了小倩,若要用她的性命換我的地位,我甘願一命換一命。」
鬼差怔了怔,頗為感動︰「當年她救你一命只是舉手之勞,你何須以命相換。」他又道︰「她只將你當做長輩,甚至不知道你一直……」
黑山老妖打斷了他的話︰「你去跟冥王說,用我的修行換她的來生。」
鬼差︰「……」
許多年後,遙遠的南國小島上長出了一棵銀杏古樹,海風吹拂的時候,銀杏的葉兒發出銀鈴般的聲響,如十八歲的少女清脆的笑聲,曼妙的歌聲……
這是黑山老妖和小倩的合體樹,鬼差告訴他,那位天庭使者听過他的故事後,頗受感動,于是在小倩魂飛魄散的時候故意留下了一絲元魂……
黑山老妖帶著這絲元魂離開了那片疆域,隱居在海島上……
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人心沒有停留,**沒有止境,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日異月殊、物是人非。然而古樹仍舊忠貞不渝地立在那里,守護著他的摯愛。
新上任的鬼差對他道︰「你用自己的身體養著她,知不知道未來她強大了,可以反噬了你?」
他沒有說話,只是認真地修著指甲,就像當年小倩修剪他的枝椏一般……
鬼差好奇道︰「她是你什麼人?你這麼做,值得嗎?」
他淡淡地笑,一張布滿樹紋的老臉笑起來有些嚇人︰「沒什麼值不值得,我原本是她種下的一棵樹……」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女孩在黑山上埋下了一棵銀杏果,很久很久以後,一個女孩救下了她自己種的那棵銀杏樹,又過了很久很久,銀杏樹做了她的軀殼,與她生死相伴。
黑山老妖道︰「因為有她,才有了我。因為愛她,才養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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