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艙內很安靜，這是零點航班，微淡的夜視燈下，旅客逐漸進入了夢鄉。他無法入睡，他的座位靠著舷窗，窗外掛著一輪圓月，月光彌散，清朗而又朦朧。月光下面，鋪著一層如絮如絲的白雲，由近及遠，廣闊無邊。要不是遠處雲絮緩緩地飄移變化，你會感覺飛機是靜止的。
他特別愛夜航，喜歡的就是這份在地面上尋覓不到的寧靜——環境的和內心的，何況那些雲絮變幻的奇妙，實在是超出常人的想象，總會給他帶來靈感。所以，每當自覺才思枯竭的時候，他就會坐一趟這樣的航班。
今夜，他覺得稍許有些異樣——太安靜，機上的旅客渀佛被施了魔法一般沉睡，似乎會一覺睡上五千年。舷窗外近處的雲絮也寂然入眠，紋絲不動。
他隱隱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可是期待什麼，他自己也不明白。
忽然，他分明听見了歌聲，那是如水一般清澈流轉的弦歌，由微漸響，歌曰︰「微風起兮雲飄搖，心如止水兮何動蕩？天宇浩渺兮時無級，時無級兮歸何處？」歌聲飄落，弦聲激揚，和聲四起，環宇共鳴。他如痴如醉，身不由己，飄飄搖搖，渀佛無形之物，融入舷窗之外。
靜穆而生動的月光下，鋪展無邊的雲層緩慢而有節律的動蕩起來，朵朵生成，各各為形，漸次演變，幻化萬千，難以形容。他感覺自己也如雲氣一般流變，或浮淡如薄紗，或輕渺如晨霧，或聚而成峰巒之形，或化而為長風之態。他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傳的大自如與大自在，一種奇妙的大輕松和大自由，一種與宇宙同化的大快感！
樂聲漸漸低微，雲絮漸漸平定，一切重歸靜寂。他看見自己兀立雲層之上，四級茫茫，偌大的天宇間，空無一物。
「歸去吧，你不屬于這里！」良久，一個洪亮的聲音灌入他的耳膜，穿透他的心髒。
「我不走!」他高聲說。聲波在雲層上四向滾動，一直傳到天際。
「歸去吧，你人事未盡，不可以強留。」那聲音就在他體內震響。
「你出來，我要和有形對話！」他對著虛空喊。
腳下的雲層有了些微的顫動，須臾，一個似有若無的人形出現在他眼前，宛如裹著一襲白紗的妙齡少女，月光下，素淡而虛緲。
「回去吧，」他听出來，這次是先前歌者的玉石之音，「這里是純淨之境，沒有救贖的人是不能來的。」
「可我已經來了！」他強調說。
「你來是緣，你走也是緣。」那聲音依舊平緩和悅。
「既然如此，那我不走也是緣！」
「先生若真心長留此境，必先回塵自救，別無他途。」
「我無罪，無需救贖！」
「世上無無罪之人，也無無以救贖之人，先生請自省。」
「我一生追求藝術至境，何罪之有？」
那女形一時靜默。
「既然無罪，何不相留？」他氣壯質問。
女形默然片刻，輕語道︰「執意追求，必有誤傷——先生真的不記得？」
他一時啞然。
女形輕舒廣袖，風化羅裙，一尊少女的果像展示在皓月之下，純淨無瑕。
他如雷擊頂，塵封的往事如暴風席卷心頭。他赧然垂首，無言以對。
「回去吧，執著可去，執著可不去。去與不去，修身省心，俱可得道。——君自珍重，就此作別！」
「不要！」他痛苦的叫，伸手去抓那已漸淡化的雲形，虛若無物。
「不要！你回來啊——」他痛苦的叫聲像閃電爆裂，鞭擊長空。
轟然的雷聲過後，空明澄碧的天宇依然靜謐如初。隱隱的，那歌聲又起來了，由低微到響亮，又由響亮漸次低微︰「昊天蒼蒼兮思無涯，四野茫茫兮何為家？巫山有情兮難為雨，三生夢斷兮將何往？」
這次沒有弦樂，那流泉的尾韻輕輕顫動，極細極低，如一縷柔曼的蛛絲在他心尖繚繞纏縛，使他的心髒慢慢收縮……
那趟航班，空姐發現一位奇特的旅客，這位旅客自飛機升空後就進入了異常的沉睡狀態——沒有絲毫聲息，脈搏低微，心跳幾乎感應不到，喚之不應，推之不醒。空乘人員報告地面指揮部安排救護車接應，然而飛機降落時，他卻恢復了正常，且對先前自己的睡態一無所知。
他，就是當前最走紅的畫家——寒峰。他的成名作是二十年前一幅真人大小的少女果畫，畫面上，暗藍的星空背襯下，一位少女呈斜臥之，剛剛發育的**略顯清寒，膚色如梨花帶雨，純淨得讓人屏息。
那幅畫題名《天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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