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華靜影林,杳無人聲,唯余清風颯颯,撩起一分凌然。
倏忽,一抹杏色閃過,如大雁展翅凌空翩飛,在密林中穿梭盤桓。
少頃,忽如平地狂風乍起,卷起簇簇落葉,在瞬間便集結成了一蓬碩大的葉巢,勁風纏繞著表層,發出「嘶嘶」的低鳴,墨色一現而隱,葉巢轟然炸開,化成漫天飛葉,狂勁中心卻顯出一襲卓然杏衫,分塵不沾,片褶不染,比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更多了三分泠泠。
定楮望去,那杏色中分明是一個清雋溫雅的少女,單手擎了一把濃墨重彩的寬背大劍,竟是比她的身量還要魁梧寸許。
——放眼整個崇華劍派,會使用如此重劍的女弟子,唯有掌門座下的葉知秋一人。
宛若白瓷的手掌與漆黑冷凝的劍柄交握,形成鮮明的對比,卻是說不出的切合,仿佛從這縴細的手臂透出了無窮無盡的鋒銳之勁,如指臂使地駕馭這把桀驁之劍。
少女的眉目宛然,神色平和,春水般的眸子微微斂起,似在體悟這縱橫肆意而未曾收盡的劍意,又好似只是傾心感受林間清爽宜人的松風。
異變驟起。
一道白練斜斜刺入,透著難以忽視的陰寒之氣,方向正是她當胸大穴——細看之下,這白練卻是一條三尺余長的軟鞭,鱗次櫛比的橫紋昭示著它生前應是一條珍稀的白蟒。
杏衫少女神色不變,黑色大劍隨意一擋,手腕靈活翻轉幾下,竟是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將那蟒鞭繞在劍身之上,教攻擊者掙月兌不得。
唇邊就勢漾開一抹溫潤笑意,一點點沁到了眼底,預言了往後即將傾城的風華︰「呵,嫣兒,你又調皮了。」
順著那條白色蟒鞭看去,是一襲火一樣張揚肆意的紅裙。
紅裙包裹下,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少女,卻見她嬌俏的臉上掛著冷冰冰的表情,眼里卻含了幾分嗔怒︰「騙子!」
扯不回被對方制住的軟鞭,銀牙輕咬,另一只手聚起一顆冰雪淬成的晶球,朝著杏衫少女擲去。
眼中掠過一抹訝色,隨即疑惑爬上嘴角,她一手平伸,五指微張,掌心凝出一道氣膜,看似微薄,卻不費吹灰之力便擋下了對方來勢洶洶的冰球。
另一手使勁一扯軟鞭,便將另一端的少女帶進了懷中牢牢箍著,力度不大不小,既不會讓對方感到疼痛,卻也教她掙月兌不開。
葉知秋真誠地望進紅衣少女比方才惱怒更甚的眸子,柔聲問︰「嫣兒,我何時騙過你?」
「哼!」冷嫣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掰著手指頭數到,「你上個月答應帶我去山下的鎮子里喝花酒;上上個月答應帶我去霓裳谷里捉蝴蝶;再上上個月……」
每說一件,小臉上的冰霜便重一分,而葉知秋的額間已是隱隱冒汗︰原來不知不覺間竟然答應了她這麼多無禮的要求,可是卻一個都沒有兌現呢……
「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冷嫣住了口,嫣紅的嘴唇咬出了白印,看得葉知秋有些心疼,心里暗暗決定︰無論嫣兒提什麼過分的要求,都要滿足她!
「你到底什麼時候來我家提親?」冷嫣瞪著她,小臉紅撲撲的,卻不是羞澀而是生氣。
「這個……呃……」葉知秋愣了一下,手足無措地移開了目光,不知該怎麼回答。
「說到底,你就是在騙我。」冷嫣仍舊是那張面無表情的精致小臉,葉知秋卻覺得她眼中水霧凝聚,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
心中一軟,答應的話就要出口,卻又硬生生住了口。
思及一冷一熱兩張截然不同的臉,葉知秋火熱的心又淡了下去,眼珠一轉,她嘴角噙著一抹溫潤的笑意,看著冷嫣的目光專注而柔和︰「嫣兒,你不是想要下山去麼?我求了師父予我三個月時日下山歷練,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好。」冷嫣黑亮的美目直直地盯著她,眼底有紫色的光暈流轉,美不勝收,「三個月太短,至少三年。」
「……依你。」葉知秋無奈地笑笑,卻再也顧不上頭疼要付出什麼代價來說服那不肯吃半點虧的師父,只是在小少女淺淺漾開的笑渦下,心口暈開了酸軟的暖意,就像有一只溫熱的小手撩撥著心湖,漣漪乍起,便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平靜了。
甩了甩頭將出門前師父高深莫測的笑臉拋諸腦後,葉知秋不願去想一向性子跳月兌的師父何以會如此嚴肅地看著自己,扔下一句「好自為之」便準了三年下山游歷的假期。
特意讓人準備了幾套普通青年男子的衣飾,依舊作男裝打扮,這幾年的身形拔高不少,幸而這衣袍寬松,倒是將她的第二性征掩蓋泰半。
理了理鬢邊的碎發,雖是有些女兒氣的動作,她做來卻難得帶了幾分飄逸瀟灑的儒雅——葉知秋並未意識到已經有不少女子在偷偷打量著她,只是心平氣和地負手靜立在與冷嫣約定的街口,任憑周圍喧鬧熱烈,人來人往,卻自成一方寧謐天地,衣袂靜遠,片塵不染。
她將這街市之景當做了一幅畫兒來欣賞,卻不知在別人眼中,她才是最美的一道風景。
遠遠地便在人堆里一眼看見了她——也只看得到她一人——身著玄色錦袍的冷嫣定定地凝視了半晌,才壓抑住了心頭突然涌起的歡喜,邁著沉穩的步子,向著葉知秋一步一步走去。
漫步踱到她身側,從腰側抽出一把玉骨絲面的折扇,故作風雅地展開,輕扇幾下︰「葉兄,久等了。」
柔軟的聲線還未月兌稚氣,生來便多了三分嬌媚婉轉,在她刻意壓低下,竟是別樣的性感。
見了她的裝扮,葉知秋未語先笑,霎時便如畫中人躍出了背景,讓人眼前一亮,仿佛整個世界都因為這一笑而變得生動鮮活起來,「嫣兒。」
她的嗓音不再是少年時的清亮,隨著年歲見長而越發柔和,竟是有著一分別致的韻味。
「叫我官人。」冷嫣風情萬種的一個媚眼,愣是給那認真的小臉平添了一分純稚,端得是惹人憐愛。
「走吧,我的小官人。」好笑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葉知秋牽了她的手,慢悠悠地往城門方向走去。
「……哼。」不滿意對方敷衍的態度,冷嫣撇撇嘴,不情不願地跟上了她的腳步——如玉的耳垂卻悄然紅透,猶如飽滿紅潤的櫻桃,教人直想一口含住。
出了朝華鎮,兩人一路向著陵南柳州方向行去——那里是葉知秋母族的故鄉。
「嫣……咳咳,嗯,官人,」葉知秋在冷嫣逼視下硬生生忍著笑改口道,「令尊如何同意放你出來游歷?」
難道是因為師父他老人家打過招呼?不會吧,冷躡其人最是自負,幾乎可說是六親不認,居師父所言,兩人相識不過是一樁交易,所以——排除了師父的說項。
難道是因為放心我的人品和修為,所以對于女兒與我相交樂見其成?
唔,這麼想來,可能性相當大……葉知秋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卻見冷嫣把玩著手中的折扇,漫不經心地說︰「哦,他沒同意。」
「什麼?」葉知秋猛地止了腳步,吃驚地看著比她略矮了小半個頭的男裝少女,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打暈了婢女和守衛溜出來的。」冷嫣的話粉碎了她最後一點希冀,「你放心,我有留書告訴他。」
——爹,我跟小葉子私奔去了,不要找我;有空會回來看你的。嫣兒敬上。
彼時,處理完公務回到書房看到冷嫣留下的字條,魔門之主氣得勁氣外放,生生震榻了書房的四面牆。
「逆女。」冷躡斥了一聲,對著戰戰兢兢的屬下吩咐道,「傳令下去,動用一切人手,把小姐抓回來!」
柳州,最負盛名的酒樓群英閣前,葉知秋不可置信地瞪著一臉風輕雲淡的冷嫣︰「私奔?你真是這麼跟你爹說的?」
「嗯。」冷嫣長長的睫毛掀起,不明白她為何這麼大反應。
「糟了。」吾命休矣——葉知秋苦笑一聲,面對著冷嫣嬌柔的小臉卻無論如何都氣不起來。
「怎麼,你不願意跟我私奔麼?」察覺到她的神色並無欣喜,少女眸光一冷,蕩出幽幽的紫色來,「你要負我?」
如此想著,少女心口發冷,冰雪似的容顏更顯冷冽——小葉子,你若負我,我便殺了你,再自殺!
「君若無情,玉石俱焚!」她手中的玉骨折扇抵住了葉知秋縴細的脖頸,陰測測地說道。
暗自嘆了一口氣,葉知秋握住冷嫣涼涼的指尖,無奈的笑容中又透著一絲寵溺︰「這話又是誰教你的?」這決絕執拗的性子倒是像她,這般狠厲無情的話卻不像是出自她口。
「……前些天那話本里的狐仙就是這麼說的。」怏怏地撇開腦袋,卻沒有收回被握住的指尖——葉知秋的手很暖,又很軟,被她的掌心包裹著,那股子熨帖一直漾到了心底,教她舍不得放手。
「嫣兒……」葉知秋張了張口,卻是欲言又止。
——說什麼呢?
你我皆為女子,不可相戀?
她師父沈歸鴻早就說過︰性別不是問題,年齡不是差距,真愛無界!
雖然她還不很明白,但也知道這是說不禁女女相戀。
那麼……你我陣營不同,道魔殊途?
沒見她師父身為玄門大能,背地里還是跟魔門你來我往,做著連她這個嫡傳弟子也不清楚的交易?
榜樣在前,她又有什麼理由推拒呢?
再者,捫心自問,她真的想要推拒麼……
年歲尚輕不諳世事的葉知秋少女陷入了苦思。
「我餓了。」冷嫣也沒打擾她沉思,一手攥著她走進了一個客似雲來,喧鬧繁華的門面。
「嗯。」專注思考的葉知秋並未注意到冷嫣拉著她離原定的酒樓群英閣背道而馳,只是順從地跟著走。
一高一矮兩個扮做男裝的縴弱少女就這樣走進了群英閣對面的樓里——「群芳閣」三個燙金大字周圍點染了片片桃花,襯出了幾分旖旎風情。
眾所周知,群芳閣,乃是此間一等一的……青樓。
作者有話要說︰既然大家強烈要求我放番外,那麼好吧~~
本來還要寫下去的,但是今天喝了點酒,腦子有點暈乎……
沒關系,請期待番外的第三篇,你們想要的都在里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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