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歌一愣。
「我是在國外留學的時候認識她的,當時她是交換生,我們再一個學校,她很單純很善良,在我眼里是非常優秀的女人,當時追到她,是我的福氣,可是後來,我卻負了她。」
仲睿哲看著台子上,一些明明滅滅的光和影倒影在他深邃的雙眸中,像是往事最清晰不過的投影,那顏色像是深夜里蒙上了一層薄霧的天空,沉郁而蒼茫。
「畢業後我向她求婚了,她也答應了我,我很高興……回國之後,我父母告訴我,我的婚姻不是我可以做主的,他們早就已經盤算好有哪幾個企業的千金可以幫助到我們仲氏旗下企業的發展,我必須要從這幾個人里面選擇一個,剛開始,我也試著和他們抗爭過,但是……後來我還是輸了。」
夏言歌安靜地听著,這份安靜來自于不知所措,也來自于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安慰,甚至還有那麼一成,來自于對面前這個男人的心疼。
是的,心疼,這就是她看到他臉上此刻那種受傷的表情時的感覺。
他繼續說︰「我和父母鬧啊鬧,結果就是我母親那段時間生意也不理會了,因為生病而住進了醫院,是神經性的胃病,和情緒有很大關系,當時所有的人都在說我不孝,而我父親還在努力讓我前女友的生活也變成一團糟,害得她連工作都丟掉……于是,我就對她提出了分手。」
「當時我也並不好過,但是,我知道她比我更難過,因為她被拋棄了。她那麼好,那麼好,我居然拋棄了她,不管怎麼樣,我是把那句話說出口的人,我是轉身離開的人,我把她一個人留下了……我看見她哭我甚至不能幫她擦擦眼淚,夏言歌……你見過像我這麼無能的男人嗎?」
台上駐唱歌手的一首snowpatrol的《run》結束了,在音樂的伴奏下,夏言歌感受到一陣恍恍惚惚的空白,只有仲睿哲的聲音還沒有停止,像在傾訴,但落寞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其實我也很難過……就算我努力做到很絕情,我還說出那些傷害她的話,但是……我只是希望她忘記我,然後過好自己的生活,而我,已經不能再指望自己還能找到她那樣好的人了,我的未來是被設定好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傀儡而已。可是你知道嗎,就算這樣,我還是忍不住要來,我知道她要結婚我還是忍不住要來,我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只要她很幸福,那就可以了,至少我的內疚可以減少一點點,這幾年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就連做夢都會听見她在哭,我很怕她哭,每次看到她流淚,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
他深吸了一口氣,「夏言歌,我是不是很傻?」
夏言歌點點頭︰「是啊,真傻。」
——會因為自己被迫拋棄了對方而內疚上個好幾年的男人?真是傻透了,男人,不都該是沒心沒肺沒天良,翻臉如翻書的麼?
仲睿哲苦笑了一下,「我也不想她為我擔心,所以比起張秘書來,我還是帶著女人參加婚禮比較好吧,本來我是想叫那個上次相親的女人陪我來,後來你說想要出去走走,我一想,跟你在一起還能舒服點兒,就帶你過來了。」
說完,他大功告成一般地松了口氣,搖了搖手中的酒杯,已經沒有酒了,抬頭一看夏言歌,他嚇了一大跳,「夏言歌,你那是什麼表情?」
只見夏言歌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眼神充滿了聖母瑪利亞一般悲憫和慈愛的光芒,她揉了一下眼楮,說︰「沒,我很感動,總經理你這麼賞識我。」
「嗯,我的確很賞識你,都說和你在一起比較舒服了,感覺就像和男人在一起,沒壓力。」
夏言歌︰「……」
「走吧,」他笑了笑︰「按照約定,套房屬于你了,我住標間,我先送你回去。」
跟在仲睿哲的身後,看著前面高大的背影,她若有所思。而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轉過身來︰「你怎麼走那麼慢?」
「這個……你懂得,要是你是我助理,我肯定不會走得比你慢。」她解釋道。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走那麼慢,是等著我來拉你嗎?」
手心有一層細密的汗,她驚慌失措地抬頭︰「不是的,我……」
「別說話,別解釋,」他稍微欠了身子湊到她面前︰「我不想听到否定的答案啊,夏言歌,你記住,我不想我們之間有距離。」
他臉上是一副無謂的表情,腦海里千回百折地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夏言歌那時候的情形——她一個人,跑到樓梯間哭,他沒有告訴她,當時她的哭泣讓自己想起了那個人,那個人啊…….
那個讓自己有愧于心的人,她就要,結婚了。
夏言歌,你記住,我不想我們之間有距離。
夏言歌坐在套房臥室里的梳妝鏡前面,看著鏡子里面遠遠大過雙眼的兩個巨大的黑眼圈無比憂傷,就因為仲睿哲這一句話,她一夜都在輾轉反側。
這話什麼意思?
問倒是沒有問出來,只有仲睿哲一直不肯放手,拉著她送到套房門口的動作,讓她昨晚那一路走得就像懷揣一個炸彈就要去做什麼恐怖襲擊的犯罪分子一樣,心跳都能唱響一曲將軍令。
瘋了,他一定是瘋了,難道是昨晚酒喝得太多了?夏言歌拍拍額頭,沒錯,一定是這樣,今天他應該會恢復原狀,依然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總經理。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來,她使勁搖了搖頭,這才早上七點,誰會這麼早來敲門?于是靠近門的時候格外謹慎地問︰「誰?」
「開門。」
這個聲音…….夏言歌覺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怎麼會在這里听到譚星的聲音呢,她又使勁拍拍臉,好吧真疼,不是做夢,那麼門外的人是誰?
打開門,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一個人影就直接撲了上來,把她緊緊地摟在了懷里。
她張牙舞爪地掙扎一番,對方紋絲不動,等她安靜下來才說︰「媽的餓死我了,夏言歌,我從上海到杭州都沒有吃飯。」
這個聲音這個氣味都沒有錯,是譚星,他像好不容易找到樹干的考拉熊一樣,就這樣賴在夏言歌身上,半晌也不帶挪動,夏言歌不得不開口︰「譚星,能不能放開我說話,你快勒死我了。」
譚星卻沒有松手,而是說︰「你沒有男朋友。」
夏言歌愣了一下,說︰「……不是沒有,而是分手了。」
不遠處,從電梯剛剛走出來的仲睿哲靜靜地看著站在門口相擁的兩個人,轉身,又按下了電梯的按鈕。
又濕又熱,杭州的夏天對于夏言歌來說是一種折磨,有空調的時候還好,可是像現在這樣,站在湖邊的時候,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汗水在不斷地往下流,粘著身上的衣服。仲睿哲站在一邊,又是那身死板的西服,又是那死板的表情,兩個人在等船——今天要見的客戶也太有情調了,就連見面都要選在船上。
而且,還是條土豪船。
夏言歌看著不遠處駛過來的那艘船,拿什麼材料,鍍邊鍍的是金碧輝煌的,上面的圖騰不是龍就是鳳凰,在陽光下金光閃閃有些夸張,余光里面仲睿哲面無表情,站在那里只是看著船開過來的方向,話也不多說。
果然,昨晚是喝多了,今天這就又回復原狀了。
夏言歌捏了捏手中的文件,有些遲疑地問︰「那仲總,你看我是和你一起上船呢還是在這邊等?」
「你不用上船,」他回答︰「不過,也不要等了,把資料給我,你回酒店吧,總不能讓你的客人一個人在酒店呆著吧。」
「……」夏言歌愣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仲總你早就知道他要過來的嗎?」
仲睿哲沒有說話,半晌,看起來有些不耐煩地轉向她︰「把資料給我,你走吧。」
夏言歌從那語氣里面感受到一絲微妙的情緒,她猶豫了一下,說︰「仲總,我是來杭州工作的,不是接待譚星的,我跟你上船吧。」
他看著她,過了一會兒,說︰「你不是說不會再對他念念不忘麼?」
「嗯,我就是這麼打算的啊。」她點了點頭。
「為什麼沒有推開他。」他問。
「你……看見了?」她抬頭對上了他的目光︰「我有試著推開,但是他的力氣很大……」
夏言歌撓撓頭︰「其實擁抱對于譚星來說沒什麼,畢竟是藝人嘛,他可能在這方面不知道輕重,以後我會提醒他的。」
「你在跟我解釋?」他突然輕輕扯動了一下嘴角。
「啊?」她慌慌張張地擺擺手,「沒,我……」她听著船駛過來的聲音,思緒已經變成了一團亂麻。
「……去和譚星談談,把話說清楚吧,今天就算給你放假了。」他說著,轉頭看向已經開始靠岸的船,「夏言歌,你真遲鈍,不過,我不會勉強你,如果你的心在他那里。」
「哎?」手中的文件被抽走,仲睿哲只留下一個背影,夏言歌站在原地,看見水面上因為陽光的映照而顯得晃眼的波光點點,失神地想,亂套了。
不過,是該和譚星談談了。
「你們D.S真奢侈,」譚星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面,回頭看著夏言歌,笑起來︰「一個助理出差都住套房?」
「這是仲總的房間。」夏言歌如實回答道,然後遲疑了一會兒,說︰「談談吧。」
陽光透過窗戶,在地毯上拖長了的那個影子側過身,問︰「你住在仲睿哲的房間?」
「你為什麼會突然來杭州?」
「仲睿哲人呢?」
「你知不知道內地人男女之間不隨便擁抱的?」
譚星突然笑出來︰「放心,我曾經呆的地方是台灣,不是美國,在那里,男女也不會隨便擁抱的。」
「那為什麼……」她咬了咬嘴唇,坐在沙發上,刻意躲避著他的視線,卻怎麼也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因為我想抱你。」
「……」
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夏言歌鼓足勇氣,抬頭迎上了他的視線,說︰「譚星,你可能覺得我曾經寫過信給你,我就和那些纏在你身邊的,努力想要爬上你的床的女人一樣,可是……」
「我知道你不是。」他打斷她的話,走到沙發旁邊坐下來,近距離地看著她,又重復了一遍︰「我知道你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
「因為是我要纏著你,我努力,想要爬上你的床。」他笑著一邊說,一邊向前傾斜了一子。
「……還能不能認真說話了,我很嚴肅的。」夏言歌條件反射地往後面挪挪,「譚星,你現在是明星,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要注意,媒體在看,而且,你這些沒皮沒臉沒節操沒下限的玩笑就留給那些有心和你糾纏的女人吧,你放過我行嗎?」
「如果我拒絕呢?」
「……」夏言歌無線憋屈地看著這張越來越近的俊臉,動手舍不得,不動手吧,實在是太欠扁了,她的身體已經彎曲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一點一點地,最終倒了下去,上半身都躺在了沙發上,「譚星,你能不能听我說話?」她別過臉問。
他卻沒有停止動作,就這樣靠過來,靠過來……
夏言歌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窒息了,太近,她連呼吸的頻率都開始因為緊張而變得急促起來,卻不得不壓抑著,這個時候——
他的頭輕輕向下一點,就倒在了她的頸窩那里,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就那樣趴在她身上,他的頭發在她的脖子那里蹭一蹭,她覺得微癢,听見他開口說︰「其實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和你說。」
夏言歌的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了,她連大氣也不敢出,就這樣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一言不發。
「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他突然問。
「……啊?」她好不容易吐出一個字。
「我現在還不能放了你,還不能放了你,也不想看到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不想你被別人傷害,可是,十三年過去了,我也不能草率地給你什麼承諾,因為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能力去愛別人,所以,給我一些時間,好嗎?等我準備好了,我會告訴你,十三年前我為什麼沒有回信,也會告訴你所有問題的答案,在那之前,不要再讓別的人來靠近你,傷害你了,好嗎?」
他的語氣,听起來就像是在哀求。
夏言歌愣了一會兒,想起了方才自己對仲睿哲的承諾——把話說清楚,于是開口道︰「真自私啊……死BT,從我身上滾開先。」
譚星坐起來,「到底現在是誰沒有認真說話?」
她也坐起來,伸手輕輕拍拍胸口︰「譚星你听清楚了,我已經放棄你了,從十三年前開始,以前我對愛情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可是現在,我對愛情連實際的幻想也沒有了,愛情?這都是扯淡,我當年不懂事寫的東西,你還放在心里?只能說是你還沒有長大,你說你閱人無數怎麼就沒有點兒長進呢?我現在腦子里只有婚姻,怎麼去應付我爸媽,找一個安分男人搭伙過日子,至于你,你就留在屏幕上和雜志里面吧,只要別太濫交給我們D.S添麻煩就行,你明白嗎?」
譚星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問︰「為什麼要騙我說你有男朋友?」
她刻意把視線移開,回答︰「為了讓你離我遠點兒,你想想啊,就你那一晚上換一個女人的速度,我跟得上嗎?我不是那種女人,自然也不想和你這樣的男人扯上關系,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有些話我就不用說得太明白了吧?」
「如果我說我可以為了你改變呢?」他問。
「可是我也和你一樣,沒辦法再相信別人。」她說著,對上他的目光,「我也不可能相信你,不會相信你當初沒有回信是有什麼特別的苦衷,也不會相信你剛才說的話,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我們就這樣吧,相安無事就好。」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曾經也是相信愛情的,會小心翼翼折好情書的女孩子,曾經也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的乖巧女人,然後進化到了今天……
他努力想要看進她的心底里面去,看看內里的傷痕到底是怎樣猙獰的模樣,才能讓她變得如此堅決,她好像已經完全放棄了愛情,就好像她甚至從來沒有期待和渴望過。
他再次湊過來,這一次,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去躲閃,他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就扳著她的下巴,然後準確無誤地,將自己的雙唇這樣印上去,她使勁掙扎,可是越是掙扎,他用的力氣就越大,她推也推不開,就連側轉一下臉都做不到,才張開嘴想要叫喊,他的舌頭就又入侵了。
攻城掠地一般,侵蝕著她的理智。
他覺得唇是突兀地一痛,灼熱的感覺和血腥味兒彌散開來,她居咬了他的嘴唇。
他放開她,看著她唇角的血跡,問︰「你就那麼討厭我?」
門口傳來房卡插入時的一聲「嘀」響,有人打開門,走了進來。
仲睿哲走進來,居高臨下地看看沙發上坐著的兩個人,譚星一臉的意興闌珊,伸出食指輕輕擦掉了嘴角的血跡,可是夏言歌傻呆若木雞地愣在那里,完全沒有自己動手擦嘴角殘留的血跡的意識。
仲睿哲刻意忽視掉了,轉頭向譚星,笑了︰「既然要來怎麼不早說呢,我們三個人刻意一起,也可以提前幫你預定好房間。」
「仲總,如果要預定房間的話,是要三個人住在一個套房嗎?」譚星站起來,微微笑著看他︰「我覺得,刻意讓張秘書休假,換了夏言歌來,現在有有她房間的門卡,這些事都放在一起,叫我不得不琢磨一下這里面到底有什麼關系了。」
仲睿哲也笑著回話︰「被你看出來了,我的確是刻意讓夏言歌頂了張秘書的班,也有她房間的門卡,我已經做到這一步,我覺得已經不需要繼續解釋了吧?大家都是男人,我相信你應該理解我現在喜歡她就想要時時刻刻和她在一起的心情。」
「呵……喜歡……嗎?」譚星突然嘲諷地笑笑,「你明明知道你和她是不可能的。」
「這話你說了算嗎?」
「D.S只是仲氏企業的一部分,主要做跨國經貿合作,高端服務行業人才輸出的仲氏唯一的少爺,會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行政助理有是結果嗎?你玩女人可以,我也能理解,可是她是你玩不起的!」譚星收斂了笑容,盯著他說︰「你以為我沒有听說當年你媽是怎麼對付那個女人的嗎?要不是這樣,當年你也不會和那個女人分手吧?因為如果不是什麼權貴出身的女人,在你身邊就沒有好下場,仲總,你說……這算不算是一個詛咒呢?」
「夠了!」夏言歌開了口,站起身,擋在兩個人中間,她看著譚星,說︰「夠了,你非要在別人傷口上撒鹽嗎?你走吧,求你了,走吧,別站在這里繼續給別人帶來傷害了,你自己本身,不也是一個詛咒嗎?!」
——你自己本身不也是一個詛咒嗎?
「……」良久地,譚星看著她,他覺得像是過去了千年那麼久,久到他失去了語言,過了一會兒,他背起來的時候帶著的那個包——因為急著趕來行李很少,他慢慢地,慢慢地走過去,打開門,邁過去,然後帶上了門。
嘴唇還很痛,在流血,他嘆了口氣,因為嫉妒就對仲睿哲說出那樣的話,實在是太難看了吧?可是……她說的也沒錯,自己本身,不就是一個詛咒麼?自己所在乎的人,不都生活得不幸麼?
仲睿哲伸手取了一片紙巾,開始輕輕擦夏言歌唇角的血跡,被她抓住了手。
「沒事,我自己來。」拿過紙巾,她一邊擦,一邊說︰「對不起仲總,都是因為我的原因,他對你說那麼難听的話,你就忘了吧,別放在心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
「他吻你了?」
「……呃,就是,不小心的那種,就是……」她慌慌張張地解釋,「總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啊。」
「他特地來杭州,是為了向你表白嗎?」
「啊?」夏言歌揮揮手,「沒,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他喜歡你。」仲睿哲打斷了她,果斷地說。
夏言歌突然放棄了解釋,一臉頹唐地說︰「就算是,他現在換女人的頻率那麼高,而我……」
「我已經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她搖搖頭,面如土色,「我沒辦法,我喜歡一個人需要好久的時間,忘記一個人需要更久的時間,我不想再被拋在後面了……」
然後她低下頭去,輕輕說︰「那我回自己房間了。」
才走了幾步,仲睿哲低沉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今天換回標間的事,是你故意的嗎?」
她站住了,「不是故意,不過,很感謝你陪我演這麼一場戲,反正也正好,這樣他就不會再折騰我了。」
「我剛才不是演戲。」他走過來,站在她身後,說︰「夏言歌,我剛才對譚星說的,都是認真的,不是為了配合你趕走他。」
她愣了一下,「仲總,你今天應酬一定是喝酒了。」
「我沒有。」
「一定喝了。」
「我沒喝。」
「一定的……」她重復著,努力顯得鎮靜,「我去給你買點解酒藥吧。」
「……好吧。」他對著她離開的背影說,「嗯,我也許是喝酒了,喝得太多都忘記自己喝酒了。」
夏言歌……那麼害怕嗎?他的眼神迅速暗淡下去。
人們會在黑暗中習慣黑暗,沒有網絡的時候習慣沒有網絡的生活,沒有電的時候習慣沒有電的生活,于是沒有愛情,就習慣了沒有愛情的生活。
那不是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就像是麻木了太久,已經忘記了原來靈魂的最深處,還在懷念一份沒有雜質的感情。
在這鋼筋混凝土的牢獄里面,在燈紅酒綠的街頭,如果還有這麼一個人,對你不說房子不說車,不問存款不問哪里高就,那真是……
一個笑話。
仲睿哲突然笑了笑,怎麼能夠這樣說出來呢?是啊,譚星說的一點兒也沒錯,自己所有的感情,在現實的面前都是白搭。這和房子車子是一樣的關系,無非是——
你是誰家的女兒?
你爸媽是做什麼產業的?
你的家族企業規模有多大?
會對我們仲氏未來的發展方向起到幫助嗎?
他轉身坐在沙發上,抬頭看看天花板,笑了。
夏言歌,你這是幸或不幸,萬人簇擁卻無法專注的譚星,和這個身不由己的我,你還真是沒說錯,你太缺少正常的男人緣了啊。
是夜,夏言歌躺在床上繼續頭天晚上的輾轉反側,拿過床頭的鏡子看看自己,嘴唇有點腫,她嘆了口氣,扔掉鏡子看著天花板,這他媽都算是什麼事。
方才韓珺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她就是這麼說的。
韓珺在那邊听完一切很激動︰「媽呀夏言歌,這是剩女的第二春麼?你也太勵志了吧,一下子就倆?!而且,都是那種看起來遙不可及的貨,我說你能不能整點兒有可能性的?」
她記得自己在這頭順著韓珺的話,就這麼接了下去,「所以啊,我覺得我干脆還是按照我爸媽的意思,回去找靠譜的男人相親吧。」
韓珺在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這可真難得,她居然還會沉默,夏言歌「喂」了一聲,听見那頭傳來韓珺低沉下來的聲音︰「你認為,有靠譜的男人嗎?」
其貌不揚也不是什麼權貴出身的人渣飛,和明明說好結婚卻又另結新歡的人渣許——夏言歌憤慨地回答︰「是啊,我身邊太缺少正面的例子了。」
「或者你試一試?」韓珺試探一般地問道,「其實你心里,不還是記掛著譚星麼。」
「我再也經不起折騰了,韓珺……」她伸出另一只手在眼前晃一晃,看著掌心紛亂的紋理,說︰「我听說有人可以在受傷之後就變成見一個愛一個的類型,我多希望我也能變成那樣,而不是這個畏畏縮縮什麼都沒勇氣的德行,我當年沒有收到譚星的回信,我想他其實並不太在意我,十三年過去了,難不成他還能隔著海峽對我培養出更多的感情?我現在,只想找個安分男人,讓我爸媽都放心,像是譚星或者仲睿哲這樣遙遠的人,還是各自留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就好了。」
「仲睿哲……也不會考慮的嗎?」
「我猜他也是一時心血來潮吧,再說,他家里也不會容許他和我這種不是財閥出身的人在一起。」
「夏言歌,你還能相信有誰會真心喜歡你嗎?」
夏言歌翻了個身,想了想,「這世界上,有誰是真心喜歡誰嗎?我現在,已經無法確定了……」
膽怯,和危險意識是個好東西,手被火灼傷了,你會條件反射地收回自己的手,從此你知道,火的溫度是不可以觸踫的,你會在看見火的時候就遠離,保持在一個安全距離。
這樣,你的手就不會再受傷了。
不僅僅和譚星,和仲睿哲,也需要一個安全距離了。
她嘆口氣,再次翻了個身,伸手模模自己的嘴唇。
不知道他今晚在哪里,此刻又在做什麼呢?
在杭州的最後一天夏言歌起床很早,所有的會面和會議都已經結束了,但是最考驗人的的問題也擺在最後面——今天,就是她要陪同仲睿哲參加那個婚禮的時候了。
為了不給仲睿哲丟人,她還刻意化了個妝,距離離婚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她驚恐地發現自己此行來到杭州,帶的衣服全都是正裝,于是慌慌張張跑出門買衣服,在電梯口就遇到了仲睿哲。
他甩給她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就知道你沒衣服穿,早就準備好了。」
「我在樓下等你。」說完,他轉身進了電梯。
拿回房間打開盒子,這也太考驗夏言歌了,帶著白色流蘇的吊帶長裙,完全就是淑女的行頭,她硬著頭皮穿上去,站在鏡子前面看了看。
想了半天,把本來盤在腦後的頭發解開,披散了下來。
她突然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大約是還在和陸飛在一起的時候,她也很想變得淑女,做一個精致的小女人,可以熱衷于那些美好的東西,會讓自己變得美麗的東西,化妝品,當季的新款裙子,美甲……
還有,她也很想成為某個人捧在手心的寶,會被人呵護的,寵溺的,包容的小公主。
可是她幾乎都快忘記了那樣的期待和渴望是什麼感覺,她的世界里從什麼時候顏色變得單一,偶爾化妝是為了應付會議,不到沒衣服換洗的時候就想不起買衣服,她的指甲都是不著任何顏色,每次自己剪得干干淨淨只為干活方便的……
她對著鏡子,費勁地揪著耳垂看自己多年前打好的耳洞,很多年沒有戴過任何首飾了,她記得自己曾經也熱衷于戴不同的耳環,就算是廉價的地攤貨也會讓她高興。她心底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膨脹起來,讓她再也無法容忍鏡子里面的自己,迅速理了一下頭發,然後她坐上電梯下了樓。
酒店的大廳里面,一襲白裙搖曳著飄過,有些招搖,四周的人都忍不住側目——一個算不得多麼年輕的女孩,卻有著充滿朝氣的表情,似乎在急切的期待著什麼,追尋什麼,也談不上漂亮,不過濃淡相宜的妝容讓她看起來干干淨淨,那奔跑的動作讓她的頭發也在輕輕飄起來,她瞟了一眼前台的鐘表,九點三十五。
婚禮十點鐘開始,還有二十多分鐘,夏言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當然,等在一樓的仲睿哲也看見了她,那一襲白衣與自己是擦肩而過的,他回過頭,看著她的背影,因為一瞬的驚艷,居然忘記了追上去。
「夏言……歌?」
他的聲音空落落地,只落在自己的耳朵里面,那是……夏言歌?
為什麼總覺得有什麼不太一樣了。
她一個人跑,提著稍微夸張了點的裙擺,呼吸急促,四下仔細看有沒有賣飾品的商店,她對這里不熟,因而尋找變得麻煩,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興致,可是她看不到飾品店,更別說買小飾品的地攤。
可是多麼巧,轉過身,街道的拐角,是一家珠寶店。
她模模錢包里面的那張卡,以往都是等換季或者斷碼打折才去撿便宜的夏言歌,看著珠寶店突然笑了,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她能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走過人行橫道,走進那家珠寶店的步伐輕盈。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公主,她看見那些在展櫃里面散發著奪目光彩的珠寶,突然感動得想要流淚,這世界上可能再也不會有人可以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了,因為就連她自己都沒辦法描述清楚,她拿著一對鉑金質地瓖嵌了珍珠的耳環,站在鏡子前面,看見鏡子里面多年不見的自己。
「我一直在想,等畢業了大家都結婚,我參加別人的婚禮一定要穿最拉風的衣服,好搶了新娘子的風頭。」多年前,韓珺在學校足球場的草坪上這樣對她說。
「嗯……那我怎麼辦,要灰頭土臉來陪襯你嗎?」她問。
「呆子啊,夏言歌,婚禮是好事,不管是誰的婚禮,你也要穿的光鮮一點,干干淨淨,漂漂亮亮。」
此刻,夏言歌對著鏡子傻笑,女為悅己者容……嗎?如果非要為此刻的揮霍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那麼只有自己,在這個世界里面沒有別人,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也要做我自己的公主。
一路跑回酒店門口,看見正在東張西望著急的仲睿哲,她停在他面前,一邊笑,一邊打開手里的紙袋,「仲總,我去買了個東西。」
盒子一打開,里面的珍珠在陽光下明晃晃地有些刺眼,仲睿哲問︰「你有耳洞?」
「剛剛發現好像長住了一點,戴不上去,我怕遲到就先過來了,等下再試試看,好看嗎?」她舉到他面前,也不顧自己還在喘著粗氣,她的雙頰有些發紅,一臉的興奮。
仲睿哲沒有見過這樣的夏言歌,她看起來很開心,雖然他也不知道原因,還是笑起來,「好看,我們走吧。」
兩個人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有些滑稽,仲睿哲幫夏言歌拿著鏡子,而夏言歌拼命地拉著自己的耳垂想要把那耳環戴上去,無奈總是在最後感受到阻礙,她輕輕地研磨,一下子就感受到了疼痛,有些錐心。
仲睿哲看著她已經發紅的耳垂,小心翼翼地說︰「要不……今天就別戴了吧?回頭重新打一下,會好戴一些的。」
夏言歌抬起頭看著他,眼淚在眼眶里面打轉——真是疼的,但是她倔強地說︰「我今天要參加婚禮呢。」然後就又低頭繼續戴。
他只得硬著頭皮看著她繼續,好不容易兩個耳環都戴了上去,她兩邊的耳朵都是紅紅的,對著鏡子眨巴了一下眼楮,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仲睿哲趕緊放下鏡子手忙腳亂地找紙巾,他覺得女人真是太能折騰自己了,夏言歌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好疼。」她說著,表情有點兒扭曲。
「是啊,我看著都很疼。」他說著,伸手輕輕擦她的眼淚,「要不,先取了?」
「等婚禮結束之後再取,」她搖搖頭,突然一邊流淚一邊笑︰「可是,我好開心。」
她拉著仲睿哲的手,低下頭,額頭輕輕挨在他的手背上,又說了一遍︰「我真的好開心。」
他能夠感受到又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完全不知道她這一刻是怎麼了,只是一對耳環而已,值得她這麼開心嗎?
「仲總,我陪你參加婚禮,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可以嗎?」
「什麼?」
「我不想呆行政部了,把我調個部門吧,做文職。」
他看著她,笑了,「好。」
不遠處的宴會廳的功放已經調試好,在這里可以听見正在播放的曲子,那是——《夢中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