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馮皇後款款行至龍床前,從侍立在一旁的祿壽手里接過藥碗,輕輕一揮手。侍立在下方的宮女太監們行個禮便陸續退出去。祿壽看一眼司寇崇瑞,也行了個禮退下,不多時寢宮中便只剩下馮皇後和龍床上的瑞景帝。
拿銀勺一下一下翻動著藥碗里的藥汁,馮皇後輕聲道︰「皇上,該喝藥了。」
司寇崇瑞接過馮皇後手中的藥碗一口氣喝光碗中的藥。馮皇後立即遞了一枚蜜餞到他嘴邊。
「大男人,哪里需得著這些哄小孩子的物件?」司寇崇瑞嘴上是這樣說著,還是就著馮皇後的手把那枚蜜餞含了。
「人家說,男人麼,一輩子都是小孩兒。」馮皇後笑著在司寇崇瑞身後塞了個迎枕,扶著他靠上去。
「梓童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司寇崇瑞拉過馮皇後的手輕輕拍了拍,不無愛憐。
馮皇後的手一僵,飛快地垂了眼,以袖掩口嗔了一句︰「皇上……這是做什麼?」
「此處現下只你我二人而已。」司寇崇瑞溫言。大姆指撫過馮皇後的手背,馮皇後……多少歲了?怕是也該有三十**了吧?保養得宜,一身肌膚潔白細女敕得比少女也不遑多讓。若不是整天為了皇後的架勢打扮得端莊沉穩……
「梓童……」司寇崇瑞看向馮皇後的雙眼。你是不是還怨我……
「臣妾在。」馮皇後放下袖子,精心描畫的眉眼順從地垂下,細致的面龐上沒有一絲瑕疵,無論是容顏還是表情。
于是到嘴邊的話轉了彎︰「老七的妃子,選得如何了?」
「唔,差不多可以定下來了。♀」馮皇後微微一笑,「也沒想象中那麼艱難不是?」
「是因為很多大臣把女兒的畫像收了回去吧?」司寇崇瑞松開馮皇後的手。虛握成拳在額頭上輕輕敲了兩記。
「皇上……明察。」
「老七……也是太不長進了些。」司寇崇瑞嘆口氣,「是不是我以前太慣著他了?才把他慣出這麼個無法無天的性子。」
「皇上是挺寵他。」馮皇後想了想,噗嗤笑了出來——以前司寇宇錚可沒少給司寇崇瑞惹麻煩,幸好後來他自請去西邊隨軍,這宮里才安生了些。「可老七在這麼多皇子當中,也是最招人疼的不是?」
你果真是這樣想麼?司寇崇瑞看著馮皇後掩著唇笑個不停的樣子,在她臉上細細看過一輪才收回視線。輕聲嘆了一口氣道︰「這幾天上書請立儲的折子。都快把朕給淹了。」
「哦?」馮皇後放下袖子想了想,點點頭,沒接這個話茬。
「梓童以為如何呢?」司寇崇瑞似是對這個話題十分有興致。
「皇上,後宮不可干政。」馮皇後提醒道。
「此處不是朝庭之上。我只是以一個丈夫的身份和婉嫣閑聊而已。」司寇崇瑞又執了馮皇後的手,輕輕拍了拍,示意她不必那麼拘謹,「不消那幫家伙提醒,我也知道,我是上了年紀啦,再不立個儲君,怕是大家都不安生。」
「皇上!皇上尚年富力強,何必理會那些言官的話?左右不過是找些事情說說。免得像是吃閑飯不干活似的。」馮皇後一手掩上司寇崇瑞的嘴。微微皺眉嬌嗔的模樣,一瞬令司寇崇瑞又想起了二十七年前初遇著她時的樣子。彼時她尚是芳華少女,一雙眸子清得跟兩眼泉似的,臉上的表情也豐富多了,端的是嬌俏可人得緊。是什麼時候。她的臉上表情越來越少,越來越無懈可擊了呢?一抬眉一勾唇都是恰到好處的角度,讓人一絲兒錯都挑不著,母儀天下的範兒是一天比一天足了,端莊威嚴的風度也是越來越爐火純青了,可是……也讓人看著看著就覺得可望不可及了……
「婉嫣,你說,立哪一個好呢?老七麼,性子太跳月兌,老三呢……」司寇崇瑞講到這里頓了頓,感覺到手中握著的柔荑微微一僵,旋即又放松下來,這才接著道,「老三吶,從小便是中規中矩的樣子,听話懂事……」
講到這里,司寇崇瑞又停了下來,馮皇後也沒有作聲,垂了眼似是听得十分專心的樣子,一雙眸子掩在扇子般的睫毛下,看不清神色。
「只是……這孩子,總是有點讓人看不明白,也太文弱了些。」司寇崇瑞說完這句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作聲了。他的手覆在馮皇後的手上也沒有動彈。兩人就這樣靜靜地一臥一坐,半晌沒說話,也沒動,仿佛兩尊雕像般。
忽的不知道
官策sodu
哪里吹來一陣風,撲得床頭的簾賬微微一搖,馮皇後抬起眼來︰「呀,看臣妾,光顧著跟皇上說話,都忘記了醫官囑咐過要皇上多些靜養的。」說著從司寇崇瑞手中抽出手來,步履輕盈地轉到龍床下首盈盈一拜,「臣妾先行告退。」
明明多是我在說而已,又明明兩人相對無言這麼久……「去吧。」司寇崇瑞輕輕擺了擺手,「朕這兒有祿壽他們,也不必勞梓童每天過來,早日把老七的事定下來才好。」
「臣妾謹遵皇命。」再施一禮,馮皇後退步至養心殿門口,一轉身,離去。
「恭送皇後娘娘。」祿壽在門口躬著腰,一直待那道筆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轉角處,這才轉身進了養心殿。
「小祿子。」
一聲久違的喚令祿壽腳下一頓,愣了一愣才答應︰「小的在。」
「你說,這樣真的好麼……」司寇崇瑞一手搭在眼楮上,這句話像說給天花板听。
「皇上……」您是說的七殿下的事……還是說的……祿壽一抿嘴,不知如何接這話。
「看我,真是上了年紀了。」司寇崇瑞自嘲地搖搖頭。如此感懷思舊,可不就是上了年紀的人的通病麼?可是……他是真希望能回到過去啊……
「皇上,紀醫官說了,您現下需靜養,切忌憂思過多。」祿壽上前給司寇崇瑞掖好被子,「仔細著了涼,又要咳嗽了。」
「也是。如今吶,比不得年輕的時候嘍。」司寇崇瑞嘆一口氣,笑呵呵地把手收回被子里,又抽出來指了指床尾的小幾︰「碗放那兒了。」
那頭馮皇後一路目不斜視地走過御花園,忽的斜地里站出來一個人影,令她小吃了一驚。
「佷兒請姨母安。」正是司寇宇恆。
「恆兒。你來得正好。」馮皇後托著司寇宇恆的手扶他起來,「我剛從你父皇那里出來。」
「父皇的身子可好些了?」司寇宇恆抬起一只手臂讓馮皇後扶著,微微躬了腰與她在御花園中並行。
「嗯,看著氣色是好些,只是還間有胸悶氣喘。」馮皇後依舊走得目不斜視,「這些日子你也該多些去病榻前侍疾才好。」
「是,佷兒省得。」司寇宇恆應得恭順。
側目看一眼身旁風華奪目的兒郎,半垂的桃花眼,挺直的鼻梁下微翹的鼻尖,微微勾起的嘴角……馮皇後有一瞬的恍惚︰這個角度看過去,仿佛是婉婷又站在了她身旁一般……
「皇上用的是景的帝號,卻是個尚武的,想當年他年輕時,打獵行兵也是一把好手。」馮皇後轉回眼看著正前方,輕嘆一口氣,「果真是歲月不饒人吶。」
司寇宇恆腳下幾不可見地一頓,點頭應了聲「是」。馮皇後一番話,重點只在前面半句而已。
「皇上到底還是心疼老七,臨我出來之前還囑咐我要對老七的事多上心些。這些日子我幫老七選妃,看得眼都花了,幸好不少官家夫人來索了畫像回去,省了我不少功夫。」馮皇後忽然轉了話題,司寇宇恆只是一徑地微笑著听,雖說這些事不消馮皇後說他也知道。
「你呢,也老大不小了。」馮皇後停下腳步,一手撫上司寇宇恆的鬢邊,替他將散落的兩絲頭發抿到耳後,又替他拂了拂衣領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一字一頓道,「‘你自個兒的事’,也要著緊著些才好。」
司寇宇恆默了一會兒,後退一步禮道︰「是。」
「自去忙你的吧。」
「是。」
「還有,出宮立了府便是外臣,需知內外有別。」
「……臣謹記皇後娘娘教誨。」
……
直到司寇宇恆離去好一陣子,馮皇後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視線一直落在司寇宇恆離去的方向。
許知芳輕嘆一口氣,上前一步︰「娘娘?」
馮皇後就著這一聲回過神來,掐下手邊的一枝丁香,輕輕扯了扯嘴角︰「知芳,你說,這樣真的好麼……」
「娘娘……」許知芳端在袖子里的手指互相捏了捏,抿了嘴唇。
「呵,沒事。回去吧。」馮皇後將手頭的丁香拋落于地,頭也不回地朝著椒房宮而去,又恢復了步態從容腰背筆直的國母儀態。那枝丁香由厚重的宮裝裙擺拖曳得打了個轉,旋即便被丟在了身後的宮道上。
許知芳盯著那枝丁香看了一會兒,嘆口氣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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