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鏡 第十四章

作者 ︰ 席絹

「願意談談嗎?」

銅鏡的另一邊,出現的不是姒水,而是陽赫那個貴公子。而貴公子今天開口說出了近似于低聲下氣的話,而且語句急促,顯得狼狽,想必是生平頭一遭。

見到此人,李想下意識就想點向鏡面,將畫面關掉。但那名已經被「關」得很有經驗的貴公子,這次很快發出聲音,而不再像之前只是雍容的微笑,目光深沉、氣定神閑的以靜制動,高高在上的姿態做了個十足十——他已經太習慣被每一個覲見他的人景仰著、恭敬著,屏氣聚神的靜候他賜予足夠久的沉默,讓其在惶恐中煎熬得夠了,才緩緩的開口說話。要他突然轉變這模式,改成像平常人一樣的說話,也真是夠委屈了。

大人物氣勢那一套對李想沒用,所以當大人物罕見的低聲下氣時,自然也無法感動她。她從來不服權威,以前在家里時,就把象征權威不可侵犯的張品曜給修理得金光閃閃,雖然自己因此沒少被媽媽追著打,但她還是照扁不誤。

連張品曜這個在現實生活中與她有著真正利害關系的人,她都沒給他好看過了,更別說眼前這個貴族了,理他呢!

他再強、再橫、再有權有勢,又能拿她怎樣?

她既享用不到他的榮華富貴,也不會因為他的不悅而遭罪,自然更沒有甩他的理由。所以每次李想「打開」鏡子時,要是見到的人是陽赫,通常二話不說的關掉,明白抗議著他將鏡子佔為己有的土匪行為。每次都留他傻傻的在黃銅銅的銅鏡前,對著鏡子里自己英偉的大人物姿態欣賞個夠,當然,欣賞的同時,也不妨礙他顧影自憐。真是一兼二顧,其樂無窮哪。

見李想在他懇求下,很給面子的沒即刻消失,陽赫好看的唇形拉出一抹英俊得不得了的淺笑,語氣仍是輕緩,但又充滿了沉穩的力道,因為他打算說服她面對現實——

「總不能每次看到是我,就以消失的方式面對。鏡仙子,你屬于我陽家所有,是我陽家的傳家之寶,即使你認了姒水為王,但姒水的主子是我,就表示你也是我的。算起來我們更是一家人,所以應該好好相處。」

抽空瞥了他一眼,沒作聲,眼楮在小套房里東看西看,想著要做些什麼來打發時間。

他接著道︰

「你好不容易被觸動醒來,不希望從此又被鎖入不見天日的寶庫里,全然無用武之地吧?姒水說你非常喜歡讓她帶著出門逛,可見你寂寞太久了,這兩天,我帶著你四處走動,你雖然影像沒出現,但想必是知道的吧?我能走動的地方更多,更精彩有趣,跟著我,你應該不會感到委屈。若有什麼不足的地方,你隨時可以提出來,我會滿足你。」

聲音感性而誠懇,加上俊美的容貌、高貴的氣質,相信任何人若蒙他如此垂青,一定馬上感動得掏心挖肺以報答他的降尊紆貴。不過,那是指明淳國的人——例如姒水,而非生長在鏡子另一頭的李想。

嗟!一副講理的樣子,其實宣告的內容真夠霸道的。這個男人不知退讓為何物,他的人生字典里,用得到退讓字眼的,當然是他以外的別人。

「姒水呢?」和外星人是沒辦法溝通的,李想也不想浪費時間在這上頭。既然要談,那當然就談她想知道的。

「她出門忙活去了。」他沉靜的說道。

「你不打算讓我見姒水了嗎?」

「這是你唯一關心的事?」

李想橫了他一眼,隨口應道︰「當然。除此之外無大事。」不是很有心情應付他,所以終于找到事做,將電腦桌上的作文本子整疊抱過來,放在膝上,接著拿了枝紅色自來水筆,開始批閱。

那頭靜了好一會,也不知道在干嘛。不過李想也樂得清靜,一口氣改了三本作文之後,那頭才又發出聲音——

「你長得如此像姒水,是否因為姒水喚醒了你,于是你的靈體便以她為模型,塑成了相似模樣?」

「……很有創意的想法。」反正在明淳國人有限的認知中,她不可能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只會是依著某種天命而下凡佐明君賢臣的靈體。

「跟我談話,令你感到乏味嗎?還是我允諾你的種種,不被你相信?」

李想抬頭看了鏡子里的男人一眼,假假的笑了一下,以很矯作的熱絡口氣道︰

「怎麼會?很有趣啊。還有,您說的我都信。」就是敷衍你,怎樣?

沒辦法,看到那張「張品曜」臉,還這麼高高在上,不酸上一酸,實在全身不舒服。

陽赫似乎努力在適應著她無禮的言語,李想仿佛可以在他力持平靜的臉上看到忍耐兩個字。真是不容易,好委屈哪。

他的忍耐力真不錯,不會被情緒左右了他想處理的事。就見他繼續照著他想問的思路道︰

「鏡仙子,姒水說,你的仙名叫李想,是嗎?」

李想又改完一本作文,抬頭看他,微微皺著眉問︰

「是的,我叫李想。你打算把我對姒水講過的每一件事,都說出來跟我印證?會不會太無聊了點?姒水不會對你說謊,而你現在這行為,簡直是對姒水忠誠的侮辱。你再問下去,會讓我為姒水感到不值。」

陽赫被堵得頓了一下,之後,口氣仍然平緩有禮,但額頭上好像有一條青筋在啵啵啵地跳著,表達著他的抗議。

「這只是談話的開場白,並無它意,你如此詆毀我的人格,真是太失禮了。」

「我只是說出事實,要是你感到受傷,那真是抱歉了。」李想聳聳肩道。

「雖然你道歉了,但看不出誠意。」淡淡的指控。

「那我收回。」李想膝上的作文本子已經改得剩下五本了。「不過,就算不是為姒水叫屈,我也不耐煩重溫曾經與姒水說過的內容,勸你別問那些有的沒的了。你干脆點,把真正想問的問出來吧。」她好心的建議。

「我問了,你就肯回答?」不太相信的質疑。

「當然不是。不過你可以試試,若是問到我願意回答的,你就賺到了。」

那頭,又沉默了好一會(也許正在心里對她釘草人),才又說話︰

「或許你沉睡得太久,對世間的人情世故種種都已生疏,我原諒你的無禮。」他做出艱難而大度的決定。

李想忍住噴笑的情緒,將手上的作文全部改完,收攏在一起,放回桌子上後,才道︰

「真是寬宏大量,那謝謝了。」

顯然她的表情與她的道謝,讓人听起來很火,所以他再度無言,默默深呼吸,暗自調適好心情後,道︰

「好,不談那些了,我也不再問你對姒水說過的事。可否請你回想一下,你上次被喚醒時,是我陽家哪一代家主在位時?你是如何成為我陽家的傳家之寶的?」

「我只是一面鏡子,你不會期待我是個無所不能的萬事通吧?」

「你這是在暗示我,你沒有任何奇特的能力,你最大的能力只是浮現影像,讓人能看見?」聲音冷了幾分。他如此誠懇,卻不斷的得到敷衍與奚落,這令他再也按捺不下怒意,但仍然盡量保持平靜語調。

「哪需要暗示?這不是擺明著的嗎?我唯一會的確實就是出現與消失,其它例如飛天遁地、移山倒海等等的特異功能,我完全不具備,請不要將自己的幻想加諸在別人身上,然後指責別人竟然不符合你的期待。說到鏡子,我不曉得鏡子為何會成為你家的傳家寶物,也不知道上回這鏡子顯靈時,出現的人是誰、看到的人是誰,這是實話。」她說完,將雙手手指掰得喀喀作響,不懷好意的望著銅鏡︰「好了,今天說得太多了,我關了。讓你氣了這麼久,就放你去休息吧。」

「等等!李想——」陽赫不是個能被隨便打發的人。

李想的手指頓在銅鏡前方一公分處,沒點下去,不是因為陽赫的呼喊感動了她,而是在這一刻,她的注意力被轉移,因為她听到開門的聲音。

「小慧,我買了星野銅鑼燒,快點來吃!」

「張品曜!你怎麼會有我的鑰匙?!」李想跳起來質問。

張品曜晃了晃手中的那把鑰匙,「這是你藏在鞋櫃最下面那格的備份鑰匙,你的老習慣還是沒有變。」

「不告而取是為賊!」

「小慧,跟你說一下,我拿了你家的鑰匙。」亡羊補牢是一種美德。

「拿了才說有什麼用?!我不會原諒你!」她瞪他。

他雙手將美食捧在身前,向她走近。「這個是冰淇淋夾心,夏天吃最好,尤其今天這麼熱。」將紙盒放在桌上,從里頭取出一個銅鑼燒,撕開包裝紙,遞到她嘴邊。

她一直在瞪他,不過此刻視線已然被美食佔滿……星野銅鑼燒哪,台中這兩年超有名的美食,每天一大堆人排隊搶買,因為限量發售,所以買不到的人總是佔大多數,網上罵聲一片。她聞名很久了,但拒絕去當排隊的呆瓜,所以待在台中二年以來,始終無緣吃到它……

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好吃嗎?

「咬一口。」他下指令。

她依令行動,大口咬下,閉上眼楮細細品味這個傳說中的美食……

張品曜微笑的看著她吃,眼角余光不意瞄到銅鏡里有個男人,是那個小慧說和他長得很像的家伙……也就是說,在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他在跟小慧聊天?

兩個長相極之相似的男人,此刻四目相對,眼中各自有著謹慎的評量。

身為男人,而且是個正在追求李想的男人,對于任何可能存在的情敵,都是極其敏感的。雖然那個男人的心思藏得極深,但一個如此位高權重的人,沒事杵在鏡子前討好一抹鏡靈,若不是想要將她收為己用,就是對她有著特別在意的情緒。不管出自于哪一個目的,張品曜都很不爽。

所以他空出一只手,攬住李想的腰。

「你做什麼動手動腳?」李想睜開眼,就要罵人。

「噓。今天早上出門忘了吻你了。」他淺淺吮了下她的唇,嘗到了冰淇淋的甜香味。「現在補吻回來。」滋味真好,接著深吻下去。

「去你——」哪有這回事!見鬼了!她根本沒接受他的告白,他怎敢自任是她的男朋友?而且現在她滿口食物耶,他就這樣吻下去,惡不惡心啊!但她的罵語沒機會說完,就被吻住了。

李想氣壞了!當她發現吃了一半的銅鑼燒被兩人相貼的身體擠壓成碎塊散落,而且里頭的紅豆泥與冰淇淋更是一路從衣服沾滑到地上,她再也無法忍受。

親吻也是需要情境營造的,而現在,她沒心情!

所以,拉住他一只手,側轉身,一記過肩摔,將張品曜給擺平在床上。他的悶呼听起來真迷人。李想正想得意的笑一下時,猛然發現張品曜身上的紅豆泥沾在她才剛新換的床單上了!氣得她撂狠話——

「張品曜!看你干的好事!你要是沒把床單洗回白色,你就別想活著走出這里了!還有我這件衣服,你也要洗!」雖然只是沾到一點,但還是很討厭。

「不可能洗回白色,這是米黃色的。」張品曜不敢馬上起身,仍然必須做出一點痛楚的表情,不然李想會很不爽。

「你——反正你要給我洗干淨就是了!現在就去!馬上去!還有,地板也給我拖干淨,黏黏的,惡心死了!如果我這里開始茲生蟑螂老鼠的話,那你就死定了!我不會放過你的!」

「是是是!我的女王陛下,小的馬上行動。」張品曜慢吞吞的起身,眼光瞥到銅鏡,看到那個男人仍然還杵著沒動——也許是嚇呆了,一時動不了吧。總之,目光有些木木的,顯得有點傻氣。

他將李想拉到屋里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好,把整盒點心放在她手上。

「這里不髒,你就好好坐著吃點心。我馬上拖地、洗床單,洗完之後就接著洗我們這兩件衣服,一定做到你滿意為止,你就邊吃邊監工吧。」

「哼!」她當然要邊吃邊監工。

張品曜安頓好李想,發現李想壓根兒忘了還有個她口中「絕品張品曜」版本的男人,還在一邊苦苦等她青睬。

真是個沒有存在感的男人。切!還貴族呢!

不想再讓那男人看到李想,所以他悄悄伸指點向鏡面,學李想做過的那樣點著,想試試看自己是否也有「關機」的能力。

鏡子里的男人像是發現了他的企圖,正想發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張品曜點上鏡子中心點之後,原本像個電視螢幕的鏡面,霎時變回了一面普通的黃銅鏡。

滿不錯的嘛,原來他也可以關機。

張品曜滿意的暗自點點頭,覺得這樣也合理,畢竟這鏡子與他有著淵源。

「喂!快點行動!我們等會還要一起回台北,你不會忘了吧?」這男人慢吞吞的是在孵蛋嗎?太陽都快下山了!

「當然不敢忘。等會我洗完,我們就走,我已經買好高鐵票了,四點半的車。」

李想很想罵他浪費的,但想了一下,自己沒搭過高鐵,有機會搭一次也不錯,也就不說話了,悶聲大口吃著她的銅鑼燒。

張品曜充滿笑意的看著她乖巧的頭頂心。這個女人在面對他時,永遠是下巴朝天,從來不肯屈低下她高傲的頭,所以有機會站在這個角度俯視她,感覺真新鮮。

「對了,小慧,這鏡子我們一齊帶著走吧。把它當電視影集看,也挺有意思的。」

李想思索了下,點頭。姑且不說它的特殊功能,光是看在這梳妝台是她這屋子里最有價值的家俱的份上,隨身帶著走總是安心一些。

提到鏡子,她才想到剛才好像沒有關機的樣子,不知道陽太少爺還在不在線上?回頭看過去,見銅鏡里沒有人,也就沒怎麼放在心上的聳聳肩。

眼下比較令她放在心上的,是今天晚上回到家之後,母親安排她相親的事。好煩……

目光跟著張品曜勞動的身影移動,心中默默想著︰他知不知道她明天被安排了許多場相親?她那個凡事都傾倒給張品曜听的老媽,有沒有漏說了這一條?

應該不知道吧,如果他知道的話,不應該是這種表現的。

太鎮定了。

思及此,對于明天的相親,她倒是有些期待了。

不知道為什麼笑了出來,可就是很想笑,看向張品曜的目光里,帶著她自己所沒有發現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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