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曲寧寧太常來工作室了，常來到她開始看不慣工作室的擺設——
木質工作桌，大且厚實，邊角有磨損痕跡，擺放在房間中央；沿著牆壁的是一整排書架，里面擺放大大小小的書，架上則靠放幾幅已完成的畫；角落有一張行軍床，斜入的陽光映著白色床單，沒有乖乖折好的棉被呈半圓形的巢穴狀，引人莞爾。
曲寧寧看不慣這里的冰冷；木桌、書架、床、還有另一角的洗手台，貧乏的陳設，家具都選用質樸的材質，沒有一絲花俏，看不出他的喜好，也沒有久住的味道。
某天，她偷偷買了一個不銹鋼制的馬克杯架，像小樹形擺在洗手台旁，將平常只是隨意擺放的幾個馬克杯掛了上去，然後，等著宋懷洋發現。
畢竟是自作主張嘛，還是怕他會因為她的多事而不悅。
豈料一天、兩天、三天……一個禮拜過去，宋懷洋都沒有提出這件事情，其間她親眼看見他從架上拿了杯子使用，卻臉色如常，不覺哪里奇怪，她這才大膽起來，偷偷替他的工作室大改造。
她弄了桌巾，擺在書架上，抹去上面久積的灰塵；買了茶盤，洗去茶壺的茶漬，倒放擺著晾干；帶來了筆筒，把原本已經歪斜的那個丟掉，將他削好的鉛筆放在里面；買了幾個牆壁無痕掛鉤，把堆積在一角的抹布洗淨掛上；髒掉的拖把丟棄，放置不用動手擰的「好神拖」；還替他把書架里的書分門別類整理好，有些被他倒放著，有些被亂插放。
宋懷洋一直忙著即將交件的版畫，這幾天都忙到沒有回家。
是的，他是有家的，就在隔兩條街租了一間套房，但後來他發現自己根本常睡在工作室，就搬來一張行軍床，這讓他更少回家了。
工作室有簡單的盥洗設備，他就在這里繭居，髒衣服堆積如山，也沒拿回家洗。
一整個下午，他專注于刻畫，連喝水都忘記，直到日落後黑夜來臨，因為白天沒開燈的關系，他察覺變暗了，才抬起頭來，與時間接軌。
他站起來，感到口渴，先去開了燈，當燈光打亮室內，他忽然覺得一陣怪異……好像有什麼不一樣？走去倒水的路上，他不斷打量該是已經習慣的家具，怎麼就是不大熟悉？
蓋在書架上的桌布……本來就有的嗎？
牆上的掛鉤……是上個房客留下的？
走到洗手台旁，他拿起慣用的灰色馬克杯，習慣性地從馬克杯架上拿下，倒了水，牛飲一口，忽地猛然回頭，瞪住那個銀鐵色的馬克杯架。
他肯定原來沒有這東西！
他在工作室擺了七、八個杯子，因為懶，所以用完總是丟在水槽內，等滿了再一次清洗，洗好後，他會隨意擺在旁邊桌上，讓木桌落下水漬，看，木紋上仍舊有淡淡水印，雖然水漬已干，但那腐進木頭里的印子卻怎麼也賴不掉。
他才沒閑工夫買什麼馬克杯架，還得先把杯子一一擦干，才能擺上呢。
所以現在是見鬼了？還是他多了家庭小精靈？
那桌布、那掛鉤，還有什麼？宋懷洋一一尋寶，找到角落很明顯的龐然大物好神拖，還有嗎？
忽地，一陣關門聲傳來，腳步聲從大門而來，他循聲望去，看見曲寧寧。
她身穿淺藍色連身長裙，外罩寬松襯衫外套，如瀑長發披肩，雙手抱著一個大盆栽，吃力地走進來。
「嘿咻。」她把盆栽放在靠窗的書架上，沒注意到角落拿著杯子怔看著自己的宋懷洋，專心想著這盆栽要怎麼放。
把它往右微調，這樣從各角度都能展現盆栽的美麗，如果放得太中間，倒有點搶戲，不夠大方。
「你在干麼？」宋懷洋出聲。
曲寧寧嚇了一跳，低叫一聲，轉首看向角落的宋懷洋，難怪沒注意到他，原來窩在那地方。
「嚇死我了。」她順著胸口。
「這是我的地盤，你有什麼好被嚇的？」他出現在這里很正常吧？反倒是她……搬個盆栽來放？他沒看錯吧？
「因為我進來都沒發現你，所以突然被嚇到啊！真是，以後不要這樣，我膽子很小的。」她咕噥著，又轉而看向盆栽，笑彎了眼楮。
真美啊，植物果然有美化景色之效，光是擺著，這個灰暗無趣的工作室就變得好有格調，讓人看得很舒暢。
宋懷洋放下杯子，緩緩朝她走來，站在她旁邊，跟著她的目光，一起看向那盆栽。
那是一株有著粗壯樹干的小樹，開著白色的花，滿特別的，他沒看過這種像樹又像花的植物，還種在盆栽上，有點像日式講究的盆景，有著蜿蜒樹干的老松，只是眼前這是縮小版來著。
他問︰「這是什麼？」
「香水梅。」她笑著答。
「很漂亮吧？又很好照顧，開花時間也長，而且還有香味喔！你這里實在太貧瘠了，需要一點擺飾，何況這是植物，很適合這里，讓這個房間多了一些顏色，喏，你不用擔心怎麼照顧它，反正我常來嘛，我來照顧就……」忽然頓住，不對……她得意忘形了，這些「潛移默化」的改變行動，都是她自己偷偷來的，現在他在旁邊問，不就被發現了嗎？
她轉首看著他，見他臉上沒有特殊表情，只是專心看著香水梅，沒說話。
「怎麼了？」感覺到她的注視，他收回視線，挑眉看向她。
「欸……」她歪著頭，頓了幾秒，搖頭道︰「沒有啦……」
「又愛上我啦？」他笑著調侃。「你看著我的眼神很嚇人，好像想把我吃了一樣。」
她臉紅，抬手揍他。「最好是啦。」
「不然是怎樣？干麼一直盯著我看？」
「學長……」她拉長嗓音，神情有些諂媚。
他瞪她一眼。「第一次听你喊我學長，怎樣？是有何事所求？還是做錯什麼事要領罰？」
「你應該喜歡植物出？」她笑得更諂媚。
「我討厭。」
「啊？真的？」她皺眉。「天啊、天啊，怎麼會有人討厭植物？植物代表大自然欸！我們人就是倚賴大自然生存的，像如果要呼吸好空氣就要倚靠植物的光合作用，我們吃東西也一定要攝取蔬菜，而且醫生說多看綠色對眼楮好，怎麼會有人不喜歡植物？」
她哩哩咧咧說了一大堆，宋懷洋發現，老天，他得努力憋笑才不會笑出來，只好勉強板著臉，故意說︰「那又怎樣？照顧植物很麻煩。」
她翻了個白眼。「你都沒听我在講話喔？我說，我會幫你照顧，這香水梅很容易照顧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幫我照顧？」
「對。」她猛點頭。
「學妹……」他學她將語調拉長。「我不知道原來你在當模特兒之外，還有經營副業耶！」
「副業？哪有？」
「有沒有看過《哈利波特》？」他邊說邊笑。「里面有一個家庭小精靈多比，我覺得你跟他很像。」
多比？
多比？
多比！
那個大耳朵，臉蛋又枯又瘦，穿著破布，有著一雙可憐兮兮的大眼楮，很容易啜泣的多比？！
她一臉錯愕。「哪里像？」
「你是我的家庭小精靈啊！我都發現了，馬克杯架、桌布、掛鉤，還有那支拖把，叫什麼夫人拖的，都是你放的？」
「好神拖啦！」她哈哈笑，夫人拖？
而且，都被他發現了？
她臉有些紅，為一個男人做這些事，就算是她好心，也有點太雞婆了，甚至可以說這舉動帶著曖昧。
或許她是有這種想法，見他的擺設一板一眼，就想添增溫暖；她覺得好用，而他使用起來會更方便的物品，也會想為他添上。
至于那盆香水梅……也是一樣的，將這盆素雅的植物放在這里，除了可以為工作室添上光彩外，也可以讓他忙碌之余，放松一下心靈。
因為她知道他常常好幾個小時埋首不動地刻畫，出去買東西吃都吃得不均衡，他這樣忙碌且沖勁十足的工作態度，很需要喘息。
而她相信植物是能讓人喘息的，她家的陽台也種了不少花草，每天早上醒來，看一眼花草就覺得神清氣爽，她想讓他也體驗植物的美妙。
「無論什麼拖，你還放了什麼？我總覺得不對勁。」
她笑了，緩緩走到洗手台旁的小桌，端起茶盤。
「當當！這個啦！有茶盤比較方便，你可以把茶壺、茶杯一起端到工作桌旁，就不用來來回回倒茶了。」
「我一手拿茶壺，一手拿茶杯不就好了？」他盯著那個很低調的純木茶盤。
「喔……」她回避眼神，懶得跟他爭辯。
「反正就這樣啦，香水梅真的很棒，你看它多可愛，花也很美，你聞、你聞，它又很香！我說真的，你工作那麼累，有時候也要放松一下，盆栽就有這種力量，不用到山上去，就可以看到大自然的美麗景色，會很舒服的……」
他深吸口氣，本來一直逗著她的浮動心思瞬間沉下來，他望著那株香水梅，剛剛只是逗她說討厭植物，其實只是覺得照顧很麻煩，既然她說會幫他，那放在這里也無妨。
只是，這真的是他的工作室嗎？
放眼望去，明明只改動一些小地方，在他眼里卻不一樣了，空氣里的淡香是香水梅，不再冰冷，有了些輕飄飄的細心與柔軟……
他感到混亂，頭很暈眩，整個人像被香水梅的香味包圍，他習慣的簡約與隨興，好像離他很遠了。
這個女人……怎麼能輕易改變他的生活習慣？
「學長……不要討厭它好不好？」她眨著眼楮，甜甜地沖著他笑。
宋懷洋覺得心口震了一下，他瞥開視線，踱步到洗手台，假裝喝水，掩飾自己的不自然，背對著她回道——
「你會照顧就勉強同意把它留下。」
兩個禮拜後，曲寧寧肆無忌憚地將工作室改造得更有味道了——更有她的味道。
盆栽又搬來兩盆，連窗簾也換了，她還抱怨門口沒有招牌，讓人想進來都不敢，應該要弄個招牌才對。
宋懷洋不知自己怎麼了，竟然由著她胡作非為，甚至開始覺得香水梅很美麗，有時畫累了，就走到香水梅前面聞一聞，心情就放松了。
她照顧著香水梅，而香水梅陪著他。
這天宋懷洋到外面補充零食，曲寧寧一個人待在工作室制作版畫，忽然她听見微弱的聲音，不禁笑了。
是很小的敲門聲，她想到自己第一次到這里，也是因為找不到門鈴就敲門，宋懷洋還回她當然听得到敲門聲，沒想到是真的。
她走到前面，開了門，見是一名中年男子，胖肚子，不高，穿著整潔正式，一臉貴氣。
「你好。」她微笑道︰「請問有什麼事嗎？」
男子打量她一會兒。
「我找宋老師，我來拿畫的。」
「喔，宋老師正好出去，您稍等一下……要不要先進來？」她擔心這男子可能是宋懷洋很重要的客人，不敢怠慢，將男子請了進來。
她倒茶給男子喝，拿了幾本雜志給他，然後坐回位子上，繼續刻版畫。
隨即又想——不對，這版畫將來要透過偶像劇曝光，她不能讓別人看到，接觸到男子好奇的目光後，她連忙把畫不動聲色地推到一邊，用自己的包包擋住一大半。
「小姐，你很眼熟……」男子跟她攀談，看著她亮麗的五官，很難不驚艷。
曲寧寧這才後知後覺想起如今的知名度，但現在已很難閃避了，安迪說過的——沒化妝、頭發沒整理、趕時間……完了，沒一個可以用。
「是、是嗎？我大眾臉啦……」她想打哈哈過去，男子卻緊盯著她。
「你這麼漂亮還大眾臉？不對，你是不是明星啊？最近常看到，沒錯，你一定是明星啦！」男子拿出手機，在上面滑啊滑的，她只覺得背脊發涼，很不想被認出。
「啊！」男子驚喊，隨即笑了，將手機轉向給她看。
手機屏幕上是一則新聞，標題寫著——名模曲寧寧挺過四十度高溫，戶外會小粉絲。旁邊還有她跟小粉絲的合照。
「是不是你？曲寧寧對吧？你最近很紅耶！」男子拿手機對準她。「給我拍一張，我要給我小孩看，他們對你比較熟。」
拍照？寧寧趕忙閃躲。「其實我是因為工作才在這邊，希望保密，不好意思，不方便拍照……」
「嘖，我知道這是借口啦，明星都嘛這樣，一張就好啦，我只給我小孩看，不會拿給別人現。」
才怪咧！她不相信，如果到哪里都要給人拍照，她還有自己的生活嗎？更重要的是，這里是版畫教室，如果在新戲曝光前，把她在版畫教室的照片放上網絡，她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