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宋 第四十八章 賢能奸邪一卷顯

作者 ︰ 草上匪

()居養院掃雪這場「社會實踐活動」,對華陽縣學這幫讀書人的觸動很大,非但集英社開始有了凝聚力,連經義治事兩齋的學生都已隱然視彼此為一體。這一點不僅在晨練和課余玩樂中有所體現,就連上課,兩齋的誦書聲也有些一致了。

當學生們連正月燈市都無心參加,昭覺寺的熱鬧也沒去湊,就人人手捧一本小冊子嘀咕比劃時,顧豐終于坐不住了。

「《景數拾遺》……」

顧豐從王沖那要來一本,翻開一看,老眼昏花。

年底王沖就完成了這本小冊子,也就是把阿拉伯數字的加減乘除、代數里的方程、方程組等基礎知識摘出來單獨成冊。手稿交給在廣都開印書坊的程世煥,程世煥很快就印成了書。

三四十頁,每頁一半是符號,一半是解說。雕版匠從未接過這麼輕松的活,不到十天就搞定。程世煥印了二百冊送給王沖,死活不要錢。此時王沖也給不起,版錢書錢加一起,至少三五十貫,就厚著臉皮讓程世煥自己印了隨便賣,以此抵費。

王沖在這本小冊子里拉上了宇文柏、鮮于萌、範小石和唐瑋等人,並且在書里為之後的《景數集解》打了廣告,因此在冊子里將著者標注為「王沖、集英社」。總之目的是以此揚名,傳得越廣越好。縣學這百來人當然是自留地,王沖友情發放,人手一冊。

「不專心備考,折騰這些雜學作甚!?」

顧豐很不滿意,他卻不知,經由居養院一事,縣學這些學生對待公試的態度已經不如以前那般急切了。倒不是說無心公試,而是不再視為唯一所求。

「這書你賣多少文一冊?」

顧豐又以己心推人,認為王沖有意撈錢,听到是免費發放,一張老臉也有些掛不住。王沖整理古書中的異邦算學,免費傳授,他教教易學,每人每時辰就收二百五十文……

「罷了,連你爹也在講易,老兒我也開課講易。反正今次公試,論題多半也會出自周易。」

這也是王沖靠著這書摟草打兔子的收獲,顧豐老兒收錢太狠,連宇文柏都犯嘀咕。範小石、唐瑋等人听了一課,雖大有收獲,也覺肉痛。

于是王沖一面慫恿王彥中在教授禮儀之余,也談談易學基礎,一面拿這書擠兌顧豐。競爭之下,顧豐不得不將有償小課改為無償大課,還跟公試聯系起來。

隨著公試臨近,縣學的學習氣氛越來越濃。王彥中這個客座講師也來了勁,從以前的三r 一課變作兩r 一課,講禮儀,講義理之易,生動活潑,很得學生喜愛。而顧豐則講象數之易,講考試備要,劃定考題範圍,學生們不得不凝神細听,唯恐漏過一字。

學習之余,集英社的神童英才們尚有余力,以宇文柏和範小石為首,開始編撰《景數集解》。相較之下,王沖倒是把j ng力放在了備考上。整r 就泡在時文集里,一篇篇練習策論。他已非神童,要入府學,總得下點功夫。

這一忙起來,連上元節都沒顧得上過,就在家中吃了頓角兒,也就是餃子。家中有了楊排風這個婢女,瓶兒也解放出來,開始朝小家碧玉將養。

不過王沖的惡趣味還是被王彥中糾正了,楊六娘現在叫楊徘鳳。王彥中說王沖是給人家取凶名,排風排風,是要驅了家中活氣麼?于是改了這雅名,結果這名也沒人用,家人干脆都喚六娘。

不經意間,已到正月下旬,離公試不過幾r 。

這一r 午後,王沖沒跟大家玩蹴鞠,而是去了海棠渡,跟林大郎談了談縣學新校舍的規劃進度,再盡他每月三貫錢的職責,查了查賬。回到學校時,被沸沸揚揚的議論聲裹住。

「晏州蠻作亂了!」

「會不會打到成都來啊!?」

「完了完了,趕緊準備跑路吧!」

仔細一問,才知是瀘南那邊的晏州蠻作亂。據說蠻酋卜漏鼓動各族蠻夷起兵,在上元節那一r 攻破了梅嶺堡,知砦高公老之妻被擄走。高公老是誰沒人關心,可他妻子來頭太大,是官家的佷女。

瀘南一直是蠻夷亂地,自朝初開始就紛亂不休,不過亂子都限于當地。而這一次晏州卜漏之亂,規模驚人,掠走宗姬更是震動天下,已非尋常亂事。若是晏州蠻過了瀘水,蜀中就再無關防,任其蹂躪,百年不聞兵戈的蜀人都是人人自危。

治事齋一幫富戶子弟圍住王沖,七嘴八舌地問他意見。王沖掏出三枚宇文柏送他的大觀金錢,老神在在地道︰「莫慌,容我先佔一課。」

別的歷史細節不好說,可晏州卜漏之亂,王沖卻熟悉得很。來這一世前,他就正在瀘州談生意。古名輪縛大囤,上一世叫僰王山的風景地令他流連忘返,那就是卜漏之亂的最終戰場。在那里看到的詳盡資料,他還記憶猶新。

這段r 子大家都在學易,見王沖擺出這幅姿態,沒誰當他開玩笑,都屏息以待。

照著銅錢課的算卦法擺弄了一番,得了個坎卦六三,坎卦為「習坎,有孚,唯心亨,行有尚」,六三是「來之坎坎,險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王沖隨口瞎掰道︰「爻辭是說,眼前之亂還只是輕的,未來還有更嚴重的亂子等著,而且這亂子還是因人妄動而至。」

眾人變s ,王沖正要接著解,卻听一個熟悉的清亮嗓音道︰「不過卦辭應于此事,當是有德君子執正而行,終能化險克難,轉危為安。」

張浚,果然是人才,把王沖想說的都說了。

「我倒不信形勢還能再壞,你這一課佔得也有問題。」

張浚是來拜訪顧豐的,當然,也未嘗沒有跟王沖聊聊的心思,只是這人驕傲,絕不會道明此意。

張浚一來就挑刺,沒等王沖回應,宇文柏和範小石就替他輪番上陣了。

從銅錢課的佔法辯到易解,不知怎的,話題就歪到了易學之辯上。

「王荊公言,‘乾’之九三,知九五之位可至而至之,這是大謬!九五乃君位,人臣宿望君位,豈不天下大亂!?知大人之道為可至,則學而至之,這個至,說的是‘止’!

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幾在‘知至至之’,義在‘知終終之’,至之就是終之,而不是逾矩而代!」

「聖人至道則止,謂之守義,守義而行,便是至道。聖人豈言至九三而替九五?」

張浚指責範小石所引王安石易學的乾卦一解,說這是大不敬。這家伙依舊在用洛學之易,認為九三是臣位,九五是君位。王安石易學里談九三至九五之替,在洛學看來,就是篡逆之行。即便是聖人,也會視君位為至高位,守住臣位就是至聖之道。

範小石道︰「九五于人道為君,于天道為至,九三至九五,是天道所顯。就如初九進至九三,九四進至上九,既有其位,既有變爻,焉得不替?易本是生生不息!王荊公解乾卦,是言天道之變。而于人道識此變,是以學而至,何言君臣之說?篡逆之行更無從談起。」

王安石之易卻不把九五呆板地視為君位,九三視為臣位。而是認為九五是天道至理,人居九三,可以至學而得。

張浚再抓此論一點辨道︰「天道豈外于人道!?道一也,未有盡人而不盡天者也。以天人為二,非道也!」

這便是王安石與包括洛學在內的道學又一大分歧,王安石認為天道人道兩分,道學則認為天人之道合一。張浚直接引用了程頤之論,但這一論也是道學通論。

宇文柏看不下去了,他雖不認同範小石所堅持的新學,但也不認同道學,干脆歪樓道︰「就不知x ng情之分,又是怎樣天人合一道的?」

所謂x ng情,x ng就是人之本x ng,情則是喜怒哀樂,被道學視為x ng外之物。宇文柏這一問意思是,天人一道,x ng即天道,那麼情的本質又在哪里?要怎麼歸于天道?

張浚很自然地道︰「x ng善情惡,情乃人y 所生,人y 為理受氣蝕……」

鮮于萌搖頭道︰「有喜怒,而後有仁義,有哀樂,而後有禮樂。聖人與小人所共之而皆不逃焉,是其所謂x ng也。」

小黑臉也是有真本事的,開口就引了蘇東坡的x ng情一統論。以蘇東坡為代表的蜀學堅持x ng情本一,特別看不慣道學的x ng善情惡論。

x ng情中人的蘇東坡認為君子當明x ng情,明x ng情才是誠,而程頤那種道學先生的「絕情抑y 」行徑,就是虛偽小人之行。元佑更化時,蘇東坡屢屢以此諷刺程頤,這也是蜀洛黨爭的學理根源。

「好了,王荊公有了,伊川先生有了,蘇東坡也有了,還差誰呢?」

王沖出言調解,他這話很是形象,這場短短辯論幾乎濃縮了新學、道學與蜀學的爭論,倒不是張浚等人學問深,這些問題本就是各學之間不可彌合的分歧。

張浚沉默許久,再道︰「晏州之亂,據說是因瀘帥賈宗諒急于開邊,刻意尋釁所至。當今天下,奉王荊公新學為經旨,卻為何亂象頻頻,人人皆言朝綱不振,社稷有難,這只是執政之誤嗎?」

這一問讓宇文柏和範小石等人呆住,他們經居養院一事,心中已有此問。現在張浚再度提出,他們無言以對。

「張德遠,你見人就辯,不讓人低頭你就不高興,這是不是外情奪x ng?你還得好好自省啊。」

王沖懶得跟張浚辯論,干脆忽悠一通,卻不料這話似乎戳中了張浚什麼心思,他也呆住了。

「大家都還年少,學海無涯,待學有所成,又看透了人世,再辯也不遲。喏,我這有景數之學,便是你所不知的,好好學學,才知天地之大。」

把《景數拾遺》塞給張浚,這家伙頓時兩眼一亮,這場爭論就此告終。

隨著公試的臨近,晏州之亂和這場爭論很快就被王沖丟在腦後,他腦子里的緩沖區已經塞滿了策論時文。

公試考經義、論、策三場。經義對王沖來說太簡單,不管是大經《易官義》、《詩經》、《書經》、《周禮》、《禮記》,還是兼經《論語》、《孟子》,這些書都在他腦子里,根本就是開卷考試。別人都是選修一門大經加兩門兼經,他是隨便來什麼都無懼。

重點是論和策,策很簡單,就是針對具體問題談解決辦法,論是論義理,最見功底和所學背景。

公試r ,因為許光凝和盧彥達都同意華陽縣學如旁縣例公試,而且還開先河地臨時用府學公試的試卷,也與府學一同評卷。寶歷寺就被成都府所差禁軍封了寺,一百多縣學學生集中在殿堂里考試。

考到第二場時,王沖翻開考卷,見題目是「論選賢用能慶升平,解升卦」,不由會心一笑。顧豐準是動用了府學里的關系,事前模到了試題範圍,果然與易相關。

升卦卦辭是「元亨,用見大人,勿恤,南征吉」,由這一卦就知,這一論既是談大政,也是談時務,晏州蠻正在南面搗蛋,而作論的主題則是用人以及用人的人。

王沖揣摩作論的主旨,該是頌揚趙佶和執政的「政和」,強調在用人上的「和」。由上「深刻剖析」趙佶用人得當,以至紹述之舉堅持到現在,得了天下盛世。由下抒發至蜀中眼前面臨的蠻夷威脅,強調在政通人和的大好局面下,只要用人得當,晏州蠻這等跳梁小丑,必如土雞瓦狗,在「政和」的偉大光輝下,分分鐘灰灰。

考試就是應付,拍馬屁這事,王沖可沒半點心理障礙,只要別拍得太生硬太惡心就行。在腦子里淘了一陣,找到主旨相近的時文,刪刪改改,一篇《選賢用能升和論》就此出爐。

王沖正抄襲篡改得酣暢淋灕時,卻沒注意到,不遠處的宇文柏、鮮于萌、範小石、唐瑋、何廣平等人都下筆沉凝,面露堅毅之s 。就連那字都寫不順溜的陳子文,都憋紅了臉,一副傾述己見的虔誠之s 。

三場考下來,王沖跟眾人聚在一起聊天,見大家都是一臉興奮狀,隨口問道︰「感覺如何?」

眾人笑臉相對,笑得暢快至極。

「去海棠樓!林大郎請客!」

王沖一聲招呼,集英社二三十號人嘩啦啦整隊出發。

就在王沖等人在海棠樓歡聲笑語時,縣學的題卷已運到府學,府學教授、府通判、轉運司判官等官員組成的評卷組緊張地運轉著。

「好膽!」

「狂言妄語!」

「ji n邪之論!」

不多時,華陽縣學的題卷被一份份挑出來,閱卷官的臉s 或鐵青或漲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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