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宋 第二十章 再世為人正心性

作者 ︰ 草上匪

()前二十章其實相當于一個大背景,也是在講述王沖的心理轉換,這種開頭是給自己找麻煩,但匪頭作為一個合理黨,實在無法接受切天賦一般地切身份乃至心x ng,所以才有這般拖沓的開始。為了讓主角在這個時代看得更深,走得更遠,作得更多,這個轉換過程又是有必要的。

把入華陽王氏這事當作從天而降的餡餅,卻被王彥中一巴掌扇飛,王沖也就勉強平衡了,上輩子沒享過這福,這輩子也不指望了。

不過接下來王沖總算領教了什麼叫作真正的坑爹,王彥中不僅拒絕了入族,還堅決不收王家的賠禮。他的說法是,既然華陽王氏已經處置了事主,兩家之間的過節也就消了,他再收錢,這錢就是不義之財。

楊老書生施展了渾身解數,苦口婆心勸解,周圍村人也跟著起哄,王彥中依舊如一塊頑石,堅決不允。急了就說王沖還焚了王氏牌坊,真要收下這錢,他就盡起家財,去重修王氏牌坊。

王沖抱著打撈沉沒成本的心思,勸說王彥中收點零碎意思意思,這才平息了持續將近兩刻鐘的拉鋸戰。王彥中收下了幾十匹紬布,若干筆墨紙硯,總值不過幾十貫錢。

楊老書生失望而去,而王沖的失望更一層接著一層裹上來。王彥中把收下來的紬布分贈給了村人,感謝他們幫扶王家的義舉。接著于保正問到王麻子夫婦家產該如何處置時,他更大方地說王何氏的嫁妝田任由娘家領回,王麻子剩下那點宅地房屋,還得留給王麻子。

王何氏那點嫁妝田此時也沒必要計較了,听到王彥中說要設法為王麻子減罪,連于保正都忍不住潑他冷水,那是死罪,減不得的。人既沒了,王麻子那點宅地房屋也就成了無主之地,要被當作絕戶之財沒官。

「怎麼也不能讓全弟那一支絕了……」

王彥中滿腦子還是延續族脈的念頭,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自己的兒女,目光滑過了王沖,落在虎兒身上。

看這德x ng就知道他想把虎兒過繼到王麻子名下,王沖終于忍不住道︰「爹還ch n秋鼎盛,不如等再有了小弟,讓他繼二叔那一支?」

包括稱呼在內,這句話完全是譏諷,王彥中卻沒听出來,搖著頭,一本正經地道︰「爹豈能負了你們娘親,何況有你們已經足矣……」

王沖再一句話噎得王彥中咳嗽︰「那虎兒就是多余的?」

「爹爹,不要送走三哥!」

「爹,你真不要我了?」

瓶兒虎兒听出了這話的意思,一下就炸了毛,一人抱王彥中一條腿哭訴起來,王彥中連聲道不送不送,這才安撫住兄妹兩人。

此時王彥中才品出了王沖那話的味道,楞楞看住王沖,像是第一次見到自己這兒子。

接下來的兩r ,王家林院又沒了笑聲,王彥中板著臉不知在想什麼。王沖也板著臉,為自己攤上這麼一個爹,今後的r 子還不知怎麼過而發愁。

想想這些天來,他為護住這個家絞盡腦汁,最後還為逼王相公家救出王彥中而冒了絕大風險。到頭來所有的收益卻被這個君子爹砸得一干二淨,即便已是兩世為人的心x ng,委屈的酸水也止不住地一股股冒著。

王彥中在外奔忙,收拾整件事情的首尾。王沖心情郁郁,除了強迫自己繼續練字外,暫時也沒想著干點什麼。父子倆相處時,也沒什麼話說。

這一r 黃昏,王彥中招呼王沖進了堂屋,關好屋門,冷著臉低喝一聲︰「跪下!」

王沖的郁悶委屈頓時化作憤怒,低頭不讓眼中的怒火外泄,膝蓋一點也沒彎,反問道︰「為什麼?」

王彥中怒聲道︰「為什麼!?若是王相公家的人,甚至知縣知府要你跪,你還能這麼問一聲。眼下祖宗的牌位在你面前,你爹在你面前,要你跪,你還問為什麼!?」

此時王沖才看到,堂屋里的靈龕已經擺得正正的,還點起了香爐,小小堂屋里充盈著一股肅穆之氣。

罷了,跪的是這個王沖,又不是我……

王沖忍氣吞聲地跪下了,就听王彥中道︰「你不是說以前看過的書都還記得嗎?背一遍《通書》。」

《通書》……還真記得,王沖翻出了相關的記憶,有氣沒力地背了起來︰「誠者,聖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之始,誠之源也……」

「乾道變化,各正x ng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

王沖磕磕巴巴背著,起先就是照著記憶里的文字念,背著背著,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

等背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王沖心中一個大跳,好家伙,自己這爹難道是理學門人!?

王沖雖不是史學專家,可什麼「三綱五常」、「君臣父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等東西出自理學,這一點他還是清楚的,當下什麼委屈什麼憤怒全沒了,盡數轉作濃濃的郁悶。

攤上一個理學腐儒的爹,唯一慶幸的是自己非女兒身,不然就得成為這種爹刷名聲的工具,不過兒子也好不了多少……

身在腐儒之家,想活得暢快一點都不行,可嘆自己竟然還為了護這個家,救這個爹成了聲名遠揚的孝子。跟這個爹對著干,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除了詛咒這爹早死早超生之外,這輩子真是前途無亮了。

這該死的再世為人,哪怕是投到乞丐之家,哪怕去當贅婿,也比這好啊。

不過《通書》又是哪來的?滿腔郁氣之外,王沖也微微好奇,為什麼不讓自己背《孝經》之類的經書,卻來背這短短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在腦子里記憶還特別清晰,該是原本那個王沖很注重的東西。

待王沖背完,王彥中道︰「你既還能背《通書》,說明你還沒忘掉濂溪先生的學義……」

濂溪先生是誰?王沖在腦子里一陣急翻,很快找到了答案,周敦頤……

王彥中繼續道︰「伊川先生學術還被朝廷所禁,原本想著待你入州學後再傳,卻沒想到……不過就算沒通伊川之學,濂溪之學卻是自小就教了你。你既靈智已復,還記得濂溪先生之言,為何不時時以此自省,卻還反其道而行!?」

這話信息量太大,王沖腦子轉了幾圈才明白透了,不由更為震驚,自己這爹,竟然還是伊川先生程頤的弟子?

而後的責問讓王沖很是茫然,抬頭看向王彥中,與這儒雅中年四目相對,王沖自目光中讀到的不僅是嚴責,還有一絲關切。

就听王彥中語調深沉地道︰「于保正和鄧五已跟我說了……」

王沖暗抽涼氣,之前他刻意隱瞞自己在整件事情里的謀劃,就是不想讓王彥中感覺自己這個兒子變化太大,以至生出懷疑,卻沒想到,還是在這事上栽了?

一時間,王沖真有些緊張了,這已不是能不能過上好r 子的事。要是被王彥中這個信神怪的爹看破,認為自己是邪魔附體,還不知是什麼下場。

「你二叔和嬸嬸之難,是你從中挑撥!王相公家門人舉止失措,是你從中惑亂!甚至你直奔王相公家,火箭焚匾,也是刻意而為!行前你就招了趙知縣,早為自己留了後路!」

王彥中搖著頭,感慨著自己這個兒子的非人之智︰「二哥,你沒了過目不忘的神通,卻又有了c o持人心的神通!為父真是懷疑,你是天上哪位星宿下凡!?「

王沖後頸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心說這個爹的智力也真是不容小覷,從于保正和鄧五那知道了一些片段,竟然就將整件事情的真相拼了出來。

心中發慌,嘴上卻沒認輸。王沖怒聲道︰「這都是為了護住這個家,救下爹爹你!」

他再加了一句後世的髒話︰「人,都是逼出來的!」

沒想到王彥中原樣奉還︰「可你這逼出來的東西不正!」

王沖差點噎住,振作反擊道︰「爹是說我心術不正?」

王彥中卻緩了臉s ,長嘆一聲道︰「你是心x ng不正……」

「x ng命道德,乃人之大事,君子之旨。何謂x ng?人心根本!濂溪先生言,誠者,聖人之本,誠即x ng本,有誠乃有至善!聖人至善發乎自然,常人非聖,就要時時自省,守善于心,如此方為君子之道……」

王彥中一大段酸縐縐的話丟出來,王沖竟然還听懂了。

「而你行事,純以偽詐,誠在哪里?誠既不在,善又何存?」

听到這里,王沖總算明白了王彥中對他的指責,就是說他行事只知玩弄人心,搞小手段,而這一點正為這個理學腐儒,正人君子所痛恨。

王沖底氣十足地辯駁道︰「我與王相公家,就像是螻蟻和大樹,螻蟻撼樹,當然得另尋他途!不是靠這些偽詐,這個家早已沒了,爹你也早出了事!難道這也是心x ng不正?」

真要說不正,也不過是手段而已,王彥中以此指責他本心不正,王沖當然不服,他本心是為了守護這個家。

王彥中卻搖頭道︰「我不是責你偽詐,而是責你純以偽詐,這之間的分別,你真是不懂嗎?」

王沖一楞,這話意思是……

「君子有權變,有正奇,但若是不循正途而行,奇只為輔,而是只知出奇,這奇不就成了正?以奇為正,以偽為真,誠何以立?誠之不立,又怎能護得住善?心x ng又怎能得正?」

王彥中這番言語讓王沖生出微微顫栗之感,自己想錯了,這個爹並不是腐儒!或者說這個時代的理學門人,還並不全是腐儒!

「你雖然年少,卻也算是有名之士。受人脅迫,就不能循正途化解?知縣找得,教授找得,甚至知府都找得!便是直接找上王相公家,也是能遞門狀而入的!」

王彥中此時話里又噴薄著一股傲氣︰「別忘了,你是讀書人!你是士子!大宋是士大夫與君共治天下的大宋!」

接著語氣轉為恨鐵不成鋼的訓誡︰「勿論朝堂州縣,衙門之內都是士人同類,正途就在這里!你為何都不踏上一步,連試都不試,卻學卑微小人,只知用詐出奇!?」

王沖默然,他不是沒想過這條路,但他下意識就認為,這條路不通。

王彥中語氣已轉作淡淡的悲哀︰「你二叔和嬸嬸,雖是咎由自取,但你若是遵正道而行,未必不能免禍。劉盛也未必被逼得亂了方寸,犯下事端。算起來,因你出奇使詐,就牽上了三條人命,還有若干人流配……」

「什麼是善?懲惡不是善,是報應天理,抑惡免禍,這才是善!你若存此善心,即便此路不通,也稱得上君子,自無愧于天地,現在……唉!」

這就是大宋的味道麼?

王沖正恍惚想著,听王彥中痛心疾首地道︰「現在你借此事得了名聲,他r 事漏,你連立身之基都再無存啊!豈不聞趙宣之偽!?」

趙宣之偽,王沖記得,是《後漢書•陳王列傳》所載,說有叫趙宣的民人葬親不閉墓道,穿著孝服住在里面,一住就是二十來年,孝名遠揚。鄉人將他舉薦給郡守,郡守一查,趙宣的五個兒子都是居喪期間所生,郡守大怒,將其治罪。

思量著這事,王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真錯了,或者說是依舊在用上一世的思維來解決這一世的問題。

的確,走不走得通,總要試過才知,而如王彥中所說,這條路才是正途,若是能走通,也就沒這麼大麻煩,出這麼多人命了,還給自己種下了不穩的身基。想想之前自己面對瀕死的王何氏和瘋癲的王麻子時,心中那股不踏實的感覺,緣由原來就在這里。

總而言之,是自己還沒意識到,自己已是這個時代的人了啊……

「你既已兩世為人,還不守正道,循正途,對得起上天之賜嗎!?」

王彥中再一聲問振聾發聵,王沖頓時出了一背冷汗,看破了!?

接著才醒悟,王彥中說的是自己恢復了靈智,不再是以前那個只有過目不忘之能,卻不通人情世故的神童。

細品王彥中這一問,上一世的人生在心中片片掠過,王沖忽然涌起強烈的感慨,是啊,正道……這何嘗不是上一世他最想要的活法?為了生存,他不得不隨波逐流,泯然眾人,為了利益他不得不曲意逢迎,為了金錢他不得不昧良心,上一世他活得很累。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最初的想法就是彌補上一世的缺憾,但卻還只停在了親情上,沒認真想過自己的前路。

此時再想,之前算計人心,本也就覺得很累。就如王彥中所言,堂堂正正,心無束縛地重活一世,這不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麼?

王沖面s 變幻間,王彥中也緊緊盯著,見王沖露出釋然之s ,松了一口氣,再道︰「那麼,你知錯了嗎?知錯了,就在祖宗靈前三拜九叩,以表自己再世為人,必守正道之心。」

王沖昂首道︰「兒子沒錯!」

王彥中咬牙切齒,胡須抖了起來,感情我一大通口水都白費了!?

王沖朗聲道︰「兒子前些r 子才復了靈智,心x ng就如初生的嬰兒,沒有人教導,哪能知誠善的道理?如今爹爹教誨,方知做得不對,但這能怪兒子嗎?」

此時王沖心中已一片亮堂,他是有錯,可他依舊問心無愧,差別在于,現在他已明白,在這個時代,到底該怎樣立下正道之基。

可他要走的正道,卻不一定是王彥中所想的君子之道,理學君子這條路,非他所願。到底誰的道才正,慢慢走著瞧……

王沖這歪理听在王彥中耳里,卻是正理,不由愣住,听王沖又道︰「不過叩拜祖宗卻是兒子應該的,再世為人,自然要重新見過祖宗。」

王沖恭恭敬敬,照著記憶中的禮節拜下,王彥中糾結片刻,低嘆一聲後,拈著長須,也放松下來。

傍晚,飯桌上的一家人又有了笑聲,王彥中正談到去廣都找二舅和最要好的程四叔,準備團聚一堂,慶賀王沖康復,合家無憂,卻听院里響起一個尖尖的婆子聲。

「王秀才在嗎?」

「王秀才,我黃牙婆這是上門報喜來了!」

「潘家老爺要招贅你,還不出來收下贅禮!?」

還沒見人,婆子就一股腦地叫嚷出來,頂著王沖三兄妹的疑惑目光,王彥中噗地將一口飯粒噴了個滿天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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