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墟 第四十六章神殿(完)

作者 ︰  秩

()今天注定不平靜。

繼早上見到藍蘭和莫小言之後,下午我見穿著病號服的文瑜,蒼白孱弱,被束縛帶固定在輪椅上。至于我為什麼知道那人是他,當然是是秦巋幫他注sh 鎮靜劑時告訴我的。

緊接著傍晚的時候,我被帶到一頂空置的軍帳里。說是空置是因為里邊除了桌椅一套別無他物,桌面上擺著一支金筆,一沓信紙,一只信封。

我拉開椅子坐下,按照讓我來的制服男描述,這是要寫遺書的節奏。據說是四處的規矩,先寫一封,活著回來麼就親手燒了,還有機會寫下一封,沒活著回來麼有國家照顧。听制服男在說,我才驚覺自己也是這個國家組織的一員。

所以,要寫。

可是,要寫什麼寫給誰,這是在是個問題。

遺書比考試作文還難憋,我想。

又認認真真考慮過認識的人,沒有一個適合收到這封東西的。熟人大都是術士,就算是死去也不是別離,不熟的我燙傷了摔斷腿被花盆砸了又關他們何事,而且好端端收到遺書一般人是會困擾的吧。

于是,內容想不到,看得人也找不到,外邊下一個人開始催促,我就把空白遺書裝進胡亂寫了自己名字的信封,出帳篷扔進制服男端著的箱子里。然後進了四處鷹組負責人莫昉所在的軍帳里,運氣好的話還有一點尾巴。

長桌右邊的人統一穿上作戰服,于昭樂、林賢還有領著刃的沈子期都在里邊,長桌左邊的人是繡夜燕襲月徽記秦衣和各式白瓷面具,狐狸面具赫然在列。

莫司收起他頹廢懶散的大叔氣息,一身作戰服的他閑倚在會議桌沿也帶著豹的凌厲。莫大叔在看神殿的測繪圖。我瞄了一眼那些錯綜復雜的線條公式和術語,只在邊角捕捉到一個夜燕襲月的徽記,是六科的杰作。

「那個,不需要講解?」離圖最近戴鸛鳥面具的秦衣者問。

「不用,差不多懂,你們的意思是,神殿的‘域’和‘世界域’並不相容,而四塊陶板相當于界石的作用,只標記神殿的具體位置,用一般考古或者倒斗的方法絕對找不到。」

「大概是這樣沒錯。」鸛鳥面具點點頭。

「沒錯就行。」莫大叔坐回位子,打開文件的時候終于注意到和狐狸面具搭話的我,「喲,小哥。你的位子在昭樂旁邊……」

「不麻煩您了,觀城要去照看文家的客人,我們這邊正好有位置。」狐狸面具拉住我,支走鸛鳥面具空出個位置讓我坐下,對上鷹組的視線,「好了,您繼續。」

「還沒開始一起行動,就開始搶人了嗎?這是青宗合作的誠意?」

于昭樂板著一張臉,鏡片之後的眼楮有些說不清的毫芒,尖銳冰冷。旁邊的林賢拉拉于昭樂的袖子,被他一把甩掉,跟著長期佔領莫大叔手下第一術士之位的于昭樂拂袖而去,林賢一臉擔心蠢蠢地追上去。

氣氛一時僵住。

似乎是忽然發作,沈子期輕哼出聲,嘴角似笑非笑地朝我勾起一個幅度,無視他舅舅莫司的權威施施然踱出軍帳,帶走刃一干人等。于是,對面的座位只剩下幾個面生的作戰服和兀自看文件的莫大叔。

「這就是你們合作的誠意?」身邊戴花鵲面具的少年反問,清亮的嗓音很是熟悉,我失意地一捂臉,狄弈銘同學你干嘛挑釁大叔啊。

「我們的誠意一直都在,只是缺少發現他的眼楮……現在的孩子怎麼都那麼難搞。」莫大叔自言自語似的抓抓頭發,手下差不多走走光後,頹廢大叔又出現了,「秦巍少爺,按照我們商量的結果,現在開始研究人員及無關人員撤到福店疫區的第三封鎖線後,地上部分只留少量的後勤後援人員,我們在午夜開始行動,負責各自的陶板。」

「可以。」狐狸面具點點頭,「至于這孩子,就和我一起。」

「不行,」莫大叔毫不留情地駁了狐狸面具的面子,「您已經承認自己是神軀了,那個孩子就屬于‘無關人員’,在國家的法律里他還沒有成年,執行任務是大人的事。小哥,等一下就和你的同學一起走……」

「莫叔,我也叫你一聲叔,」我打斷莫昉,「我記得莫小言還沒十歲吧。你這是區別對待。」

「小言必須面對,不是她也別人會是別人,」莫昉合上眼,滿臉疲憊地摁楮明穴,「那孩子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林苒給她行過及笄之禮,小言已經是大人了。」

「這樣那可不巧,」帶狐狸面具的秦巍拍拍我的肩,帶著我起身離開,「虛川的神明從不為難孩子,傷害孩子的總是大人,放心,他跟在我身邊絕對安全,那位流主大人絕對不會為難莫司長。」

「誰知道呢。」莫昉睜眼,無奈一笑,「那家伙小氣得很……夜里的事別忘了。」

狐狸面具攜我出軍帳,身後秦衣者魚貫而出。狄弈銘的花鵲面具在我們跟前出現。你還是這樣慣著他我沒意見,他對秦巍說,但你讓我跟著杜珅去玄龜之門,你明明知道他只是神宮弄出來的贗品,會出事的。

秦巍捏緊我的手,記憶里並不相熟的人手心竟是微潤,「你的事自己做主,青宗可以有逃兵,但不能有叛徒,想清楚就給我答案。」

「于昭樂就是因為杜珅的事情生氣?」氣氛很不好,但我還是開口了,「還有,素身的話,不是沐瑞麼,為什麼文瑜在這兒?」

「如果不是有價值,綠水不會護他這麼久的。」狄弈銘冷笑,「侍奉那位至今,那位一向是算無遺策不是嗎?至于那個沐瑞,是擋箭牌吧,跟我一樣……」

「鳴鏑你想清楚了。」秦巍稍稍用力,輕易把我拉走,「準備一下,等下我來找你。」

我的東西沒多少就一個挎包,一只夢盞還有一只舊墨水瓶,想了想舊墨水瓶還不能帶,不然中途掛了還得讓人家陪著我,于是挎包里只有夢盞一樣,和刃那邊的特種兵軍用裝備包比弱爆了。好吧,算輕裝起行,所以,社長不要扯著我好不好,你們真不能算行李!!

「阿布,跟我們走。」正牌社長很緊張。

「你們不是信誓旦旦說‘老師的遺志’什麼的……」

「我們中最在意的孫翀剛剛也被家里召回去了,」安淳的女圭女圭臉上掛滿細汗,「我家里也在催,這次真的不好了,除了陸小彤,社里都被收到召令,整個島的快走空了!」

「那你的前輩呢?」

「不需要我了,我只是和前輩有點契合度,現在有更合適的。」安淳少年語焉不詳,一個勁地推我,「快走快走!!」

「阿淳!」我叫他的名字,「我想留下來,你先走吧!」掙開社長阿淳的手,一出軍帳就看到身著秦衣的秦家大少。他換了個繪鹿面具,安淳見他時表情有點怪,崇敬的距離感中透著熟稔的意味,終究沒有再阻止我,

秦巍腳邊浮現一扇暗門。暗門之下是驪人建造的神道,迷宮般四通八達分布在胥川的地下,只有古國的後裔知道入口,也只有他們能走,通過神道,流著古老血液的人能到達古驪國土上任何一個地方。

「任何一個地方,當然包括神殿。」秦巍理所當然地掀開暗門,對我伸出手,「把手給我,慢點下去別摔著,一直往前走,神道的盡頭就是神殿,你先去,等我。」

說完,暗門合上,秦巍沒有下來。

驪人的神道里只有我一人。

跟上次來時一樣,ch o濕的青石壁,每隔幾步便有的一只燈台,古老的燈油化成的黃褐s 黏膩,逼仄的地道,極度的沉寂,籠罩在耳邊的空洞腳步聲,似乎有了實體、猶如一團粘稠黑油的黑暗。只不過這一次我使勁揉眼楮也抹不去看到的光亮。

濃如潑墨的冥s 里竟然有光。

循著光走,腳步聲充斥在ch o濕的青石縫間。遠遠地听見擊石之聲丁丁作響,蓋過我的腳步聲,從石縫傳進我的骨縫里,震得我頭腦發昏。有人在修建神道麼,是古時候的驪人麼?再近些,再近些,再近些就看到了,似乎有人如此耳語。

我將腳步踏得用力,耳邊呼吸聲粗重許多︰跑起來,跑起來,大喊大叫!

像冒煙的火車一般扎進那團冥s 中的光里,丁丁擊石聲越來越響,崩裂轟鳴。我摔在古老蒙塵的青石磚上,眼冒金星,耳膜在鳴響,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耳蝸流出來。胡亂抹去,不想去看,一抬眼滿天星辰兀然撞入眼底。

我想把這夏夜最璀璨的星河穹頂當成夢一般的東西,可夢盞沒有反應,只好爬起來面對現實。腳下是一塊青石磚砌成的低台,高出四周木方場一尺整。

腦子兀然涌出陌生的認知︰神殿祭台高百三十三丈,上百六十九步見方,下千八百步見方,內里中空,堆置神殿各職壽材以為獻祭。也就是說,方場之下便是神殿各職的歸葬之所,而木方場其實是一塊塊棺材板拼成的。

有點愣住,抬腳跺跺方場,有點驚悚地听到低悶的回音。不會,是真的吧?這就是陸小彤說的‘烏泱泱幾百人’?還以為是殉葬坑橫七豎八那種。

「那種可有礙觀瞻,人掙扎一生不就是為死得體面麼。」

身後,完全陌生的聲音響起。

回頭查看,除了自己的影子一無所有。天上的星似乎沒那麼明亮,影子邊沿泛著一層模糊的灰,髒兮兮的,一塊污跡那般。我動了動,純黑s 的影子移開了,剩下一團凝固的東西癱在地上。蹲下去,我伸手戳了戳,踫不到實體。

「你是什麼?」我一本正經地問它。

「影子。」灰蒙蒙的東西一本正經地回答,片刻後又補上一句,「在孤看來,你也只是團灰糊糊的影。孤猜你蹲下了。」

「沒錯。」我想了想,那個無形的人該是站著的,很筆直很規矩地站著,所以影子才一動不動,「你的自稱很奇怪。」

「歷代聖司的自稱都是這個,」灰影子稍稍向前移了幾分,聲音也壓低許多,像是說悄悄話的節奏,「孤也不喜歡,在先賢面前說說而已。不過小家伙,汝一直踩著的話,先賢會氣悶的。」

「哦,哦,抱歉!」我手忙腳亂地挪地方。

「倒也不必如此慌張。」灰影動起來,一直穿過方場,「跟上,小家伙。孤帶汝出去。」

就這樣,我跟上影子,踩著釘在祭台外部的石階下去。時刻注意腳下以防一下踏空摔得粉身碎骨,見到祭台下碑林的第一塊石碑時早已大汗淋灕,是累的,也是嚇的。

那碑記著︰王世子卜筮,東方有雨,降于昏,應驗。

「您貴庚?」我不自覺地捏緊衣角。

「百四十三歲。唔,大不如前了,神殿歷代聖司最長壽者有八千歲零七十六歲的,畢竟元子每代都有,世子卻不是,歷代聖司之間往往不是叔佷關系,有時等上幾千年也正常……」

「有點說遠了。」影子不動,那人大概是停下了,「孤這邊是個好時候呢,天朝的武仁末年,離那場戰爭還有三年,神國還有最後的余輝,神殿沒有沉淪,石碑沒被挖走,孤也還沒死。汝那邊呢,小家伙。」

嗓子忽然有些發干,我張張嘴巴,終還是擠出幾個字,「除了石碑還在,其他都不一樣。」

那邊靜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歲月洪河的兩岸終于恢復正常,自己可以自行探索神殿的時候,一聲輕笑毫無預兆地在周圍蕩開,彌散在死寂的塵埃中,那團影抖起來,他該是在捧月復忍笑,「別告訴我你姓部勒,噗呵呵,真是諷刺。」

「你才是諷刺,你全家都是諷刺。」很順溜地說出口,聖司有什麼樣,了不起咩。

青磚上的影一滯,接著近前攀上我的,幾乎融為一體,盡管沒有人,我還是下意識地退一步,好在那團東西沒再黏上來,只是壓低了嗓音,青年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如果是你的話,說不定我可以接受……」

「什麼?」我有點怔,從剛才開始就听不懂。

「孤是神殿第三百一十六代聖司,即是末代聖司,」那人忽然正經起來,語速快上幾分,影子移動起來,感覺在趕時間,「天賦是司掌光y n。現在是神國紀年……算了,和汝說汝也理不清楚,簡單來說就是,在午間孤被賜死前,汝給孤記住所有孤提過的事。」

盯著那團像隔著毛玻璃那般的影子,我真想踩幾腳,再哭著告訴那位聖司我只是腦子有點短路來阻止某個老不死毀滅世界的路人甲而已,何苦搞那麼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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