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妃秘史 第一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作者 ︰ 千尋

月亮斜掛天際,一抹魚肚白在遠方現形,幾聲公雞啼鳴,催起朝暾腳步。

周旭鏞將小廝遣開,他接過梳子,親手幫李萱打理發辮,他垂著濃眉,眼底壓著沉郁,胸口沉沉的,幾乎喘不過氣。

李萱略略回頭,向他望去。

二少爺年紀很輕,卻身形高大、儀表出眾,在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他的面孔白皙如玉,黑色的瞳孔反射出淡淡的光澤,晶瑩剔透,宛若毫無瑕疵的黑色寶石,美得連女子也要為之贊嘆。

「二少爺,你怎麼了?」李萱開口,滿臉滿眼全是笑意。

李萱是王府的家生子,雖說身分是奴,但信王府里上下全拿她當小姐看待,因為她聰明可愛、天真爛漫,也因為她得王爺、王妃的眼緣,更因為幾個少爺都喜歡她。

「沒事,昨晚睡得好嗎?」周旭鏞隨口找話敷衍。

此次隨父親出京辦差,身邊沒帶丫頭,只帶了李萱隨身伺候,她做事細心謹慎,雖是個小丫頭,卻比十五、六歲的丫頭還頂用。

周旭鏞對她的依賴是從小便養成的,小時候他不愛念書,只喜歡舞刀弄槍,誰勸都沒用。

信王為此頗感頭痛,訓道︰「馬背上立國,馬背下治國,如今四海升平、邊關無戰事,當武官沒前途,你得多學些治國本事。」

信王妃也說︰「就算你要走武官之路,也得認字習兵法,空有一身蠻力,不懂兵法陣式,只能當個馬前卒。」

偏偏周旭鏞是那種心中自有主意又帶點反骨的孩子,人家越是要他往東,他偏要往西行。他想,日後了不起找個會認字、看得懂兵法的人當軍師,給自己參謀參謀,不就解決了?因此爹娘師傅的話,半點都入不了他的耳。

那時才七歲的他,認不來二十個大字,倒是騎馬射箭、拳腳武功無一不精通,因此氣焰更盛,認為不念書也沒什麼大不了。

直到才三歲的小李萱,路都還沒走穩,就能背著手搖頭晃腦地在信王妃面前背詩,逗得滿屋子大人呵呵笑不停,周旭鏞知道有個小丫頭連毛筆都不會拿,認的字卻比自己多上十數倍,人人都夸她絕頂聰明後,他便有了那麼股不服氣。

他雖不愛念書,可性子是極驕傲、不認輸的,回房後,他找了大哥周敬鏞要來字帖,用拿慣大刀、長滿繭子的手握住毛筆,一筆一筆認真描,然後再背上幾首詩,跑到父王母妃跟前顯擺。

當他看見父母親眼底熠熠的光芒時,樂了!

從那以後他便時時與李萱較勁,比背詩、比認字、比文章,那丫頭明明比自己小四歲,卻總是學得比他快一點,迫得他不得不卯足勁,一路拚命往前追。

剛開始,周旭鏞確實是憑借著不服輸的傲氣在學習,可後來時久日深,對于學問,他也產生出幾分興趣。

于是信王、信王妃更加疼惜李萱,經常讓她在周旭鏞跟前晃,讓她來刺激兒子念書,王府里聘來師傅教導幾個小少爺學問,也沒落下李萱,他們在最前面擺上小桌小椅,還給她配了個小丫頭。

看著她一張粉女敕粉女敕的小臉,搖頭晃腦的裝大人,听她清脆悅耳的嗓音背著之乎者也,不只周旭鏞,便是他的哥哥弟弟們也都喜歡李萱,喜歡得緊。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周旭鏞和李萱兩個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形影不離。

如今李萱已經十二歲,滿月復才華令人艷羨,師傅經常捻著胡子說︰「李萱若能參加秋闈,拿個進士非難事。」

而周旭鏞則成了文武全才,是當今皇帝最看重疼愛的孫子,他叮囑信王爺與謀士商議國事時,把周旭鏞給帶在身旁,讓他多听听、多學學。話雖沒說白,卻也讓父子倆明白,皇帝這是瞧他入眼了。

「二少爺,你不開心?」李萱沒理會周旭鏞的敷衍,轉過頭再次追問。

「沒有。」

嘴上說沒有,但周旭鏞的臉色卻又沉了幾分。

他沉靜的眸子回望李萱,她的面容素淨而清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才小小年紀已經美得不可方物,若待日後身形長開,定讓男子趨之若鶩。

周旭鏞長長地吐了口氣,臉色微白,望住她的眸子有些陰晴不定。

她那樣聰明,絕對明白自己將面對什麼,可她不哭不鬧、不吵不爭,只是因為……因為她身為奴僕,忠字壓在頭上,再多的不願,也只能笑著受下吧?

他眼中流露出同情與不忍,濃濃的不舍強壓在心頭。

日前他與父王出京辦差,臨行,皇帝召他和父王到殿前,細細叮囑。

碇州是歷國與大周的邊界,近年來,歷國年年上貢,要求兩國通商,朝中老臣多數持反對意見,卻有不少新進臣子上奏表分析通商之利,皇帝諸多考慮後便派遣他們出這趟皇差。

然昨日京城卻來了八百里加急快報,身子向來健壯的皇帝竟突傳病情沉痾,消息一出,父子驚愕不已,連夜準備返京。

皇帝身邊有五子,長子代王為慧妃所出,性子暴躁、好大喜功,經常傳出虐下之事,為此皇帝曾經幾番訓斥,亦不見其改。

二子儒王亦為慧妃所出,好文風流,于朝堂之事漠不關心。

三子即為周旭鏞之父信王,為皇後所出,小時候身子骨不佳,只能待在屋里念書,但在太醫悉心診治後逐漸恢復,他有滿肚子學問,滿心治國想望,如今朝堂中人人都曉得皇帝有意立信王為東宮太子。

四子昏昧、五子平庸,其母身分卑下,不為皇帝與百官看重。

因此朝臣們心底清明,待帝王駕崩,王位必屬信王所有,可誰都沒想到,好端端的,皇帝怎會突然病重?

盡避信王父子遠離京城,卻不難猜出當中陰謀,代王早有不臣之心,他在朝中結黨、凝集勢力,這些年明里暗里對信王下的絆子多了,如今選在此刻起事,定是早有準備。

周旭鏞痛恨這種事,尋常家族中,兄弟鬩牆、爭產奪位,用的是手段心計,而皇位相爭卻要用人命、鮮血來交換,歷代以來,哪張龍椅下方沒有墊著無數白骨冤魂?

他不懂,王位有那樣誘人?值得父子、兄弟這般粉墨登場,輪番演出不止歇的鬧劇?他怨憤、他痛惡,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額頭青筋畢露,不由自主的攥緊拳頭。

要搶要奪,是那些野心家的事,憑什麼要把李萱給拉進泥淖中?他的心,狠狠地抽痛著,要是他多點能耐、要是他多幾分本事,他就可以帶著李萱遠遠的躲開這場禍事,但……他不行……

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一刻他這樣自厭過。

見他這般抑郁,李萱也蹙緊了眉心,對著鏡子打量自己身上的衣物,那是周旭鏞的衣裳,昨兒個連夜改小,今日已穿在她身上。

她原是不解,但經過一番思索,聰慧如她怎會解答不出疑惑?

看來王爺是打算讓她和此次也同行的爹爹假冒成王爺和二少爺,驅車入京掩人耳目,好混淆那些準備在半路攔截他們的匪徒,替王爺爭取包多的時間吧。

而二少爺那樣生氣,肯定是因為他無法反駁王爺,因為忠義仁孝那把大刀橫在頭頂上,迫得他只得低頭合作,對吧?

二少爺是個不肯屈膝的男子,王爺定然花了大把精力說服他吧。李萱說不出心里頭那股滋味,像是醬醋糖鹽全攪在一塊兒,十分復雜。

她怕不怕?當然害怕!她想不想逃?當然想逃!

但是迫得二少爺低頭的那把大刀,一樣橫在她與爹爹的頭上,忠義仁孝幾個字,足以讓天底下的百姓乖乖交出自己的性命。

所以爹爹對她說︰「天地間本是有舍有得,若人人都不肯為國家、為朝廷奉獻,千萬百姓怎能謀得四季平安?」

所以信王爺選擇把國家擺在第一位,而她和爹爹、二少爺沒有選擇權,只能以身配合。

李萱雖然不懂朝事,卻也明白若是讓代王坐上那把龍椅,天地會亂、百姓將流離失所,那是個殘暴的主,尚未入主東宮便日日上書,想領軍百萬踏破鄰邦四國,名垂青史。

代王想以戰功稱霸朝堂,若他是個有才能的也就罷了,偏偏是個只會說虛話的空殼子。

之前邊關大亂,他毛遂自薦領十萬大軍出征對付兩萬敵軍,竟還打了個大敗結局,幸好汪將軍臨危授命,勉強挽回局面,這種好大喜功的男人竟還天天把拓土開疆掛在嘴邊,自比開國太祖威武。

無識人之明已是可悲,連識己之明都沒有,倘若代王真的登上王位,定是大周的悲哀。

所以她很害怕卻沒有權利逃跑,即使從今爾後便是天人永隔。

李萱微翹的長睫毛文風不動,秀美的臉龐笑得很是溫柔,微瞇起雙眸,既然改變不了眼前的路,也只能蒙著頭一路走到底,不管是對或錯。

深吸氣,她站到周旭鏞面前,笑得甜美單純,歪著頭,目光爍爍,就像平日里她同人講道理那樣。

「二少爺,爹爹經常教導萱兒,死有重于泰山,有輕如鴻毛,能夠讓自己成為泰山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兒,多數的人沒得選擇,只能在生命盡頭來臨時無限唏噓……」見他抑郁不語,她吐吐舌頭,企圖逗樂他。「我是既偉大又了不起的英才,怎麼可以隨便亂死,當然要死得轟轟烈烈,好供人著書、立碑。」

她的話並沒有逗樂他,相反地,把他的心攪得更加紊亂。

周旭鏞心想,給他一個說詞吧,一個講得出兩句道理的借口,或者給他一個比偷天換日更好的法子,他就可以搶到父王面前大聲反對這個破計劃……偏偏他絞盡腦汁,想了一日一夜也想不出來……是他書念得太少嗎?如果大哥在,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法子對不?

他痛恨自己、輕鄙自己,他怨恨自己必須眼睜睜看著李萱赴死,卻束手無策。

李萱見狀輕扯他的衣袖,依然笑得滿臉溫柔。

他憋住氣,在她額間一彈指,佯怒道︰「還著書立碑呢?誰告訴妳會死的?不準!听見了沒,我不準妳死,妳得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到我身邊。」

她揉揉自己的額頭,眼底有著透澈。「娘說過,死呢,就是上天下地經歷一回,然後重新投胎、重新換對父母,重新歷劫,沒什麼可怕的。」

聞言,他氣息一窒,凝視著她的面孔,神情嚴肅。「李萱,我再重復一次,妳認認真真、清清楚楚地把我的話給听進去!」他扳住她的雙肩,雙目赤紅,似要冒出火來。「父王派在你們身邊的死士武功高強,有他們在,妳和妳爹的性命安全無虞。」

用那樣鄭重的口氣對她說話啊……李萱懂,他不只是在安定她的心,更是在說服自己,可他和她一樣明白,倘若那些死士真能讓他們安全無虞,又何必演上這樣一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她微哂,不與他辯駁,從懷中掏出荷包交予他。

「二少爺,請替我把這個交給昀姑娘,不是貴重東西,只是權充想念。」

過去幾年,信王府與王家往來密切,兩家的孩子們也經常聚在一起,王家千金王馨昀善良可親,琴棋書畫樣樣通,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未及笄已有不少人家探听。

王馨昀對二少爺的心思,李萱是明白的,信王爺與王益的約定,她也有所耳聞。

說不上嫉妒,可李萱心底確實有些意味不明的感覺,但她清楚自己身分,清楚尊卑,也清楚分際,只是偶爾不仔細時,會有那麼一點扎心的刺痛感出現,不過她明白,王馨昀與二少爺是再好不過的絕配,如果日後兩人能……定是佳話一段。

荷包里面是二少爺親手刻給她的小木馬,上面還有他的名字,這不是饋贈而是請托,她想請托王馨昀日後好好照顧二少爺。

「嗯。」他輕聲應下。

凝視著他柔和的表情,李萱垂下眉睫,心底終于明白自己將要失去的,除了生命還有什麼。

她擴大笑容,繼續說道︰「回京後,二少爺別忘記告訴昀姑娘,咱們這一趟踫到的趣事兒。」

「這趟哪有什麼趣事兒?」他替她整理起瓜皮帽。

「有啊,那個惡霸胡大胖,還有賣身葬父的王妞妞,記得哦,昀姑娘最愛听故事,二少爺多對昀姑娘說些故事,她肯定會喜歡上你。」

李萱的話讓周旭鏞蹙起眉頭,眼神中帶著三分嘲諷,他沒有多話,只是捏捏她雙頰,他還想多叮囑幾句,可屋外已經有人來催李萱上路。

心頭一陣發涼,那寒意從腳底心一路上竄,她刻意忽略、刻意聳肩,也刻意勇敢地朝他揮手再見。

那瞬間,周旭鏞心頭一凜,在她轉身那刻,他一把將她拉回、緊緊地摟在懷里,他的手在發抖,他的心恨上「那個人」,周旭鏞發誓,不管他為父親做再多的事,此生此世他與那人誓不兩立。

她在他懷中笑開,想起一段往事——

那回,她被二少爺這樣抱住,昀姑娘見著了,取笑道︰「你們主僕感情還真好。」

二少爺赧顏,松手說道︰「誰讓李萱愛撒嬌。」

她記得他的臉粉紅粉紅的,像個害羞的小泵娘似的,明明很不像男子漢,她卻覺得好看到不行,自那之後,他只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偷偷抱她,她也樂意在無人的地方讓他偷偷摟抱。

她娘說︰「女孩子家要矜持,妳年紀漸大,該懂得男女之防。」

她卻老是說服自己,等到十五歲吧,等到及笄後再來考慮那個男女之防……因為呀,因為他懷里是最令她感到安適的地方。

片刻,周旭鏞放開她,他從頸間取出長年配戴、從不離身的紫色玉石,掛在她脖子上。

「這是高僧開光過的,踫到危險妳就握緊它,它會助妳度過危厄。」

他不信怪力亂神的,但這會兒開始相信了,他緊握了握她的手,千言萬語在心底,可最終也只能放手。

李萱回眸,揚起一個千瘡百孔的笑,那個笑落入他眼中,倏地,心底拉起一陣刺痛,清晰而徹骨的疼痛狠狠地刺入心頭,一股無名的不祥預感慢慢爬上他的脊梁。

事情的發展比預想中更迅速,方離開驛館不久,李萱和父親李廷興已經讓人給盯上。

為了讓信王與周旭鏞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回京,一路上,他們假裝不知道身後有人跟蹤,不斷加快車速往京城趕去。

信王和周旭鏞的行動不能有半分延遲,因京里傳來的消息是——皇上病沉,著信王攜子盡快回京。

這消息意味什麼,他們清楚,代王更明白。

眼下是雙方對決中最重要的一局,成功,無上尊榮操之在手;失敗,便是一生世的屈居人下。野心勃勃的代王豈能容許自己屈服于信王手下,于是早早便下了索命令。

因此李萱和李廷興的行動越是迅疾,跟在後頭的刺客便越是見獵心喜,認定馬車里頭坐的是信王父子。

除了取信于敵人,也為了避免曝露出破綻,自始至終,李廷興和李萱都沒下過馬車,他們日夜趕路,僅僅靠著干糧和清水解饑,吃睡都在馬車上。

連日的顛簸,年紀尚稚的李萱沒有半分哭鬧,她安靜地坐在馬車角落,處變不驚,從容鎮定,等待命運下一步動作。

「萱兒,爹對不住妳。」在他們出城五天後,李廷興終于開口。

李萱側過臉,對著父親柔柔一笑,說︰「爹,是不是王爺平安回到宮里,就能夠成為皇帝?」

大少爺說過凡是心懷大志的男人,都會對那個位置充滿向往,都會期待自己功成名就、名垂青史,王爺也不例外。

「是的,如果趕得及的話。」李廷興微嘆,他希望皇上能為王爺再多撐個幾日。

「是不是經歷過這關,以後再沒人會謀害二少爺的性命?」

她輕輕握上胸前的紫石,清澈雙眸望著父親,她非常疲憊了,連日趕路,她沒睡好,可無論何時,只要想起周旭鏞,她的眼楮始終爍亮清澈。

「待王爺登基為帝、大局底定,自然不會有人費心思想害二少爺。」

這樣……她就放心了。娘常說︰想「得」便得先「舍」,舍去她的平安換得二少爺的順利,是很公平的交易。

李廷興挪著腳坐到女兒身邊,他圈起她的肩,面上帶起淡淡的哀愁,女兒是他捧在掌心疼上一輩子的寶,沒想到最終竟是由他親手送她赴死。

「怨爹嗎?」半晌,他開口。

李萱沒有回答。

似乎想解釋什麼似的,李廷興補上話。「當年,若沒有王爺自歹人手中救下爹,爹不能活到今天,也就沒有萱兒了,懂嗎?假設沒有王爺出手相援,萱兒的爺爺女乃女乃無法入土為安,懂嗎?」

懂,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這些話在過去幾年中,爹不斷對她重復說過無數次。

李萱回答,「萱兒明白。」

「萱兒喜歡二少爺是嗎?」

女兒與二少爺打小一起長大,情分自然不同,女兒有想法也不意外,只是兩人身分懸殊,豈能配成良緣?而要女兒一世伏低做小,他又怎麼舍得?終是他的無能,害了女兒。

「二少爺待人好,王府里頭,不只萱兒,人人都喜歡二少爺。」

女兒的回答讓李廷興滿意,多年教養沒有白費心力,她懂事自持,聰慧非凡,只可惜,他們這對爹娘沒辦法為她謀得好出身。

不過現在說這個沒有意義,未來是個未知數,能否闖得過沒有人敢確定,不管是他或者王爺。

假如……假如他們僥幸存活、拚過這一關,那麼王爺必定會善待萱兒吧。李廷興的眼底浮上幾分希冀。然而,下一刻他失笑出聲,這機率太渺茫。

「整個王府里,誰不喜歡我們家萱兒?王妃把妳當女兒看待呢。爹還記得萱兒出生那日,朝陽初升,咱們院子里的金萱花爭相綻放,一片一片的金黃色迎著微風輕輕搖擺,美不勝收。

「王妃與妳娘情同姊妹,一大早便領著二少爺過來探看,二少爺見金萱花怒放、開得正好,伸手就要摘下,突然間卻不知道看見什麼,竟然發傻了,王妃推推他,他才回過神,說我看見仙女飄進屋里……

「二少爺的話還沒說完,就听見妳宏亮的哭聲,王妃笑著說妳娘疼了兩天兩夜,眼見狀況不好,沒想到二少爺一到妳就乖乖從娘胎里爬出來……難怪,你們從小就感情好。」

講到過往,李廷興嘴角露出溫暖笑意,王爺一家對他們有著大恩,今日之事他雖然為女兒心疼,可若是教他重新選擇,他還是會這樣做。

听著往事,李萱疲憊的小臉上浮現了笑容,眼楮出現璀璨光芒,四周本是一片肅殺的寒意,她的笑容卻令車廂內的氣氛在轉瞬間溫暖起來。

頭靠在父親的肩膀上,更多的童年舊事一樁樁一件件浮上她腦海。

那回她頂著荷葉在池塘里抓魚,也不知是那條魚太笨還是她的運氣太好,魚竟然兜兜轉轉地游進她懷中。她叫著、笑著,正想對二少爺炫耀時,那魚竟然甩動尾鰭,狠狠地賞她一巴掌,啪地一聲清脆,她松手、牠逃回池塘。

她痛得大哭,二少爺撈起濕淋淋的自己,抱著、哄著、安慰著,那天,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荷花香。

又有一次玩球,球砸到微服出巡的皇上腿邊,隨侍的人全跪成一團,只有她傻傻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居然還大起膽子跑到皇上跟前想把球要回來。

她誠誠懇懇彎下腰,一聲清脆稚女敕的道歉,接著伸手要向皇上要球,沒想到卻引來幾個太監壓著她的手臂,要她跪地領罪。

她滿頭霧水,不過是砸到腳,力道又不大,干麼領罪啊?

她嘟著嘴,亮亮的眸子與皇上四目相對,皇上給她一個微笑,她也還皇上一個笑,甜甜的,笑出兩個深酒窩。

她尚未做出反應,二少爺立刻跑到她旁邊,推開太監拉著她一起跪下,把罪過全攬到自個兒身上。

她撓撓頭,不懂二少爺干麼為自己說謊,居然還理直氣壯地對二少爺說道︰「不過是球踫到腳,皇上仁德傳天下,才不會為這種小事罰我呢。」

她的話引得皇上興趣,問︰「妳怎知朕仁德傳天下?」

「怎不知,便是三歲小兒都明白的呀,我已經五歲了呢。」

提到五歲時,她昂首挺胸,伸出五根圓圓短短的手指頭,好像滿五歲是多麼了不起的大事。

皇上被她逗得開心大笑,緊張兮兮的隨從們也松了口氣。

她听到皇上問二少爺,「旭鏞,她就是那個能把大道之行背得通透的小李萱?」

知道二少爺在皇上面前提過自己,她既驕傲又得意,大言不慚道︰「那是去年的事兒,如今我已經可以倒著背了。」

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真的「太可愛」,還是因為二少爺說了一堆她鬧過的笑話,皇上心情大樂,竟彎腰一把將她攬進懷里。

想著想著,李萱開心起來,忘記自己身處險境,忘記車隊後頭有一群來者不善的人,正對他們虎視眈眈。

霍地,一個猛力拉扯,馬匹瘋狂飆馳,若不是李廷興反應極快地一把將李萱拉回來,她已經被狠狠甩出車廂外。

咻咻咻!他們听見車外無數箭雨破空的聲音、听見箭頭射上車轅聲,也听見侍衛拔刀,兩軍交戰的鏗鏘聲。

車子依舊瘋狂向前疾駛,沒有戰鼓,李萱的心卻像一面狂亂的鼓,敲打著無序的節奏,咚咚、咚咚咚,一聲急過一聲。

他們在車子里撞得東倒西歪,下意識,李萱想跳出車外逃生,卻听見父親大喊一聲︰「不可!」

倏地,她腦子一片清明,她懂,的確不可……

車子里面坐的是「王爺和二少爺」,她一出馬車,馬上就露餡。

听隨護的死士回報,敵軍身手矯健、人數眾多,若是發現跟錯了人,他們立刻回頭傳報回京,而王爺那隊人馬尚未入京,別說是半路攔截的,光是候在京城等他們上門的就……不管怎樣,她和爹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刻!

李萱死命抓住車框,爹向她伸出手,她用力握住,借著一陣沖力,他一把將她拉進懷里。

「乖,別怕,爹在這里。」李廷興低聲輕哄。

李萱的心髒幾乎從嘴里跳出,她緊緊圈住案親的腰,拚命在腦子里回想那句「死有輕如鴻毛,有重于泰山」,可短短十幾個字,卻是怎麼拼湊都拼不齊,原來在生死面前,人們是這般怯懦無助,即使道理說過千百回,也抵不過一句「螻蟻尚且偷生」的本能。

車子還在狂奔,他們不曉得自己會被帶到哪里,只是心底一片空茫,片片段段不成章的記憶在腦子里一幕幕飛掠。

她渾身發抖,牙齒打顫,小臉嚇得雪白如紙,黑漆般的眼楮里流露出無邊的寒冷,她心頭如針刺一般。

彷佛經歷過一生世,車外侍衛的砍殺聲漸漸轉小,耳邊只余馬車飛快在官道上奔馳,車輪飛快轉動的聲音。

敵人都死了嗎?抑或是……護著他們的侍衛被敵方盡數殲滅了?

如果是的話,那麼她和爹爹很快就要被揪下馬車,然後對方會明白自己中計,再然後便是……轉身去對付王爺和二少爺?

怎麼辦,他們沒辦法拖延更長的時間了,王爺他們搶在前頭了嗎?他們躲過重重危機進入京城了嗎?

疑問盤在心口,李萱腦子一團凌亂。

突然,震耳的馬匹嘶吼聲襲來,下一刻,馬車加快速度,車輪輾壓過不平的道路,車身劇烈的搖晃,震得他們全身骨頭幾乎散開。

不多久,馬車撞上什麼東西似的,他們被高高甩起,兩人身子飛起來,李廷興緊緊將李萱護在懷里,砰的重重一聲,李廷興的背撞上車頂又掉下。

他們听見風在耳邊呼嘯,寒意一寸寸滲進骨頭,死亡離他們這樣接近,他們彷佛看見猙獰的黑白無常來索命……

在敵軍追殺下,趕車的死士沒有任何選擇,他寧願舍身將馬車趕下山谷,也絕不教敵人識破局面。

終于,他的犧牲欺蒙了敵軍眼楮。

馬車墜谷,最先被拋出去的駕車死士身子形成一道弧線,高高飛起,下一刻撞在堅硬的岩壁上,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肉泥,再然後,車廂數度撞上谷壁,木片紛裂,在無數次猛烈的撞擊後,馬車墜入千百尺深的谷底,再不見蹤影。

隨後趕至的殺手們下馬,他們齊齊行至斷崖邊,由上而下俯瞰深不見底的山谷,臉上拉起一絲殘酷笑意。

領頭的人轉身對眾人說︰「走吧,回京向代王交差。」

他們彼此互視、咧嘴一笑,嗜血的雙眼盈滿勝利驕傲,經此一役,他們日後定將拜將封侯,榮華富貴取之不盡。

此時他們仍然不明白,因果輪回、報應不爽,所有的無情算計都將如煙火在空中綻放般,凋落、寂滅,再周密的布局,終是難逃天網恢恢。

陽光被樹葉篩過,落下點點光影,分明是風光明媚的好天氣,李萱還是覺得心寒透骨。

蜷縮在被子里,歪著頭,她透過一扇小小的窗子看向屋外。

長長一吐氣,瘦巴巴的手臂環抱住膝蓋,整個人縮成穿山甲,微閉雙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排光暈。

那些她曾經深深眷戀過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迎接她的是另一場萬劫不復。

父親的溫柔、父親的笑,夜夜將她從夢中驚醒,然後變成一把冰冷殘酷的利刃,傷得她遍體鱗傷。

她不言不語,臉上卻帶著一股無法掩蓋住的悲涼與怨憤。為什麼?為什麼她要活下來,為什麼她活下來的代價是父親的死亡?

那日,李萱的身子隨著墜落的馬車上下左右猛烈地震蕩撞擊,即使被父親用身子緊緊護住,她仍然全身發疼,父親因受痛而發出的悶哼,刺痛著她的耳膜。

馬匹驚恐痛苦的嘶叫聲,車廂在山壁上撞擊的刮磨聲,還有呼呼的風聲,至陰至冷,似是魑魅魍魎的呼吸……

馬車在瞬間分崩離析,可那瞬間卻長得像一輩子,她感受到父親的骨頭碎裂,那些骨頭穿過父親的肌膚、穿出胸月復、刺破血管,汩汩流出的鮮血不斷噴灑在她的身上、臉上、發間,帶著腥臭、帶著狂亂,帶著教人發瘋的溫熱感,而她的父親……始終沒有松開過手,連片刻都不曾。

轟!最後一個踫撞,天地化成一片無底深淵,她像被一只血盆大口的巨獸吞噬,吞進漫無止境的黑暗。

李萱失去知覺了,惡夢中,恐懼從四面八方扭曲著、猙獰著面容朝她撲來,她拚命逃竄卻怎麼也甩不掉那陣心驚膽顫,她的身體飛速下墜,她的心髒負荷不住。

她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音,她想哭卻流不出淚水,直到雨水澆下,喚醒她的知覺,她才從一個地獄轉往另一個地獄。

她睜開雙眼,透過木板隙縫間傳來的微光,她看見爹。

他慘白的面容上有著一雙不肯闔上的眼,她的爹死了,但兩只手臂依然緊緊圈住她。

她奮力踢開蓋在兩人身上的大木板,只是輕輕一推,她爹像個三歲孩童般,毫無招架之力地往後仰去,如果不是那件眼熟的袍子,如果不是那雙十指都帶上粗繭的大手那麼熟稔,她都要懷疑,那是不是她的爹爹。

他的半張臉毀了,顱骨往內凹陷,眼珠子向外暴凸,他的身子、他的雙腿斷成好幾截,以一種詭異的姿態仰躺著。

李萱曾在書上讀過許多與死亡相關的字眼,卻沒想到真正的死亡如此摧折人心,讓人慟到有淚也無法流泄。

她不害怕卻哀傷,心像被什麼東西掏空似的空蕩蕩的。

緩緩將爹的身子擺正,她靜靜撫模爹的臉,她的視線無法離開他,甩甩頭,甩掉不該有的念頭與埋怨,安靜地趴在爹身邊,等待屬于自己的死亡。

她閉上眼楮,渴極了便張口喝雨水,倦極了便睡,她以為自己會死的,沒想到信王爺……不,現在是皇上了。

皇上重情重恩義,派軍隊進山谷日夜尋,一句生要見人死要見尸,讓士兵們不得不卯足勁傾力相尋,直至找到奄奄一息的她,以及早已走入黃泉的爹爹。

發現她的是王馨昀的哥哥王倎輔,她雖然迷糊卻也看見他眼底的掙扎,幾次,他的手環住她的頸項,只要一用力,她就會隨著爹爹而去,可最終他放棄了,放棄取走她的性命。

當時,她無力的抓住他的手,問︰「為什麼要殺我?」

他別開眼,淡淡笑道︰「姑娘神智不清楚,錯將恩人當仇家。」

下一刻,他點上她的穴道,她再度陷入昏迷。

要不是如此,那時她很想任性、很想破口大罵,罵王倎輔為什麼這麼晚才出現!

如果早一點、早一點……可是早一點、晚一點又如何?她爹在墜落谷底那刻便已經命喪黃泉。

回程,李萱開始發燒,一路上她睡睡醒醒、渾渾噩噩,吞了很多藥,喝很多湯湯水水,身子輕輕晃動就會听見咕嚕聲。

她很不舒服,可她告訴自己只要回到京城,只要看見娘、看見二少爺,她就會好起來。

她抱著這份堅定的相信,忍下了所有痛楚,咬緊牙關往京城前行,她等著雨過天青,等著母親的懷抱為自己遮風避雨,誰知道她等來的卻是另一場狂風暴雨。

娘自縊了,在听見自己和爹爹墜入山谷、凶多吉少的噩耗後,她不願獨活,三尺白綾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爹娘變成兩具冰冷的尸體,十二歲的她還沒學會怨天尤人,就已經失去重要親人。

在宮中嬤嬤的協助下,她葬下爹娘,短短數日,她從被爹娘捧在掌心上的明珠成為孤女,只能麻木地活著,像失去靈魂的木偶般隨人操控。

她曾經哭鬧過,鬧著想見信王妃、見二少爺,但嬤嬤們說,新帝登基,前朝後廷諸事繁忙,沒人能抽空見她。

李萱很有耐心的,但連續鬧過幾十場仍無人回應後,她學會聰明、學會理解,那段過去與曾經,再也不會回來。

再然後,她被封為懷玉公主,養在德妃名下。

李萱從王府搬進美輪美奐的宮殿,用錦衣玉食嬌養起來,人人歌頌皇帝仁德,羨慕她好運道,一個小小的丫頭婢女竟能飛上枝頭做鳳凰。

天知道,她不想要這樣的運道,若能選擇,她要老天將爹娘還給她,她願意遠離宮廷,過著與世無爭的恬淡生活。

那日的事李萱沒有主動探听,卻還是不免听到許多消息。

比方,當日計謀成功,代王以為信王已經成為谷底冤魂,而後宮嬪妃及其他諸皇子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便撤去圍在皇宮周圍的軍隊,等著皇帝下詔書,令他登基為帝,一切名正言順。

沒想到信王突然出現,趁其不備,領著王倎輔及千名府衛闖進後宮,將代王捆至皇帝跟前。代王毒害皇帝的陰謀被掀開,一干相關人物被殺、被絞,而中毒已深的皇帝下了詔書,令三皇子信王登基為帝。

至後,先皇大殯、新皇登基……嬤嬤們沒有敷衍李萱,當時朝中的確紛亂不已。

信王妃受冊封為皇後,立四妃,分別為德、淑、惠、賢,王馨昀的父親王益高升成為新朝宰相,王家聲勢水漲船高……

無數的「听說」在後宮里流傳,即使李萱關在安禧宮,也躲不開牆角下的流言蜚語。

「二皇子好像挺喜歡王相爺家的千金。」

「可不,王家小姐和二皇子是兩小無猜呢,淑妃經常對皇後咬耳朵,要把兩人配成一對兒。」說著,宮女咯咯笑起。

「淑妃是王相爺的親妹子,自然希望能夠親上加親的。」

「不過兩人年紀還小,怕是要再等個幾年,婚事才能定得下來。」

「難說,皇後疼惜二皇子,若是他開口要求,提早定下婚事也非難事。」

「不光王家小姐,朝中有多少大臣想把女兒塞給大皇子、二皇子,若是王家動作太慢讓人捷足先登,好事豈不白白給攪黃?」

「不會吧,那日我見王家小姐和二皇子在御花園里說笑,瞧來是郎有情妹有意。」

「可我听說,以前二皇子挺喜歡李萱的呀。」

「那是以前,哪家王孫公子小時候沒同幾個婢女打打鬧鬧?可如今有了身分,哪還能像過去那樣。」

「李萱現在已經是公主,不是婢女。」

「你別讓這名頭給唬住了,公主兩個字不過是她爹娘用性命換來的,你還真當她是什麼金枝玉葉啊?況且,听說她發瘋了,一個發瘋的公主還能成得了什麼事?」

後來的話,李萱再沒听進耳里,她拉起被子蒙住頭,連同那些略帶著興奮的、看好戲似的聲音一並隔絕在棉被外。

她心底有著淡淡的不平,二少爺沒來看她,他在御花園里同昀姑娘說說笑笑……

那日,他表現得那樣忿忿不平,還以為他多少心疼自己,沒想到……他們終究不是同路人……

「公主,用膳了!」

宮女雪雁端來午膳,李萱不想離開被窩,心兀自亂著,為連日來的遭遇、為窗下的閑言碎語。

她知道自己無權生氣,卻忍不住滿口苦澀,她刻意壓抑些什麼,可一回神卻發現,她的酸楚與痛苦只是不合時宜的情緒。理智明白自己不應該,可是滿月復心酸難平息,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才十二歲,無法應付這等復雜情緒。

雪雁看著李萱這模樣,忍不住輕嘆,半個月了,公主不能這樣下去,外頭小話已經傳得滿天飛,再放任她這般恣情縱意,日後她會更難于後宮立足。

雪雁硬是將她的棉被扯下,李萱發怒,狠狠地將被子一甩,她不是故意的,但被子甩上雪雁的臉,瞬地,她臉龐出現紅痕。

李萱一怔,滿心抱歉,可當雪雁眼中閃過一道似心疼又似無奈的目光時,她發愣了,那是爹娘拿自己沒辦法時流露出的眼神,這抹熟悉讓她迅速紅了雙眼。

「萱兒,把氣撒在宮人身上是不對的。」

德妃溫柔的聲音橫插進來,兩人雙雙轉頭,看見娘娘不知何時駕臨,雪雁連忙躬身行禮,德妃以眼神示意讓她先下去。

德妃看起來約三、四十歲左右,穿了件石青色蝶紋褙子,姜黃色襦裙,濃密黑亮的頭發在頭頂梳成圓髻,只點綴幾朵小小的珊瑚綠松石珠花,她皮庸白皙,體態圓潤,圓圓的臉上有雙溫和的眼楮,她一臉的平靜寬和,看起來端莊嫻雅。

在信王府時她就深居簡出,李萱見過她幾次,知道她是個沉穩大度,知書達禮,通曉世情,穩重大方的女子。

李萱低頭道︰「娘娘,對不住,我知錯了。」

見她微微發紅的雙眼,德妃心疼,這孩子也是個命苦的。

那日听聞她葬身谷底,皇後姊姊心疼落淚,曾經怨過皇上,怎能讓一個小丫頭去冒險,她才十二歲啊,只是任誰都明白,那是當下不得不做的決定。

誰曉得這孩子是個有福的,歷劫歸來,身分轉變,從小婢女搖身一變成為公主。

「生氣了嗎?」她坐到李萱身邊柔聲問,慈藹的笑臉像春風吹過。

德妃嫁給皇帝多年,曾經生過兩個孩子,可未長大便沒了,因此打李萱小時候起,她便喜歡這個聰敏的丫頭,皇帝一提及李家的恩惠,她毫不猶豫就提議要收養這個小孤女。

李萱嘆息,她沒有生氣,她是慌張、是紊亂、是哀慟……是很多糟糕的情緒加在一起,搞得她無所適從。

「你該喊母妃的,皇上已經讓你記在我的名下。」

李萱低眉,不發一語。

德妃看著李萱如象牙雕般細膩勻淨的臉龐,眉尖微微蹙起,她緩緩閉上眼,兩顆又大又沉的淚滴在濃密的睫毛下匯聚,像珠子似的沿著面頰淌下,緩緩流過雙腮、流過下頷、墜入被間,一顆淌下又一顆……像斷線珍珠,滴滴答答地,說著無限心事。

她沒有分毫動作,整個人玉雕似的文風不動,唯一動著的是淚水,無法止歇的淚。

喪親之慟,德妃也懂,當她捧在掌心的孩子,再也睜不開黑白分明的晶瑩雙眼時、當成天到處亂跑的小身子再無生息時,那感覺像是誰拿了鑿子,狠狠地在心口刨去一塊肉似的,痛得她連掉淚都想呼救。

只是再痛、再悲哀,她都得挺直背站起來,為家族親人繼續掙扎奮斗著,她比誰都明白,軟弱便輸了。

她握住李萱的手,輕輕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人越是長大、經歷越多,數不清的哀慟和無可奈何便迎面而來,偏偏我們無法躲,只能咬牙忍受,那苦……是成長必須付出的代價。」

李萱心中一動,緩緩抬頭望德妃沉靜的臉龐,她臉上的誠摯撞入李萱的心。

「萱兒,失去爹娘已是你避無可避的痛,就算你掉再多的淚、就算你將自己封閉起來也無法改變,你能為你爹娘做的是勇敢、堅強,讓他們在天上能安心。」

李萱垂眉,她何嘗不明白,只是——心難受。

「好孩子,這里不是王府,有太多的人、太多張口,一個舉止不正便有人落井下石,你我都一樣,我們沒有人可以依恃,只能憑藉自己的力量活下來,萱兒,你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沉溺在哀傷之中。」

李萱咬唇,一雙明眸中哀愁流溢,她明白這是剖心話,除了德妃,怕是沒有人會對她明說。

「在宮中,沒有人可以安居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中,你當然可以選擇不爭、不出類拔萃,但做這選擇的同時,你也選擇了一生卑賤。萱兒,你必須明白,既入這個宮門便注定與陰謀詭計為伍,無法做到獨善其身,事事再不由你作主,你不願意沉淪也會被拉著沉淪,你不去算計旁人也無法置身事外。

「這段日子我沒勉強你,是因為明白喪親之慟沒有人可以轉眼即拋,但你越是沉寂、越是哀戚,越是無法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就越有許多人等著看好戲,並且等著在你不注意時狠狠踩上一腳,萱兒,信我一句,這種生活絕對不是你爹娘期待看見的。」

她的話讓李萱震駭極了。「德妃娘娘……」

德妃輕輕攬過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在這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不光你我,便是皇後娘娘也一樣。」

所以二少爺……不,是二皇子,他也是?李萱眼底浮上疑惑。

「萱兒,快點振作起來吧,別讓親者痛仇者快,若心里真念著你爹娘,你就得活得比誰都精彩。」

李萱重重地咬了下唇,眼底出現一絲凝重與清明。「謝謝娘娘教導,萱兒明白了。」

德妃滿意地望向李萱,她是個聰明的孩子,一點就通。

「如今你已是皇家女,身分與過去截然不同,該學、該懂的事情還很多,你得時刻記得這里是後宮,宮里規矩多,行差踏錯便是尊貴如皇子也得受罰,何況是你,明白嗎?」

「是。」

「你向來懂事,我不必太操心,只是不免多嘮叨幾句,你別嫌煩了。」見她乖巧應話,德妃拍拍她的手,軟聲道。

「萱兒不敢。」

「以後這個安禧宮就是咱們母女倆的安身處了,我自會護著你,至于過去的事,忘不了就埋著吧,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同樣的話,德妃也在對自己說,她只能向前看,背後已無退路,與其想著失去的孩兒,不如想想該怎麼才能在宮里站穩腳步。

李萱鄭重地點了下頭,看著德妃身上透著鎮定,有種萬事從容不迫的氣度,她明白終有一日,自己也會成為她這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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