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半邊天幕,熱氣蒸騰,山水幻化成一幅畫,在空氣中浮動。殢獍曉一切都扭曲得不似真實,明明該是更深人靜的時刻,偏生喧囂如戰場。
唯有那騎在馬上的男子。
一身白衣,瞳仁似融在墨黑里,唇角殊無笑意,默默地看著那滿山大火。
听見聲響,一回頭,眉目如畫。
小樓在地面站定,一身素色裙衫,裹著銀白的披風,琉璃色眸子淺淡地將他看著。山中大風獵獵,她衣袂翻飛,鬢邊發絲起舞綺。
不知怎地,竟下起雪來。
「主子,」一人駕馬而來,翻身撩袍跪下,語聲急促︰「王爺馬車已出了長安城數里,尚無異樣。」頓了頓,似是鼓足勇氣,快聲道︰「李勝率三百人往這兒來了,主子快走吧!」
司馬昱低低「嗯」了一聲,淡漠地低頭看著自己手中韁繩攸。
小樓心中一動,總算吐了口濁氣。
忽地耳邊一聲破空之音,下一瞬,周身一緊,身子騰空而起。待回過神來,已經穩穩坐在他身前。
那纏著她腰身的韁繩,被他一個巧勁抽離。手臂環上來,穩穩箍著不堪一握的縴腰。
他的呼吸近在耳畔,聲音有些低︰「他必定不會擾民,你們就近隱進村落,待一切平息之後再出來——從此往後,你們與我宸王府再無瓜葛,必定好生安定過活。」
「主子!」小丫頭叫一聲,哭音濃重。
司馬昱連頭都不曾回,揮鞭而下,往那不知盡頭的地方而去。
寒風迎面,夾雜著雪粒子,落在臉上生疼。
小樓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抵在他胸口,笑聲悠然。
「我說過,你一定會輸的。」
他並無異樣,只是微微低頭,將她裹進自己懷里,擋住那撲面的風雪。
低低一聲「嗯」,也閑適得像是在話家常。
小樓一怔,斂了笑,安靜下來。
他穿得很少,可是仿佛一點都不冷。墨黑的眼楮在暗夜里也亮亮的,攏著微微暗色的光。
她勾了勾唇︰「你們能逃去哪里?天大地大,總會有被找到的一日。」
「去哪里都好,」他甚至笑了笑,一低頭,嘴唇擦過她的發,木蘭花香幽然。「只要你不在他身邊。」
連那風聲都遮掩不住他的話。
她實在不解,眸中泛著冷意︰「司馬昱,我真的不明白你是為了什麼?逃都逃了,為什麼回來找我?就那麼恨著我和阿祉,寧願以身犯險,也不肯讓我們在一起麼?」
精致的眉眼透著譏笑︰「我從不欠你什麼——從以前到現在,我從沒欠你什麼。」
「對不起。」
耳邊一聲低嘆,她一怔,忘了言語。
這似乎是那件事之後,他第一次這樣,說出了歉意。
他蹭蹭她鬢發,仿佛終于釋然。
「我幼年時,父親便告訴我,這昊澤江山,本應是我們的。」
語聲低低,他呼吸著屬于她的味道,仿佛終于尋到了一個可以支撐的地方。說得很慢,那風聲也不能吹亂。
「我與司馬祉交好,我討太皇太後歡心,我對琉璃如珠如寶——我喜歡她,可她的身份,更是一大裨益。」
她一顆心髒好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不想再听下去,可是又無力阻止。
他笑了笑︰「小樓,我半生被身份所累,仔細想來,最快活的,便是和你在一起那段時日了。」
她冷笑︰「為著那塊玉佩而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麼?」
身後遠遠亮起一線火光,馬蹄聲踏踏,直直朝他們而來。
他恍若未聞。
「當年我傷你至深,你心中一直存著結癥,可我又哪里知道會害你淪落青樓呢。」天邊火光在他眉上鋪下一層淺淡的金色,「我知那蛇與你無關,但一個是妹妹,一個是隨手拾來的小丫頭——我只想借機將你打發出王府,卻沒想到,碧溪會那樣做。」
她呼吸一滯。
他從沒這樣溫柔低緩地和她說起這些往事,而且是在這樣一個夜里。
「傅家被滅,傅師良手中的名冊一直沒有找到,父親說,定是在那兩個逃走的傅家孩兒身上。」
「一邊是宸王府滿門性命,一邊是你——」他幾日沒睡,唇瓣干燥泛白,「我只有選了你哥哥,他死了,我們都會好好的。」
「我會好好照顧你,一輩子不讓你知道這件事,一輩子不會恨我。」
他像是陷入了回憶,嘴角勾起些微笑︰「總是有時間的。」
她垂下頭,靜默地听著他的話。一手揪著襟口,一手牢牢握成拳。
「南宮琉璃呢?」她忽地道,「你想許我的一生里,沒有她麼?」
他微微一怔,低笑道︰「是呀,還有琉璃……小樓,我們不能在一起,原來真的是早就注定。」
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南宮琉璃,他與傅家滿門深仇,碧溪的故作聰明,她听到傅南意被抓那日所有的話——每一個環節天衣無縫,錯一步,都不會是現今的樣子。
他有什麼辦法?
她能怎麼樣?
世事無常,他們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如果當初……如果當初……
「我說不恨你,是真的。」她笑了笑,推開方才涌上的莫名情緒。
「你一直以為我和阿祉在一起是因為他的身份,是為了能救哥哥——可不過是為著他的好罷了。」
「這十數年,我曾是官家小姐、街頭棄兒、青樓女子……我見過許多人,可從沒一個像他那樣,給我可以仰首的身份,給我羨煞世人的寵愛——但那一顆真心,才是我最渴求的。」
她費力仰起臉,睫毛觸到他下頜,微癢。
明明是雲淡風輕的語調,可他從沒什麼時候像這個時刻一樣,渾身血液逆流,轟隆沖向腦子,眼楮發花,卻強忍著繼續揮鞭往前。
他甚至勾了勾唇,擠出一個「嗯」。
「我半生顛簸,唯有在他身邊,覺得現世安好。」
她唇角揚出一個弧度,「我或許還不如當年喜歡你那樣喜歡他,可若是你們中一定要有一個死,我一定會選你。」
他眼里的光倏然熄滅。
「來日方長,他總會成為最讓我歡喜的人。」
「若是他死了呢?」他目中漆黑一片,卻還是強忍著體內喧囂,故作鎮定。她一怔,綻開一絲笑︰「我自當陪著的。」
「上天入地,我都不會離開他。」
我不會離開你。
這句話,她曾對他說過的。
而如今——「司馬昱,當年如果沒有你,我或許早就凍死在雪地里。你給了我一個新生,後來的那些,便都當做償還吧。」
她連恨都沒有了。
那他在做什麼?帶她走,以為會有一個將來?
去到無人知道的地方,讓她忘掉過去,忘掉一切的痛苦,重新開始?
他想得這樣好,可是她肯麼?
「逆賊!」身後不遠處一聲呼喝,大隊人馬已經追了上來。為首的李勝滿面威風,透著志得意滿,「快停下受死!」
他眉眼不動,恍惚並未听見。
身下雖是神駒,卻載著兩個人,如何比得上追來的將士。
被趕上,不過遲早遲晚。
雪粒子落了他一臉,臉上冰得麻木。懷里的人不安分地想要探頭往後看,卻被他阻擋,不得其法。
「司馬昱,你快放了我。」她一開口,吃了一嘴的風。「你若是放了我,阿祉顧念情意,未必會取你們性命……」她動之以情,卻不見他有絲毫動搖。
一咬牙,又道︰「你再固執,便等著沒命吧!」
他還是不動。
她被箍在懷里,看不見他的臉,自然不清楚他此刻的神情。唯有那越來越僵硬的身體,像是最後一搏,牢牢裹著她。
「小樓!」一聲男音破空而來,她身子一震,「阿祉!」
視線被司馬昱的身體阻擋,她又急又氣,忽地腦中一亮,轉瞬手撫上發髻。模到發簪,抽出轉手直直插到他手臂上。
他立時吃痛,她趁機推開他受傷的手,腳下一蹬,直直從馬上跌落下來。周身砸得生疼,滾了幾個圈,終于停下來。
司馬昱手垂下來,滴滴答答落著暗色的液體。
他身子依舊挺得筆直,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ps︰對不起……這些日子忙著準備考試,都沒時間碼字……~~~~(>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