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胡沙 第一七節 狄道攻防 八

作者 ︰ 楚江漢

()情緒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東西,它極易受個體和環境的影響。因人而言,由情緒波動起伏而促使自身發出的行為也會大相徑庭。闢如一個百戰疆場的將軍,平時勇冠三軍,入敵營取敵酋首如同囊中探物,但他在情緒低靡時,也會悲觀失望,傷風悲秋,甚至做出自絕于世的舉動。又闢如一個終r 耕作田間的農夫,見識淺薄,畏難如虎,但若是受身邊事故牽引,也可能變成一只猛虎,做出驚世之舉。

因狄道郡守傅熲的現身說法,講述了當年胡虜叩關後,在關中長安犯下的累累血債,終于將狄道軍民在大難當前同仇敵愾的情緒調動起來。狄道城是數萬軍民倚身的根本,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狄道城破,便斷無再生可能。唯有堅守城池,眾力抗敵,才能至之死地而後生,等到援軍的到來。

不僅是城中青壯,甚至半大的孩子和顫巍巍的老叟也投入到修固城池的工作之中,池中大量的婦人也自發動作起來,燒水擔餅,走上城頭,慰問軍民。

與此同時,洮水東岸的胡趙大軍已開始了第一輪進攻。

首輪攻城之敵,是劉曜攻掠南安後新附的襄武羌秘蒙生部和隃眉麋氐部。

兩部人馬各有五千余眾,在攻城之前,已將玉井峰的林木幾乎砍伐一空,氐羌部落在洮水東岸扎起了數不清的木排和雲梯,木伐以繩索聯為一體,順水而下,幾乎堵塞了與洮水相連的護城河。秘蒙生部與糜氐部眾便抬著雲梯跳上漂浮在護城河面的木排,一路吶喊著,沖向東門。

狄道東門的吊橋早已吊起,城口以已塞門刀堵得嚴嚴實實,東門城牆上涼州軍數百人早已執戈以待,眼看木排上身穿獸皮或是青竹甲的敵軍如黑壓壓的螞蟻般蜂擁而來,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中的武器,不知不覺間,汗水已浸透掌心。

路陵是狄道軍中一名百夫長,今年還不到二十歲。據他父祖所言遠祖便是漢伏波將軍路博德。路伏波曾隨霍pi o姚遠征匈奴,又率軍平定南越,被武帝封為伏波將軍,賜邳離侯,後因犯法而被貶為強弩將軍,屯田居延,不久便卒于任上。而路氏子孫便有一支從此留在了河西,數代傳至路陵父祖時,家聲早已湮沒于歷史的風塵之中。因此路陵只能從行伍中的小卒做起,如今已歷行伍三年,還只是一名小小的百夫長,屬下兵卒也不滿百人,加上伍長、十長、倅官也只有六十七人。

俗話說,男兒好奇功。路陵身為名將之後,無時不想復遠祖榮光以蔚門庭,然這幾年來狄道政局平寧,唯一的戰事也不過是征伐了一下南邊一個叛亂的戎人部落。這種征伐之功對于渴望以軍功晉職的路陵來說,簡直入不了眼。他心中一直渴望著能參與一場真正的大戰,以改變自身的命運。

自胡趙大軍西征涼州時,路陵隱隱地感到一個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已消然到來,因此他將屬下六十六人勤加訓練,以迎即將到來的戰機。待得胡趙大軍攻奪隴門關時,路陵便向鎮羌都尉辛晟請命守關,但路陵位卑言輕,請命自然被辛都尉否決。

胡趙大軍攻破隴門關,兵臨城下,這一次,不用路陵再請命了,狄道軍全軍登上城牆,以御來敵。此刻路陵的佰人隊守衛的便是東門之南的一段城牆。城下秘蒙生部和糜氐部來勢洶涌,但路陵已看出對方全是未經集訓的山 野胡,就像被驅趕的野牛蒙頭狂奔,全無章法。對付這一群烏合,只需堅守城池,對敵予以大量殺傷,致其破膽而潰。

跑得最快的氐羌聯軍已奔至城牆之下,一架架雲梯被豎了起來,不少心急的胡人連雲梯都未放妥便攀援而上,甚至有三架雲梯上的胡人剛剛爬到中途,整個雲梯便向後歪倒,接木排上的同袍砸倒了一大片。

路陵一雙電眼注視著城下,就像看著一場優伶雜耍一般。良久方收回目光,對著身邊一個面容稚樸,但身材高大的少年士卒說道︰「阿虎,這班來敵不足為懼,切勿別先亂了自己的陣腳,待敵人將爬到城頭時,我們再用長矛招呼!」

那叫阿虎的少年有些呆愣,望著路陵良久,卻似沒有听明白他的話意,道︰「阿兄,為什麼要待敵人爬到城頭時再用長矛招呼?」

路陵微微一嘆,對這個比自己小三歲,卻一直慒慒懂懂的從弟道︰「阿虎,我一時也與你講不清楚,待下你看我怎麼殺敵,跟著我做就成了!」

路陵說著又對左右的部從道︰「各人堅守哨位,待听我號令,一如昔時演練。若有不遵號令者,軍法從事!」

路陵部下幾十人齊齊應了聲諾,全神戒備,以待來敵。

--------

東門城樓上,揚烈將軍宋輯與鎮戎校尉辛晟、狄道郡守傅熲等文武將吏聚集一處,眼觀城下如螞蟻般蜂涌而來的敵人,神s 肅穆。

揚烈將軍宋輯出自武威宋氏,與敦煌宋氏並不同宗,但兩宗之間關系卻極為融洽。宋輯今年五十有四,滿頭白發,但容貌威壯,氣度儼儼,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是涼州軍中一員老將。他自十四歲起便投身行伍,早年曾隨涼州刺史彭祈撫鎮諸戎,張軌刺涼後也頗受重用,多次與冠軍將軍宋配、威遠將軍宋毅等率涼州軍入京勤王,軍功顯赫。

辛晟打量著腳下的戰場,道︰「胡酋果然迫不及待了,竟使隴坻的雜胡以作前驅,以此耗費我軍的軍資,看來此後,我軍將接戰源源不絕的雜胡聯軍了。」這辛晟是出自狄道辛氏一門,是漢武賢公後人,乃軍武世家,一眼便看出劉曜之策是驅僕從以疲守兵,而其匈奴本部人馬則以逸待勞,靜等戰機作最後一擊。

傅太守接口道︰「護城河中的雜胡,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狄道城池高厚,這一波攻擊料無破城之虞。宋將軍可否借機召集民壯間插于軍中,共同御敵之時以習戰陣,以增加臨敵之力呢?」

老將軍手扶跺堞,雙眼微微眯起,兩道j ng光如電芒般掃過戰場,隨即道︰「府君言之有理,敵眾我寡,唯有在短期內將民壯培訓成一支可用之軍,方能增加我軍守御之力。如今來敵雜亂,可以我狄道軍為主軍,城中民壯作助力,用來敵以練兵!征召民壯一事,就有勞傅府君了。」

宋將軍眼光越過護城河,投注到東方的連綿敵營中,道︰「胡虜驅僕從以攻,只是其一,以屠各胡酋征戰多年的經驗,其必有一支後軍在清掃我軍先前所設的各地障礙,因此,我們真正要防備的,是清掃護城河東機橋陷坑的另一股敵人!」

宋輯霍然轉身,對左右道︰「著令床弩手準備。但凡護城河東煙塵起處,即以弩箭攢擊!」

宋將軍鈞令下達,左右令官便領命急急下去,不多時,上百具八筋牛弩便張弦以待。

----------

秘蒙生是襄武羌的首領,游牧于獂道山一線,胡趙大軍洶洶而來,如風狂殘雲,秘蒙生自知其部之力不能與胡越大軍相抗,便早早地歸順了胡趙。自襄武一路往西,他隨征西將軍劉貢征伐官堡和海甸關,但一路上都未曾作為前鋒攻城掠地,往往是跟隨著隴 其他羌落的腳步收拾殘局,因此在他心里,這狄道城也不過即將匍伏在胡趙大軍腳下的一個小小城池而已。秘蒙生認為這番領部作前鋒攻城,是大單于y 賜軍功于襄武羌,所部正好趁此之機好好表現一番,打出襄武羌的威名來,讓一直以來譏笑其在只夠後面吃灰塵的索虜莫折氏刮目相看。

秘蒙生舉著彎刀,大聲喝道︰「兒郎們,加把勁,將縮在城牆後的懦弱漢人都給揪出來,讓大單于看看我們爾瑪部族的力量,可千萬別讓莫折小兒看扁了咱們哪!」

秘蒙生部下的數千部曲,平r 里沒少受鮮卑莫折部的奚落,听到大頭領的話,頓時嗷嗷直叫,數十個族中j ng壯漢子口餃單刀,抓住雲梯橫格,嗖嗖嗖地向上攀去。

此際牆頭安靜無比,除了一面「晉」字大旗迎風招展外,幾乎看不到一個守城士兵的面目,城牆上既沒有放箭,也沒有使用滾木檑石,似乎正靜等著城下的氐羌聯軍前來征服。

片刻時間,便有十數個襄武羌人爬到了跟牆頭幾尺遠的牆下,這些羌人取出鉤索,手里一抖一甩,鉤索末端的抓手便牢牢抓住牆頭,這十數個羌人隨即便呼啦啦地向牆上攀去。

突然牆跺後有人發了聲喊,隨即距牆頭跺口三尺許的牆面上突然石磚簌簌跌落,一支支閃著寒光的長矛穿牆而出,直刺在這些羌人的身上,將之刺了個透心涼。這十幾個羌人哇哇怪叫著,從高高的牆頭墜落牆根,再翻滾著從牆根處跌入護城河中。但同袍之失並沒有令緊隨其後的羌人退縮,更多的襄武羌人眼看城頭在望,紛紛嚎叫著向上猛竄。

一支鐵鉤嚓地一聲,緊緊地勾在牆頭,綻得碎屑紛飛。路虎看著阿兄路陵飛快地掀起了鐵鉤下方牆體中的一方青磚,露出了一個大洞,隨後路陵便將長矛向外突刺,伴隨而來的,便是一聲淒厲的慘叫。隨後,左右守兵都舉起了長矛,從牆洞內往外突刺,一迭聲的慘叫聲起,路虎大著膽子探頭往下一瞧,乖乖,十幾個胡人便像被穿著的螞蚱,被阿兄及左右同袍抖落城下。原來阿兄說的「長矛招呼」是這樣「招呼」的啊!

隨著羌胡越集越多,牆頭上也發出了隆隆響聲,數十具曲突上端的檑車被推到城頭,隨後風聲驟響,檑車上甩落數十個帶有尖齒的木檑,帶著強大的勢能在距牆頭丈許的牆邊來回晃擺,猶如渾身帶刺的撞木,過去之處,帶起一陣陣血肉,將雲梯上的敵人一一掃落城下。

襄武羌人的攻勢在狄道城檑車的打擊下為之一滯。但隨著木檑的勢能衰減,襄武羌又趁機開始再次攀援。

這一次對于襄武羌而言,攻城之戰極顯陌生,如今這番攻城步驟也只是向胡趙軍本部照貓畫虎而已,但sh 擊卻是他們的強項。牆跺之後肯定埋伏著大量的守軍,有前車之鑒,這一次他們襄武羌人學j ng了許多,在木檑的有效打擊範圍外便開始搭箭拋sh 。

葛阿二是狄道城中的一個坊里青壯,無父無母,被鄰居收養,長大後尋了一份營生,卻是到城中大戶府上收集「夜香」。當听說胡虜西來,頓將這個旁人避而遠之的青年嚇得不輕,但今天在城下,听傅府君說起胡虜無惡不作,甚至還挖出人的心肝食用。他雖然以收集「夜香」為業,但胡虜茹毛飲血,未經開化,難保不會惡心地要挖出他的心肝食用呢!听說周邊郡縣的援軍即將到達狄道城,只有大伙兒合力,將這群殺人不眨眼的胡虜抵御住了,才能保得一命,因此葛阿二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守城大軍中。而狄道軍中,也沒有人再嫌棄他渾身揮之不去的臭味,反而有兩個軍士與他一起,推起了一架高大的檑車,當他眼看一具渾身長滿了尖刺,像刺蝟一般的長木檑呼嘯著甩蕩下去,將幾個胡人的頭顱砸成了一團血霧時,他才感到了陣陣的驚訝︰原來殺敵是這麼簡單,原來傳說中如山中野獸般嗜血的胡虜也沒有三頭六臂!「原來我也能上陣殺敵,為國立功了!」

葛阿二正神情激蕩間,突被左邊軍士推了一把,隨即肩上一痛,一支羽箭正斜斜插在他的左肩上。

那名軍士卻是大腿上中了一箭,卻見他咬牙揮刀便將箭桿削了下來,也不顧尚在肉中的箭簇,凶巴巴地對葛阿二喝道︰「小子,別愣著不動,放j ng醒些,小心被胡人要了小命!」

葛阿二被那軍士的樣子嚇了一跳,但隨即心中卻是不屑,胡人再厲害,還不是被木檑砸得一命嗚呼?

蟻附的敵人越聚越多,然大多以襄武羌人為主,榆眉糜氐大頭領糜越勞卻有意使本部人馬落後襄武羌一步。這糜越勞雖是此番胡趙西征才歸附于劉曜的氐部,但卻隨劉曜北軍攻奪過高城嶺和隴門關。他已見識過涼州軍的頑強,因此對于他領部首攻狄道堅城,心中未報樂觀。心思敞亮的他早眼就看出,作為新附部落,被大單于劉曜已綁上了前驅的戰車,作用不過是以糜氐部落的尸骨堆積起劉曜征服涼州的榮耀而已。在攻城戰上,既然秘蒙生要顯耀其所能,便任由他去顯擺得了!

當一道道鐵鉤抓住了城頭,上百個襄武羌壯漢索繩而上時,牆頭上的木檑顯然已不敷使用。雲梯中部的羌人不斷往牆頭上拋sh 箭矢,以防有守軍從牆頭上突刺。

有數十個羌人壯漢眼看就要攀上牆頭,突然數十道厚實如牆的木牌被推上牆頭,瞬間便遮住了這一段城牆的跺口,城下攢sh 的箭只「奪奪奪」地刺在木牌上,如同植了一層箭草。緊接著這一大片木牌如烏雲蓋頂般從天而降,如一只巨掌從城頭上拍下,將所有攀繩而上的羌人連帶著雲梯的同袍一並砸落城下!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靜胡沙最新章節 | 靜胡沙全文閱讀 | 靜胡沙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