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子一震，沉默了半響，眸色轉寒︰「所以，你將計就計，都是為了老八是嗎？」
「不！」蘇月搖頭，「也為了你！」
「為了我？」男人微微一愣，旋即，又勾起唇角，輕輕笑開。
那眼角眉梢微微夾著的一抹促狹，似不信，似不屑，又似有點點期待。
蘇月不懂，也不想深想栝。
只輕輕嘆了一口氣，「是！為了你，為了那個在中元節的晚上，從天而降，翩翩走來，朝我伸出手的少年……」
蘇月微微低著頭，其聲幽幽，似是在回憶，又似是在緬懷。
世事無常，有些人早已不再是最初的模樣掀。
男人怔了怔，不意她會這樣，唇角的笑容微僵，只輕凝了目光看著她。
女子微微垂著眼，陽光下輕掩面紗的臉上投著淡淡的薄影，素色的衣裳夾雜著墨色的發絲輕揚若風，一瞬間，他恍惑，覺得人生、竟只如初見。
「蘇月……」
他又上前一步。
垂眸，抿了抿唇，剛準備說什麼，眼前驟然人影一晃，他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听到「啪」的一聲脆響。
「算我商慕晴瞎了眼，才覺得你是好人！」
伴隨著清脆的耳光、女子氣憤的嘶吼，一方輕紗隨風跌宕，在金色的陽光下盤旋了兩圈，終是跌落在地上。
蘇月微微側著臉，因為商慕晴用了力道。
而她用的是右手，正好扇的是她的左臉。
那溝渠深深、疤痕猙獰的左臉。
定定地保持那個姿勢有一會兒，她才蹙了蹙眉，慢慢轉過臉，緩緩看向那個此刻還揚手未落、滿眼驚恐看著她的臉的女人。
想來是嚇壞了。
被她的鬼樣子嚇壞了。
輕輕一笑，她轉眸睇了一眼邊上似乎是呆愣住的林子墨，哦，不，是商慕寒。
幾乎未做停頓，又眸光一揚，探向遠方。
不遠處，商慕毅攙扶著商慕炎從宮門口走了出來。
兩人似乎也看到了她們這邊。
或許是陽光太過濃烈，隔得其實並不遠，但是，還是看不到男人臉上的表情。
只知道，兩人腳步微頓之後，也朝這邊走來。
蘇月垂眸，望向腳前方的地上，那里，自己用來掩面的輕紗靜躺。
方才被商慕晴一個耳刮子給扇落了下來。
要不要拾起來呢？
她問自己。
不然，嚇壞了一個商慕晴，等會兒又得嚇著商慕毅了。
輕輕彎了腰，卻在半空中時又頓住，緩緩直起腰身。
女為悅自者容，她做什麼掩？
反正她已經里外不是人，不是嗎？
「九妹，你做什麼？」
一聲厲聲冷斥，商慕晴舉了半天的手臂被人一把拉開。
是商慕毅。
目光觸及到女子猙獰的面容時，他的目光一頓，眸底閃過震驚和訝然，只一瞬，他又將目光撇開，看向被自己拽開的商慕晴，「你做什麼打人？」
商慕晴被拉著踉蹌了兩步，才穩住自己的身子，紅著眼楮，似乎還余怒未消，「朝堂上的事，我都知道了，這個女人…….」
「那也輪不到你來打她。」
一道清淡的聲音將商慕晴的話打斷。
對，清淡。
沒有一絲感情，沒有一絲起伏，如秋天無波的湖面。
商慕晴沒有再說下去。
蘇月緩緩抬眼，朝聲音的主人看過去。
那人站在不遠處，一身白袍被血漬和髒污染成一片濃墨重彩，頭發凌亂，有幾縷掉下來，輕垂在額前，面容清瘦，愈發顯得一雙眸子深邃如潭，刀削一般的下巴，青茬兒點點。
就算是這般模樣，竟也分毫不顯狼狽，依舊長身玉立、威儀萬方。
特別是渾身散發出來的那一股子淡漠疏離，就像是要拒人以千里之外。
蘇月心口禁不住微微一顫。
一時間很靜，明明身前再往前便是京師繁華的街道，可那喧囂似是很遠，耳邊只有自己驟沉的呼吸和心跳。
她沒有去看他臉上的表情，只略略低頭再次看向自己腳邊的輕紗。
緩緩彎腰，她撿了起來。
臉上火辣辣一片。
想來，除了那猙獰疤痕，怕是指痕印也明顯吧。
那該是怎樣的一張臉？
她不想讓人覺得她是在以此博取同情。
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啊！
將輕紗戴在臉上，她再次抬眸，慢慢對上那人的眼。
方才，他說，那也輪不到商慕晴來打她！
說明，在他心里，他就是這樣看她，跟商慕晴一樣地看她。
她不是沒有看到過他清冷淡漠的模樣，但是，任何一次都沒有像這次一樣，眼底那一片墨色，如同了無星辰的夜，不見光澤，沉不見底。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那不是沒有情緒，而是一種憤怒到極致的冷靜。
終于，她微微一笑道︰「有什麼帳回府再算吧！」
畢竟，現在還在宮門口。
若是鬧起來，勢必會傳進宮去，那樣，她今日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再說，無論愛是不愛，是去是留，也是時候，將所有的跟這個男人說清楚了。
「回府吧！」
她說。
「回府？」男人唇角輕勾，笑意冷得人，他看著她，「不知是回八王府，狀元府，還是四王府呢？」
蘇月一怔，輕笑搖頭，目光一一環視過眾人，商慕毅、商慕晴、林子墨，甚至遠遠站著的蘇陽，最後，才轉過來，望定那個男人。
「商慕炎，莫要跟我說這些陰陽怪氣的話，若說真要回，哪一個府都不是我所願，一直以來，還不都是你們在利用欺騙。」
「利用欺騙？」商慕炎低低笑出聲，「所以，你就報復，你就幫著你的老情人再回過頭來利用欺騙我是嗎？」
「什麼老情人說得那麼難听，原本就是你自己橫刀奪愛！」
一旁的林子墨臉色鐵青，怒道。
「怎麼？還不要人說了？」商慕炎冷哼，眸光重重從蘇月身上剜過，睇向林子墨，「狼狽為奸！」
狼狽為奸？！
這個詞！
蘇月身子一晃，縱然早就知道他不信她，縱然早已告訴自己不在意，她的一顆心依舊難以抑制地疼痛了起來。
跟著他，才短短幾月，她卻像耗盡了一生。
為了他，她死都不止死過一回啊，他卻還在說，她跟別的男人狼狽為奸。他就是這樣看她。
氣息驟沉，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里出也出不來，她微微喘息，只覺眼鼻酸澀，冷冷盯著還在對峙的兩個男人，她驟然嘶吼出聲，「夠了！你們都沒錯，都是我的錯！是我蘇月傻，是我蘇月白痴，是我蘇月犯賤！」
「我活該被你們兩個兄弟利用，活該被你們的妹妹打，一切都是我蘇月活該好不好？」
她微微紅著眼楮，臉上的面紗由于她急遽的呼吸大漾。
幾人皆是一怔，被她突如其來的情緒憾住。
林子墨沉眸，商慕炎微微變了臉色，一股慌亂從心底深處泛出，從滿腔的憤懣和猜忌中剝離出來，膨脹。
蘇月強自斂了心神，靜默了片刻，開口。
「是，我是偷走了你書房里面那些關于商慕寒的信箋，但是，我也並沒有將它交給商慕寒，東西在我手上。」
商慕炎一怔，林子墨震驚，「那你給我的那些…….」
「那是我贗的。」
「贗的？」林子墨難以置信地搖頭，「你……你為何要這樣？」
蘇月轉眸，冷冷地凝向他，「那你又為何不敢直接讓我去偷，而要給我下藥控制我的意識，讓我去偷呢？」
林子墨被問得一噎，說不出話來。
商慕炎眯眸，眸中寒芒一閃，咬牙道︰「你竟然對她下藥？」
未等林子墨做出反應，蘇月已不屑地出了聲「商慕炎，你不要那麼大的反應，這只是我們狼跟狽之間的事情。」
商慕炎身子一晃，邊上的商慕毅眼疾手快地將其扶住，眉心微攏。
蘇月依舊一瞬不瞬地凝著商慕炎。
「既然你不怕這是在宮門口，既然你那麼想听，連移個步都不願意，那好，我就在這里把話都說清楚。」
「今日在朝堂上，我是說，商慕寒已經死了，讓大家不要再扯一個死人那麼多的事。或許你要想了，我這是在幫著商慕寒，堵死你們的路，因為你們就算沒有了那些信箋證據，林子墨就是商慕寒這一層身份被揭曉，同樣可以以欺君之罪置商慕寒于死地。但是，我出來作證說商慕寒已經死了，那林子墨便不可能是他，而且我說的話，他們都信，因為在他們眼中，我是被他擄走的，最後的他是跟我在一起。」
「是！我是有自己的私心，我不想商慕寒死，這是事實。」
一邊說，蘇月一邊環視過眾人，她看到商慕炎緊緊抿起了唇，林子墨眸光熒熒、熠熠生輝，她接著道。
「可是另一方面，商慕炎，你想過沒有，一個死人還能掀起什麼大浪嗎？一個死人還能跟你爭奪皇位嗎？不管怎樣，四王爺這個身份死了，從此以後，林子墨只是林子墨，你不懂嗎？」
林子墨一怔，商慕炎瞳孔一斂。
蘇月輕輕笑，「睿智如你，又豈會不懂？可是你就是不懂，你們兩人都不懂，因為你們看到的永遠都是自己失了什麼，自己虧了什麼，而看不到自己得了什麼，受益了什麼。」
蘇月攤攤手，「當然，或許人性就是這樣，你們也無可厚非。」
「我沒有生在皇家，沒有你們作為皇家後代的苦和無奈，我只是一個女人，我的心很小，願望也簡單，只想跟所愛的人一起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過日子。不像你們，腦中裝著江山社稷、家國天下，男人嘛，有抱負是好事，可是，為了爬上那權力的頂端，親兄弟相殘，卻是我不願意看到的。」
「你們男人之間的斗爭，我不懂，本來我也不想管，可是，你們卻讓我被動地參與其中，沒辦法，自救的同時，我只能憑心做事。」
「我做了這麼多，說到底，只是不想你商慕寒死，不想你商慕炎傷而已。因為這件事情捅破對誰都沒有好處，最後只會兩敗俱傷！」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為何會有這麼大的仇恨，也不奢望因為我，你們之間的矛盾可以化解，但是，我想說，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既然商慕寒已經變成了林子墨，為何就不能用這個新身份，重新好好活過呢？又不是生活在最底層，還不是有顯赫光鮮的身份，也並不比王爺差不是嗎？」
「我要說的就這些，不管你們有沒有听進去，這的確是我心里的真實所想，但是，我不是聖人，也不是救世主，我救贖不了任何人。這是我第一次說這些話，也是最後一次，今日之事我也是最後一次做，以後，你們要爭要斗，要死要活，隨便你們，只是拜托你們不要再將我扯進你們的紛爭，我對這些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
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都看著那個一直說著，一直輕輕笑著的女人。
長發飄逸、衣袂飛揚，就算輕紗掩面，卻是無人能及的風華萬千。
商慕晴咬著唇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對不起，八嫂……我……我…….」
「沒事！」蘇月笑著搖頭，「你那一巴掌打得好，把我打醒了。」
末了，她又看向眾人，「我的話說完了，我走了。」
驀地又想起什麼，看向商慕炎，「放心，八爺說的幾個府，哪個府我都不去。」
商慕炎身子一晃，卻又見其轉眸看向林子墨，「四爺，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四爺，並不是我威脅你，但是，我還是提醒一下，那些信箋都在我的手上，我希望今日這樣的事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林子墨臉色一變，蘇月輕笑轉身。
望著那抹裙裾輕曳、緩步離開的身影，商慕炎猛地一震，回過神來，揮開商慕毅的手臂，急急踉蹌奔走。
「蘇月……」
腳下一軟，在身子幾乎支撐不住，快要倒下去之前，他從後面緊緊地將那個女人抱住。
「別走！」
「蘇月，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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