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辰微明,晨光輕輕灑近腥臭的蟒蛇洞,三人兩妖緊緊偎依,本來這樣的氛圍應是恐怖的、詭異的、離奇恍惚的,但啞丫卻感到了一絲絲安寧,因為她終于明白,自己是不甘死的,那就放下,活著,活下去!初晨的光芒宛如枯木逢春,喚出生命初啼的氣息,點點滴滴滲入死灰的心,讓木然無波的臉有了生動。
「找到了——」突然听到洞外傳喚,正是慧普的聲音。
緊接著是女子的叫聲,「法師,怎樣了?「正是虔誠的李居士。
那蟒听到人聲,盤旋立身,向洞外看去。
見一老和尚正甩著袖子遙遙向它走來,蟒蛇只是初階妖修,臨戰經驗不多,因此只爬出洞口,滿臉警惕地望著老僧。
「莫急,莫急」慧普一邊安慰著李麗娘,一邊向洞口走去,突又轉過身來對李麗娘道︰「居士,這捉妖的銀價可比算卦貴上幾分,您看——」
李麗娘此時哪里帶得銀兩,只得先許諾道︰「大師若救得我妹妹,回頭三百兩香油錢——」
一听居然是三百兩巨款,慧普頓時笑逐顏開,連稱「好說,好說。」這才大步走向那蟒洞。
隨著那老僧氣息的走近,蟒蛇終于感到了威壓,那威壓不是一般修士所具有的鮮明有力,凌厲過人,卻是如水般無邊無際,無始無終,蟒蛇也是聰明之物,一見不好,便要蜷起方子山騰空而去,可哪里逃得出慧普的手掌,只見他手掌一翻,一個紫金色缽盂便出現于掌中,隨手一抬,那缽盂滴溜溜在蟒妖頭頂打轉,蟒妖痛苦地放下方子山,在缽盂的金光下渾身打滾,漸漸,便動彈不得。
「慢著——」突然一聲嘶啞的聲音響起,也不見如何響亮,卻徐徐帶著生命的萌動︰「法師,這妖尚有一絲善念,如若滅之恐妨修行。」眾人抬眼望去,皆吃了一驚,那啞丫居然突然開口說話。
慧普深深地望了望啞丫,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道︰「老夫並非要滅它,此妖與那方子山前世有緣,今世急著煉化人形去尋舊情,便到處要在人間尋覓那有先天靈氣的女體,恰好嗅到了你的氣息,便跟著你來了這寺廟,陰差陽錯地又遇到了方子山,幸虧她分不清這靈體是你還是媚姐,沒有驟然下手奪舍,又忙著跟這方子山敘舊情,因此被你們輕輕逃過,否則……」輕輕撫須,手一抬,一根困妖索牢牢捆住了這蟒妖。
對蟒妖道︰「我說妖啊,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遇到他們便是你的劫數,了卻前緣入煉化,重生修道亦大善,哦,老衲煉化你不收銀子可太虧了……」說著走到方子山前︰「那妖怪既是跟你前世有緣,也算你的人,便你把煉化費給了老衲如何?」
方子山一夜折騰,此時神志還未曾清醒,見有身影過來,便緊緊握住其手,念到︰「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
「師傅——」一僧徒此時氣喘吁吁趕了過來,見師傅之玉手被一書生緊緊握住,兩人彼此深情對視之,那人對師傅念念有詞,纏綿入耳,驚呼︰「師父!」
慧普老臉一紅,把手一甩,道︰「快把妖精帶回寺!」
僧徒指了指蛇妖又指了指書生︰「哪個?」
慧普怒︰「當然是地上這個!」
那僧徒上前要背起那妖身,卻听那蟒妖怔怔看著方子山,留下血紅的淚水來,啞丫心中不忍,道︰「老……法師,這妖跟這位還有沒有可能……」
慧普搖了搖頭︰「天道無情,前緣便是前緣,即使這妖記得方子山,方子山如何能喜歡這妖?不信,你看——」說著,對著蟒妖額頭一點紅光,蟒妖「啊」了一聲,似能吐人言,當即抬頭對方子山道︰「儃郎,儃郎,三生石上定三生,三生廟前許三生」
那方子山此時已然回轉,見一血盆大口對著自己一張一合,當下連滾帶爬躲在慧普後面,顫顫抖抖道︰「老法師,救命哉……」
慧普雙後一攤,搖了搖頭,「方子山此情已了,這便是世間緣之一字,當休便休,那蟒妖,你跟著我煉化修道,未嘗不得善果,何況我還是白送的,不要銀子的,有便宜不佔是篩子。」——前面很是得道高僧,後面卻恢復市儈嘴臉。
蟒妖把眼望著這舊情人,只流血淚,一言不發。僧徒見如此,便背起妖身要下山,卻听啞丫道︰「法師,這洞里似乎還有一妖……」
慧普吃了一驚,他道行極高,卻未曾發現其他妖氣,難不成這隱蔽之妖比他的修為還高?他走進洞,向縱深處看去,只見一團紅絲纏著半尺大小的一物,悄無聲息,他走過去,提起,抖了抖,那物一動不動,又抖抖,那物亦不懂,探了探聲息,毫無活氣,被蟒妖打死了?用靈氣一試,卻又不像,便放入袋中。揮揮手道︰「先回寺再說。」
一行人回到了華西寺,慧普讓僧徒把妖放入蓮花池,正要作法封印煉化,卻听那蟒妖突道︰「儃郎,你果真不記得我了?我只是失了大部分修為,不能化人形,若是有朝一日化了人形,你可再會喜歡我?再吟詩給我听?」
方子山看了看慧普,又看了看朝思暮想的李麗娘,堅定地搖了搖頭︰「妖怪……妖姑娘,吾已經忘卻前世,今世便只有今世,汝好好修行,吾與汝,有緣無分哉,否,否,是無緣無份哉……」
那蟒蛇听了這話,眼中血淚嘩嘩流下,滴在蓮花上,蓮葉上,池水中,仿佛墨染的山水畫卷,哀傷的聲音在空中淡淡飄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吟到最後,已然消失在蓮花池的結界里,只留余音渺渺,似是前生今世里的婉轉嘆息。
在眾人望著蟒妖出神時,啞丫別過頭,望向了那天空深處。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爐鼎?
她閉上了眼楮。
再回神處,已然在茫茫然里回到了廂房,媚姐躺在床上,自己躺在榻上,輕輕的鼾聲似是人間最親切的召喚——啞丫……則……誰?
啞丫突然坐起身來,她剛才清清楚楚地听見有人呼喚。
突然眼前一晃,天地置換,月光如水,星星滿天,綠草如茵,流螢飛舞,不時風起,吹起陣陣花香,飄向重巒疊嶂的深處,啞丫站了起來,攥緊了拳頭,便听身後輕輕呼喚「則……」
她豁然掉頭。
是他。
幾個月不見,那如謫仙如畫的臉龐似乎染上世俗的痕跡,不再是冰冷的,青澀的,飄然出塵的,卻是沉積了歲月的滄桑,揉成一團,變成怔怔望著自己的眼眸似海︰「則……」
啞丫輕輕望了他一眼,看向別處,木然無語。
「則,我知道是你,對不起」清羽一點一滴撫上她的面頰,那傷痕累累似乎瞬間變成利劍,點點滴滴刺穿了他的心︰「我寧肯……也不願你這樣子下去……」
「爐鼎嗎?」。尖銳的聲音響起,刺穿了彼此的心肺,全是片片鮮血淋灕。
清羽頹然後退兩步,臉上露出痛苦無奈的神色。
「我寧可做那魔頭的爐鼎,也不會做你的……爐鼎」。啞丫一字一句道,那「爐鼎」兩字,仿佛燒著了彼此的導火索,一瞬間便能拉開記憶的柵門,讓鋪天蓋地的深痛迎面擊來。
「你不能這麼下去……」清羽避開啞丫眼眸深處的絕望,用盡所有力氣繼續道︰「你如果再這樣下去,你的親人就真的死了。」
啞丫突然尖叫道︰「他們難道沒死嗎?魔焰之下,永不超生,他們做了什麼,要受這種懲罰……都是你,都是我……」
「不是——」清羽緊緊握住即將崩潰的啞丫︰「魔焰之下,魂飛魄散,但若是親手殺了那魔修,你的娘和弟弟便可重入輪回,則,則……」
啞丫渾身一抖,道︰「殺了他,可重入輪回?」
「是……」清羽緊緊握住則的手︰「跟我走,則……」
啞丫木然許久,久到她可以平息所有沸騰,終于搖頭︰「那魔頭如此修為,我如何殺得?曾跟你擅自修道,結果讓謝家滿門抄斬,我娘與弟弟永不超生,這次……再修道又會帶來什麼?」她低低嘆息,似乎不再那麼沉重地仇恨,痛苦的內疚,只是輕輕想把這重負挪開一些,好讓自己喘息︰「我怕了,侯門一入深似海,修門一入則無底淵,如果不幸做了什麼爐鼎,或者再給身邊人招來災禍,便入十八層地獄也洗不了我的清白,我的罪孽,現在我不叫則,我只是想安安分分地活著的啞丫。」
「有我,……我……」清羽似乎要擁住眼前的少女,卻又在半途生生止住。
「還是爐鼎,不是嗎?」。啞丫啞然失笑,道︰「先生,佛說這世間有些事情要放下,不可妄擔,因此我努力不恨自己,也不恨你,可也不想再愛你,你是大能修士,而我只是個普通凡人,我們本來就無緣無份,便象今日那妖所言,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這是我們的……命。」說到最後,老和尚之言盈盈在耳︰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天道無情,罷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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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潑吐槽錄︰裝死中,勿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