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仙難求 第三章 今日情誼 明日分離

作者 ︰

黃鸝內心亂糟糟的,杵在原地許久後,一咬牙,決意一定想辦法去延清觀探听探听。

一丫頭片子哪那麼容易外出?還找道士嘮嗑?一時間黃鸝沒有好法子。在公主府坐了半晌,欲找劉管家問問,怎知這幾日劉管家事務繁忙,一直在府外忙乎,今天還是沒踫到他的面。

黃鸝垂頭喪氣地回到小別院,毫無心思當差,兀自魂不守舍地坐在自個的房間里胡思亂想。

「姐姐,府里配來一個繡娘,你見見她吧。」黃梅走進來,說。

黃鸝整整衣裳、攏攏發髻,跟著黃梅一同走出房間。

來到管事堂,正位上坐著一名中年婦人,身著茄色雙蝠抱萬團花素緞褙子,頭插朱雀餃珠赤金釵,正是府內身居要位的徐媽媽。

黃鸝向徐媽媽恭恭敬敬行了行禮,低首立于左側,等她訓話。

徐媽媽抬抬下巴,示意一個年約二十七八的婦人是繡娘,說︰「知我要來小別院,劉管事托我順道帶吳氏來你處。」

黃鸝、黃梅倆丫頭和吳氏寒暄了幾句,說了說小別院的一些基本情況,霧姑娘的一些性子喜好等等。

待她們說完話,兩邊退立,徐媽媽抬手推了推桌上一個朱紅色噴金漆盤,說︰「霧姑娘每日勤勞為公主祈福,我們都知道,你們做得很好。公主最近玉體康健,無有不適。奉公主、仙師的意思,賜霧姑娘每日一顆金丹服用,以示恩信,亦望霧姑娘身體同是康健,能長久代公主向上天祈福。」

黃鸝雙手齊眉接過漆盤,代辛唯霧對公主和仙師誦了幾句吉祥話。

徐媽媽起身,說︰「走吧,此金丹珍貴無比,霧姑娘可是得了天大的福份。我等不能怠慢,同你們一齊前去伺候霧姑娘服下。」

黃鸝黃梅、徐媽、繡娘吳氏偕數名小丫頭來到辛唯霧的閨房。此時辛唯霧坐在纏枝牡丹青花瓷器繡墩上,靠在支開的窗戶下,嫻靜地拿著一絛長長的窄布條飛針落線。

窗外晚霞火燒天際的滾滾積雲,花邊布條掃過她身上的荼白古香緞衫裙,拖到地上,延至近丈長。紅彤彤的霞光混著黃澄澄的落日光芒透過窗口,映照得布條上的圖案紋樣絢麗炫目。

小別院的丫頭見怪不怪,徐媽媽和繡娘吳氏不免多看了幾眼。優曇小簇花邊已繡完,現在手上辛唯霧繡的是一款仙鶴靈芝紋樣。一只連著一只的仙鶴,鵝黃色的長喙餃著一只肥厚的靈芝,架著朵朵祥雲,翔翅朝東飛行。頭頂上鮮紅色的凸圓肉冠、雪白的羽毛、長長雙足上的斑紋俱是分毫畢現。試想布片如此窄,上面的圖案亦小,能繡得如此精細、惟妙惟肖,與辛唯霧追求用極細繡線來刺繡的風格密不可分。

黃鸝黃梅扶辛唯霧見過徐媽媽,徐媽媽把先前的話又對辛唯霧說了一番,見辛唯霧吞下金丹、咽下喉嚨、順下一口花茶水,才點點頜告退,離開小別院。

今夜繡娘吳氏留宿小別院,辛唯霧有些小興奮,一直到了晚間躺到床上,仍然拉著吳氏的手,絮絮地問一些刺繡技巧的問題。

丫頭們幾番催促,辛唯霧才作罷,放哈欠連天的吳氏回房歇息。

黃家倆姊妹的房間里,黃鸝眉頭緊鎖,臉色十分不好看。

黃梅看在眼里,知她在為霧姑娘操心,開解道︰「你又是怎了?天天吊著臉。看今日這情景,你應該寬寬懷了吧?公主和仙師都賜霧姑娘金丹了,當真是想護著霧姑娘,指著她日日替公主擋牛頭馬面。」

黃鸝懶得跟黃梅說什麼,自顧自躺到床上,背對著黃梅想著心事︰「金丹?哼……」

繡娘吳氏每月來小別院住個八、九天,因她家中上有公公婆婆和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所以她需經常回家照料,辛唯霧和小別院眾人待她頗厚,任她隨意出入,彼此情誼益發親近。

倒是徐媽媽不遲辛勞,無論刮風下雨,每日都要來一趟帶來金丹,並且一定要盯著辛唯霧吃完方才離開。

眾人皆是懵懵懂懂,都道是霧姑娘天大的好福氣。只有黃鸝鐵青的著臉,冷眼看著徐媽媽一些古怪的行為。

徐媽媽平時端著的架子,慢條斯理的,對下人愛理不理,為顯示她地位高,她幾乎不拿正眼看人。可當辛唯霧吃金丹時,她的雙目像兩顆釘子死死的定在辛唯霧臉上,眼神略顯急切。有時盯著出神了,徐媽媽嘴巴還會微微張著,露出里面的黃牙和涎水。

此刻便是如此,徐媽媽掏出一塊白手絹捏著金丹,親自遞到辛唯霧的唇邊。丹藥個頭不小,辛唯霧人小嘴也小,吞咽起來費點時間,需先嚼碎再逐次咽下。

在這個過程中,徐媽媽繃直腰背,微傾著身子,幾欲貼近的趨向。眼眶里的眼珠鼓鼓地瞪著辛唯霧,隨著辛唯霧的吞咽動作,徐媽媽竟然跟著咽了咽自已的喉嚨,像吞了一大口涎。

黃鸝心生厭惡,又毫無辦法。在她人看來,徐媽媽這是極其盡職盡責的表現,愈發顯得霧姑娘在府內地位之高。

這樣每日吃丹藥不間斷,過了兩個月左右,天氣慢慢變得炎熱,一連幾日降暴雨。徐媽媽仍然風雨無阻。

黃鸝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這一日天氣晴好,辛唯霧坐在水榭亭子里刺繡,毫無預兆地噴出一口鮮血。

辛唯霧隨即感到天旋地轉,搖搖晃晃幾下,欲倒將倒。幸虧身邊有兩個小丫頭跟著,馬上扶住了她,不然辛唯霧必定一頭栽進水池。

得到消息的黃鸝帶著幾個丫頭婆子火急火燎地趕至水榭,把辛唯霧背回房間。

離開水榭時,黃鸝看見搭在石凳上的窄布花邊,末端拖到了水池里。

花邊繡的是穿枝萱草,藕色廣凌布料為底,豆綠色的枝葉蔓蔓,綻放著一朵接著一朵的忘憂花,杏紅色的五片花瓣噴吐絲狀花蕊。布料染上了辛唯霧的鮮血,呈噴濺狀。櫻草色和妃色相間的花蕊間鮮血點點,刺痛了黃鸝的心。

夜間,徐媽媽帶著金丹如期而至。听黃鸝說完辛唯霧吐血的病情後,甚是不以為意︰「既然請了大夫來瞧過姑娘了,大夫也說無妨,我看也無妨。想必是這金丹藥力過足,霧姑娘的骨量尚小,有些不受補,這是尋常之理。」

說完後,待到服待辛唯霧吃凡藥時,徐媽媽一改剛才高高在上訓話的神情,換上奴顏卑膝的表情,小心翼翼用白方絹托著金丹送到辛唯霧唇邊。

榻上,辛唯霧半躺著,四肢說不出的酸痛,月復中像有一團邪火在烘熾五髒六腑。只得強忍著不適,欠身吞下金丹,艱難地嚼咽下去。

徐媽媽很是滿意,笑盈盈地離開。

黃梅和兩個小丫頭服伺著辛唯霧吃大夫開的湯藥,黃鸝坐在一旁低著頭,雙手在袖口里攥成了拳頭。

夜里,耳房內黃鸝黃梅躺在床上歇息,黃梅嚴肅地開口道︰「姐姐!你這是何必?說句不好听的,就算是丹藥真有毒,你又能怎麼樣?別忘了你我的身份!」

黃鸝背對著黃梅側躺,听了這話,無聲地滑下兩行淚水。

「姐姐!從小,長輩都夸你聰慧,妹妹們什麼事都听從于你。你!你如今怎麼糊涂到如此地步?!」見黃鸝沒有回應,黃梅說出幾句狠話。

「我,我只是看不得霧姑娘遭罪,我受不了……」黃鸝說。

黃梅柔聲說︰「跟了霧姑娘兩年多,我們是享了福的,誰不對她有情誼?姐姐明年十七,按規矩要放出府,與劉大哥成親……好日子開了頭。」

「不要說了,這些我都知道。睡吧,睡吧。」黃鸝的聲音低而輕。

不知自己這番敲打,姐姐倒底有沒有醒悟。黃梅嘆了一口氣,閉上眼楮不再言語。

又過了十幾天,辛唯霧光景越來越差,一天時間竟然有數個時辰處于神志不醒的狀態。最開始只有幾分鐘,慢慢的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發展到最後,每日昏迷在床四、五個時辰都算稀松平常的了。

陸續請了三、四個大夫來瞧了,眾口一詞地說︰「無妨,無妨」。

這天徐媽媽送金丹來到辛唯霧的房間,只見幾個小丫頭圍著床榻哭喊成一團。辛唯霧躺在上面,緊閉雙目,眉頭緊蹙。其中一個小丫頭想握握辛唯霧的手,卻見她的手竟是無意識地捏成了小拳頭,想必是十分痛。這小丫頭也是痴魔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想把拳頭掰散。好不容易掰散兩根手指,辛唯霧痛得一個抽搐又死死捏回拳頭。另一個小丫頭扳開這個小丫頭,沖這小丫頭哭叫︰「別掰了,霧姑娘痛死了!」末了,兩個小丫頭俱是伏在辛唯霧的床沿痛哭。

小丫頭們毫無顧忌地發著瘋、撒著痴,黃鸝黃梅沒心意管束,因了大丫頭的身份,勉強收著想大聲哭喊的情緒,坐在桌子旁默默淌著淚。

場面混亂,人人崩潰,竟無一人向徐媽媽行禮請安。徐媽媽一聲怒喝︰「混賬東西!就哭喪了?!」

眾人驚回魂,小丫頭們急急避開,立在房間的角落,一個個散著發辮揪著衣裙。

徐媽媽瞪了一眼向她行禮請安的黃鸝黃梅倆姊妹,走到床榻泛泛看了一下辛唯霧的情況,然後把丫頭們指揮得團團轉。一會要碗,一會要水、匙等等物件,親自將金丹掏碎了,放在裝了些許水的碗里。

黃鸝眼角泛紅地看著眼前徐媽媽拿筷子撬開辛唯霧的牙關,將搗碎在水里的丹藥灌進去。

灌藥的過程沒那麼長,但黃鸝有如渡過了漫漫長夜,待到丹藥水灌完後,黃鸝終于忍不住「  」一聲跪在徐媽媽的跟前,扯著她的袖子,求道︰「好媽媽,停了這金丹吧,霧姑娘真的快不行了。全城那麼多的小童模了仙雀,仙雀只在霧姑娘跟前叫出了聲,還是三聲。仙師說霧姑娘是有大福的。留著她的命給公主祈福吧,求求您了。」

徐媽媽睥了黃鸝一眼,不跟她言語,冷冷一笑,一拂衣袖,大踏步離開。

黃鸝干脆抱住徐媽媽的腿︰「好媽媽,您也說了幼不受補,這丹的藥性猛。要不,只停兩日,等姑娘緩過來,再繼續吃也行啊。」

徐媽媽抽回腿,向外走去,拋下一句冷冰冰的話︰「愚蠢!不自量力,死到臨頭猶不知,惜命吧。」聲音蒼老,全然不似徐媽媽往常的聲音,分明是一男子的聲音

同時,房間里突然旋進一股的氣流,在場的幾個丫頭婆子包括黃鸝黃梅俱是站立不穩,被強大的氣流壓制得趴伏在地。

待到氣壓消散,眾人無不面露懼色,悚然發抖,皆道︰「仙師顯靈了。」

到了第二日上午,劉管事帶了一群丫頭婆子浩浩蕩蕩來到小別院。

「你們速速收拾衣物,離開小別院,跟我回公主府當差。」劉管事召來小別院所有的丫環婆子,說。

黃鸝欲開口說些什麼,劉管事狠狠剜她一眼,揮手對著黃鸝一阻,止住她的話頭,說︰「黃鸝!你勿要多言!謹言慎行!你不懂嗎?!想當初,是我一力提你做這小別院的一等大丫頭。昔日你尚存幾份聰穎,原來是我看走了眼。若你一意求死,我不留你,但你莫要壞了你家人的前程!」

黃鸝渾身月兌力,黃梅扶住她匆忙回到耳房。

黃梅一邊手忙腳亂收拾她們倆的衣物,一邊絮絮叨叨地怨道︰「都說你是聰明人,我看你是糊涂人,人人都看得清楚,你還以為大家醉了,就你醒著。跟你說吧,其實我也去打听情況了。都傳言靖國長公主都快要登基稱女帝了,只有你一心念霧姑娘、霧姑娘,什麼事你都不聞不問。」

黃鸝睜大眼楮望著黃梅。

黃梅也不看她,不停收拾東西,繼續絮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靖國長公主若當上女帝,全是那老道士的功勞。那老道士是真的神仙啊!好多人看過他騰雲駕霧啊,施展法力!公主根本不管這府里的事,听說公主很久之前就一直呆在皇宮守著當今皇上。」

收拾了三個大布包袱,黃梅脖子掛一個,雙肩各掛一個,拖著黃鸝沖出小別院。一邊拖,一邊個沒完沒了叨叨︰「你呀你,我的姐姐!莫怪劉管家,今天我看出來,他這是急著來救你啊。俗話說得好,神仙也難救。神仙你也敢違逆……」

到了公主府,黃鸝丟了差事,劉管家命她回家待令。

待在家中的黃鸝如何如何失魂落魄、她的至親長輩如何如何唉聲嘆氣、劉家如何如何敲定婚期,且不表。

若黃鸝丫頭夜里會做夢,若做夢時,她的魂魄曾造訪小別院,飄進那間她飽含激情布置的精美豪華的繡坊,她會看到從未使用過的大中小三個黃梨木繡花繃架子依然擺放在原處,丈高的繡線架子上奼紫嫣紅、十色五光的絲線,如瀑布般垂下,輕輕地揚動。

錦制籮筐里,完工的花邊餅碼得滿滿當當、整整齊齊。

她也會看到,已滿九歲的霧姑娘躺在被褥里,緊閉著雙眼,唇邊似乎還留著金丹水淡褚色的藥痕,她顯得那麼的弱小稚女敕。

一個繡花竹繃子擺放在她的床頭,素緞為底,繡著一幅未完成的「喜從天降」圖,一只長腳小蜘蛛頭朝下,吊著一根長長的蜘蛛線,蜘蛛線的那頭連著一個圓形細密的蜘蛛網。

黃鸝黃梅一干人等離開小別院,所有下人全部換上陌生的面孔,辛唯霧毫無一點喘息之時來適應新的人新的事,因為病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

偶得清醒時分,雖然疼痛得不思飯食,卻始終手不釋針線。每日里除了昏迷則沉浸于刺繡之中,每天丫環都要等她熟睡或者昏迷後,從她手中取下繡花繃子。如此斷斷續續,辛唯霧實現了她三年前許下的宏願,把花邊布料全部繡上了紋樣,繡娘吳氏正式教她刺繡技法。

痛到極致後,她會昏迷、人事不醒。也許昏迷也是一種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吧,至少在昏迷中能暫時月兌離疼痛,得到休息。

疼痛,昏迷,醒來繼續疼痛,然後又是更長久的昏迷,這樣循環反復不知多少日日夜夜。直到某日辛唯霧醒過來後,驚喜地發現疼痛這個老朋友沒再拜見她,完全不痛了。

辛唯霧高興地掀開被子,欠身抬腳,想下床活動活動,誰知兩只小腿完全不听使,慣性使然一頭滾下床榻。

辛唯霧趴在地上,寒意侵骨,膝蓋以下全無知覺,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明顯另有變化。

一個變化是體力充沛,精力旺盛。她以臂撐地,匍匐前進到房間中空曠些的地方,一使勁翻轉身來,再一使勁坐了起來。動作一氣呵成,干淨俐落。

坐起來的辛唯霧略一思考,發現了自己另一個變化。

以前的自己遇到這樣的情形——癱瘓、摔下床、在地上模爬,一定是茫然不知所措,趴在地上哭鼻子,只等丫環婆子來扶她。而現在的自己,冷靜——鎮定——判斷——行動——自省!

在此之前的自已膽小內向、不敢多說話,對一切人、事、物逆來順受,全憑著本能在生存,哪能會動腦子思考分析問題。

兩個丫環听到動響跑進房間,見辛唯霧坐在地上,嚇了一跳,一左一右扶她起身。

而辛唯霧腳尖觸地似軟腳蝦一樣軟綿綿的,無法站立行走。

「天啊,霧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她癱瘓了,兩個丫環明白過來後,驚呼。

辛唯霧心中一聲嘆息,來扶她的不是黃鸝黃梅,而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丫環。

待這兩個丫環把她攙至桌前坐下時,問道︰「黃鸝黃梅兩位姐姐現在可好?許久不見怪想的。」

其中一個丫環答道︰「兩位姐姐好著呢。黃梅姐姐在府內當差,已是一等大丫頭,管著好一攤子事兒。黃鸝姐姐半年前放出府,听說快成親了。」

「要成親了啊……」辛唯霧喃喃自語,思緒飄離了良久。示意丫環把錦筐搬到桌面上,辛唯霧挑挑揀揀了好一陣,拿出一砣花邊餅。

錦筐一直放在角落里,用布蓋得妥當,她們草草見過里面的花邊餅,並未過于在意,更未仔細打開一個看過。

當把花邊餅展開來,倆丫環均真心實意地贊嘆了一聲。大紅色織金雲緞為底,上面繡著反復排列的相同團花紋。

團花紋是一雌一雄的綬帶鳥兩兩對望,在竹枝和梅花中飛舞,用翅膀、尾羽圍著一個正圓形。

雄鳥在左上方,頭冠像朵小靈芝,展翅伸爪,張喙朝左下方的雌鳥鳴叫,一對中央尾羽修長優美。

雌鳥收爪斂翅,頭冠像個小帽檐,眼神溫順地看著雄鳥。

繡線的配色富麗堂皇、美侖美奐,倆丫環看花了眼,恍惚之間,五彩斑斕的綬帶鳥竟好似在青松色的竹葉、桃紅色的梅花之上盤旋飛舞,欲破緞而出。

辛唯霧看了看,覺得這條大紅色織金雲緞舉案齊眉花邊的布料顏色和圖案的寓意都十分適宜允喜嫁之物。遂把花邊仔細卷好,用單線固定住,再吩咐丫環找來一塊紅色的錦鍛包裹妥當。

「霧兒有個不情之請,想托兩位姐姐把這花邊送給鸝姐姐添嫁妝。鸝姐姐伴我三年有余,這份情誼還望兩位姐姐成全。」辛唯霧把錦鍛包遞給兩個丫環。

兩個丫環的眼神彼此對視一番後,其中一個丫環接過錦鍛包,說︰「霧姑娘恕我倆人微言輕,現在不能允諾。但東西我倆先收著,必會請示徐媽媽定奪。不過我想,區區花邊布片無礙大局,料想徐媽媽應該會同意的。」

辛唯霧露出感激的表情對兩個丫環點點頭。提出想喚繡娘吳氏來,繼續向她請教刺繡技法。

吳氏應召即至,傾盡所學和經驗全心全意授予辛唯霧技法不提。

「時光飛逝,白馬過隙……」

辛唯霧十歲了,無人為她賀壽,悲哀這偌大的人世間已無一人知曉她的生辰。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辛唯霧坐在大號黃梨木繡花繃子前,喃喃地自言自語。日漸修長的蔥指輕輕撫過繃子上大幅繡圖,一不心食指指月復的厚繭刮毛了綢緞的幾根緯絲。

取來一根針,在刮毛處看似隨意地起了幾針,綢緞隨即光滑如初了。

「喜事,喜事,霧姑娘。」一個丫頭進屋向她連連報喜。

「哦?什麼喜事?」辛唯霧問。

「真巧,今日去公主府復差事的丫環遇上了梅姐姐。說是今日零辰時分,鸝姐姐生下了一個大胖丫頭,母女平安。我想,霧姑娘知道了必會開懷。」丫環說。

剛才還傷懷遣春的閨閣幽怨頓時煙消雲散,辛唯霧果然欣喜開懷得雙手合十,閉著眼楮,雙唇翕動,虔誠地念了幾句經文,說︰「真真開懷,多謝姐姐相告。」

「霧姑娘客氣個啥。喜事嘛,多說說,大家都歡喜。」

丫環才說完,徐媽媽走進屋里來,服侍辛唯霧吃金丹。

辛唯霧瞥見今天的金丹似乎與往常的有所不同,以前吃的丹藥為褚褐色,今天這丹藥偏紅,個頭也略小。

辛唯霧嚼都懶得嚼,悶聲一口吞下丹藥。

這顆金丹好似一個小小的火球,滑下食道,墜進胃中,「嗶啵、嗶啵」細微的火花在球面綻裂。

辛唯霧已感不適,眉弓不自覺的顫動了兩下。眼風瞥見徐媽媽一臉關注的神情,辛唯霧慢慢閉上了眼楮。

這天夜里,一個力大的婆子把雙腿癱瘓的辛唯霧抱離馬桶,旁邊幾個丫環用擰好的熱浴帛擦試她的臀部。

「有勞媽媽、姐姐們了。」辛唯霧低著頭,壓抑著羞恥。

事畢,婆子抱著辛唯霧放至熱氣騰騰的浴桶。

坐在浴桶里,周身舒適放松,丫環們殷勤的搓拿擦洗。辛唯霧背靠木桶壁,在乳白色冉冉升騰的水氣中,一張尚顯稚氣的臉漸隱漸現,兩抹疏淡的彎眉下,一雙妙目全然睜開時,嘩然似夏夜里繁星閃爍,迷離時,又緩緩如薄煙輕撫逝水。

入睡前,辛唯霧沒有刺繡,喚得丫環把錦筐搬至床邊,就著沙沙昏黃的絹籠燈光,閑閑地把玩花邊。

看著看著,摩挲著,一個人痴痴地笑、呆呆地哭。

夜風微涼,穿堂悠悠。兩個丫環取下木支,關閉一個一個窗子,放下紗幕珠簾,勸了勸霧姑娘,吹滅宮燈,散去。

夜半時分,從吞下那枚淡紅色的丹藥起,即驟起的疼痛,再也隱忍不住了。時隔一年,死去活來的疼痛感再次降臨,辛唯霧感到月復中好似燃起一團雄雄大火,如果五髒六腑會發聲,怕它們的號叫聲淒厲得有如在地獄之中吧。

「就這樣死去吧!讓我死去吧!」痛到極至,大汗淋灕的辛唯霧在心里吶喊了兩聲後,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也不知昏迷了多少個日夜,辛唯霧一直沒清醒過來。直到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霧姑娘!霧姑娘!醒一醒~!」臉頰被一只指尖微涼的手輕輕拍打。

辛唯霧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恍惚之間看到臉頰飽滿,下巴圓圓,做了媽媽的黃鸝坐在她的床邊哭腫了眼楮。想要跟黃鸝說說話,嚅動嘴唇發不出聲音,又陷入了昏迷中。

辛唯霧昏迷中感到自己的牙關被撬動,「是給我喂吃食了吧,還是丹藥水?……」心想。意識逐漸清醒,但睜不開雙眼,身體動彈不得半分。

一股丹藥水灌入了月復中半晌,耳中听到一些人的對話聲。

「糟糕了,她還是沒醒。仙師給的金丹已是最後一粒了。」

「嗯……再看看她會不會醒?不如讓黃鸝再來喚喚她?」

「叫來吧,叫來吧!」

過了一會,幾人的腳步聲響起,黃鸝的聲音在耳旁︰「霧姑娘,醒醒吧……醒一醒!」

隨後是黃鸝長久的哭泣聲。

「嚎什麼嚎!?你倒是多說說話,說些她喜歡听的話!」

黃鸝的聲音如應響起,一邊哽咽一邊絮語︰「霧姑娘,你才來那會,好瘦好瘦……見人發抖……天天喊著娘……我們為了哄你開心,把公主最喜歡的貓啊狗啊要了過來,你好喜歡……」

辛唯霧听著黃鸝絮絮叨叨述說著她童年的時光,嘴角不知不覺微微地翹起。

「霧姑娘!你知道嗎?我托人打听過你至親的近況。」

辛唯霧腦海里瞬間映現出爹娘、弟弟模糊的樣子,自己太久沒見過他們了。

「你娘親,在你進府一個月後就沒了,你爹把她葬在城外南邊西燕山上。這些年,我一直有代你供奉你娘的香燭。你爹帶著你弟弟回你家鄉了……听說進了府台……」

辛唯霧認真地听著黃鸝的述說,不知房間內的其他人已經心急如焚。

她的房間遍點燈光、燭光,亮如白晝,丫環、婆子環伺數圈,公主府地位高的媽媽、管事全部來齊了,徐媽媽、劉管事也在其中。

「還是不醒。」一個管事皺著眉頭望向徐媽媽。

「早做決定吧,遲了,她斷了氣仙師才來的話,你我的性命堪憂……」另一個管事拿眼盯著徐媽媽。

其他的管事和媽媽皆是盯著徐媽媽。

徐媽媽轉頭看向辛唯霧的床榻,一個小小的人兒毫無聲息的躺在床上。

于是她從袖中擎出一張巴掌大的黃色紙張,微微顫抖的紙張上畫有黑色的符號和字跡,口中默念咒子,鼓動經脈各個末端所有的真氣,匯至丹田。

積蓄良久後,雙眼猛一暴凸,手指發力一捻,黃色紙張瞬間碎成粉末。與此同時,一團白色的光驟然從其中形成,拖著細長的尾巴,狀若流星穿過屋頂,挾帶著尖銳聲響,呼嘯地激向天際而遠去。

乍見神通,丫環婆子們嚇得面色泛青、瑟瑟發抖,管事和媽媽們則松了一口氣。

往後過了幾天,辛唯霧意識完全清醒了,只是仍然不能言語和動彈,在旁人看來似乎還在昏迷當中。

而一直守護在旁的黃鸝憑著一種直覺,隱約感覺到她的異樣之處。比如,當貼著她的耳鬢講到那只白色的長毛老貓不見了蹤影、小狗長成了一只雄糾糾的大狗,卷毛卷得像螺絲,類似這些細節時,能看到她表情輕松、嘴角微揚。或者是講到原先教她祈福經文的老婆子,年老體衰、耳聾目瞎,自那日被遣散出小別院後,生計無著、貧苦度日時,她繃臉皺眉,似乎悲傷。

一個可怕的主意在黃鸝心頭漸漸冒出,這是她多年來的夙願,這個念頭她不止一次想過。現在,機會擺在眼前,自己如此接近霧姑娘,幾乎努一把力就能實現。「帶她走!放她自由!」這個聲音在黃鸝的心谷中一次一次地回響著。

這天夜里甚是寂靜,管事、媽媽、丫環婆子散得干淨,在各自房間歇息,剩下黃鸝一人守在辛唯霧的床頭不願離去。

側耳傾听,風吹著竹葉沙沙作響,竹影映在窗紗上,搖搖幌幌。黃鸝心一橫,一把將辛唯霧抱起,自己披上寬大的披風,把她緊緊裹在懷里。輕輕踱出房間,朝後院匿去,身影消失在竹林假山之中。

右廂房熟睡中的徐媽媽驀然睜開眼楮,在漆黑的夜色里閃著陰沉沉的目光。起身來到院內,另一名坐陣小別院的鄭管事悄然而至,兩人交換一下眼神,洞悉到彼此無法遏制的怒火。

料想黃鸝乃一婦人,且愚不可奈,大致推算一下她所去的方位,喚來院丁、侍衛等男子和一些身材強壯的婆子,正待布置捉拿追捕的事項時,從遙遠的天邊閃現一束刺眼的淡青色光芒,由遠至近耀得黑夜如白晝,並挾著清亮的呼嘯聲,轟得眾人捂耳蹲地、惴惴發抖。

徐媽媽和鄭管事臉色巨變、大汗淋灕,幾近瘋狂地咆哮︰「沒用的東西!都站起來!速速跟我去追那賤人!若有一絲遲疑,要了你們全家性命!」

眾人操著棍子、刀具,跌跌撞撞地跟著徐媽媽和鄭管事的後面,有如餓狼饑豺般奔出小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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