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西下，疏星未暗。
黑暗中的長安城早早傳出雞啼，早早有人端著茶壺出門，漱過口的茶水灑在門前階上。
稀疏從幾家傳出的人聲，似是投入一潭沉寂的石子，漾開了一波漣漪，漾出一城喧囂。早早的，長安城亮了。
未至辰時的長安城街市異常喧鬧，人流如潮，早早涌向皇城。
原因無它。自豐順五年起的科舉考試將于今日放榜。
早早便涌起的人潮，便應了那句話「家家樓上簇神仙，爭看鶴沖天。」
五更拂曉。人聲鼎沸，鐘鼓喧騰。狀元為首，旌旗護駕，儀仗排排分列左右。旌旗斑斕，儀仗如霞，破了微明的曙光。長安街市的喧嘩，掩不了中舉之人飄飄衣袂之下那高頭駿馬，踢踏而來的蹄聲。
「街鼓動，禁城開。」百官魚貫而入。
洶涌的人潮被隔絕在宮牆之外，紅色的宮門閉合，掩去了那一列的春風得意。
好春之時，長安城邊的那片白梅林綻盡轟轟烈烈，枝丫上淡色的芽漸綠，宮內院中花上染紅，頻待艷放。闕樓中泛著朝氣的淡金鐘聲回蕩在皇城吐露朝霞的天空，威嚴不容侵犯，如金龍長吟，上至雲間，下繞宮閣，經久不絕。
鐘聲回蕩，御香撩息。
官袍袍角在白玉所制的台階上掃過，輕淡的沙沙聲響，帶著旌旗在清爽攜著晨露的冷淡風中翻滾時的布料摩擦之聲，疊次，漸入人耳。
遙遙能見鳳毛所制的掌扇在分不清是霧靄還是白玉光澤籠罩下的遙處漸漸移來，清冽的氣息中緩緩翕動著，尖細的太監聲音從朝堂之上傳來，破了晨時的慵意——「皇上駕到。」
百官俯首，以額觸地，在朝堂之上深深叩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天子揮袖，金色的龍袍在晨曦之下亮的濃烈，玉制冕旒在他面前晃動，在他冷淡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他緩緩落坐于龍椅之上，不容侵犯的慵意︰「傳科舉一甲入殿。」
太監一揮拂子，尖細的聲音再次從殿前傳出，尾音高高上揚︰「傳科舉一甲入殿面聖。」
他的目光越過百官俯首，一如既往冷漠，定格在大開的朱紅色門前。
遙遙見台階處現出了人形。逆光，明亮朝堂門前暗色人影若即若離。為首之人，不見面容，白袍卻在現藍天際下亮得淺淺淡淡如天邊褪了霞光的浮雲。
高堂之上，向來淡漠的蕭國天子狹長目中閃過溫冷光澤，幾不可見的笑意劃過嘴角，視線不變，他支了身，看見他一步步踏向自己，每一步清淺如雲，卻留下長長長長的雲際。
他不見晨光恍然間破曙，他不聞眾臣在見那一襲白衣時詫異出聲，他不知此後經年，此刻，便是一生。
他見他俯首，在自己身前跪下，身旁的榜眼、探花尾隨而跪。
「臣葉千雲。」
「臣黃麒。」
「臣張墨。」
「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愣了愣，恍然中覺得他的聲音有幾分熟悉，卻又無從得以頭緒，蕭風頷首，道︰「平身。」
他抬頭起身的剎那間，四下噤聲。本四下低語交頭接耳的官員們剎那間定格了身形。他輕柔如浮雲，安靜婉約，清雅面容精致得雌雄莫辨，白袍勾勒著他縴長的身型，他安靜地淺淡望著他，盼兮雙目沉寂如深潭。恍若天人。
他驀然想起初次相遇時的那一樹白梅之後，窗前孩子執筆，向他淺淡一笑，他也憶起六年之後，白梅林中，落英如雨，他自諭「過客」。
他定了心神，一聲輕咳，喚醒了殿下失態的諸位官員︰「狀元葉千雲。」
千雲上前，埋首一禮︰「臣在。」
蕭風狹長冷淡的眸透過冠冕上的冕旒俯視著他，玉珠晃動間他的面容顯得有幾分不真實︰「賜名進士及第。設翰林院修撰。」
「臣謝皇上隆恩。」千雲聲音清冷如雲，淺淡，不著痕跡。
「榜眼黃麒，探花張墨，同賜進士及第。封翰林院編修。」天子的眸淡淡地掃過千雲身邊那兩位氣質儒雅的讀書人。「謝皇上隆恩。」兩位讀書人戰戰兢兢，幾近同時拂袍跪下。
蕭風不再言語，瞥了一眼千雲，揮袖，三人退入百官之尾，在層疊官袍之後被沒去了。在朝堂內耀地刺目的日光，之後二甲、三甲面聖，見幾人歸入百官之列之後，天子目光掃過，淡淡開口︰「將軍葉千山。」
百官之列中目光追隨著千雲，歡快地搖著身後大黃狗的尾巴，不斷念著「咱家千雲真出息」，眼楮都快笑得不見的千山一驚，慌忙拿好手中笏板，出列︰「臣在。」
蕭風挑眉，眸中依舊冷冷淡淡，卻未染惱意。
千山尷尬地咧了咧嘴角，瞟了一眼手上的笏板，穩了心神，緩緩道︰「正如陛下所知，北狄蠻人此次出兵，僅以小部落為首發，臣已將其驅逐出境，並在北方地區加強護衛，暫不足以為患。」
蕭風微微頷首，冷硬著面部輪廓︰「將軍首戰大捷，朕甚慰矣。封四品宣威將軍，」他的目光冷冷掃過匍匐殿下的百官，「眾卿，可有異議？」
「皇上聖明。」老臣忙不迭跌匍匐著，聲音沙啞。
蕭風收回了目光，冕旒微微晃動著︰「此年，可謂我蕭國順年。天賜科舉提名之官，加以首戰大捷。著實為賀。」
「吾皇萬歲。」
千雲走出朝堂時，剛好見一只子規飛過。
好不容易甩掉了身旁不斷恭維的大小官員，他停留在白玉階側，嘴角帶著淡淡笑意，看著朝堂朱紅的門外被百官圍堵的千山，也似乎能看見被官員們困在朝中難得以邁步的祖父。也無非是點頭哈腰，句句恭維。葉家如今出了狀元，還有年紀輕輕的四品將軍，這棵大樹無論是誰都爭先恐後地想尋一席蔭蔽。
千雲手指摩擦白玉階側扶手的紋路，百般無奈地看著飛檐上停息的杜鵑。
「千雲，等久了吧。」
千雲還仰著頭看杜鵑埋頭張翅梳理胸前的毛發，他玩笑意味地勾起嘴角︰「誰讓將軍首戰大捷，被封了宣威將軍呢？」言罷，他挑眉，淺淺笑著看向身後急急趕來的千山。
千山苦哈哈地干笑兩聲，佯裝若無其事的看著幾絲浮雲的天空，最終難不住寂寞，忍不住抱怨︰「誰知道那麼難纏……」
千雲笑出了聲，隨後正了正色，問千山道︰「祖父呢？」
「哦，」千山撓頭，「祖父出不來，讓我們先走……」隨後又疑惑道，「二叔也在，怎不見他被人圍堵啊……」
「沒人有那膽子……不過父親在家裝病可真是妙招。」千雲瞥了一眼千山，笑了笑，向宮門走去。
「哈哈，」千山朗笑出聲，然而在宮中卻不敢太過放肆，俊朗的面容扭曲得有些滑稽，急急跟上千雲，「早知道我也不來了……」
千雲無可奈何地回頭給了他一記白眼︰「哥，你還沒睡醒吧。」
千山哈哈笑著，寵溺著看著千雲，移開話題道︰「咱家雲是被封了翰林院修撰吧，哥跟你一起去翰林院。」
「葉大人，請等一下。」
千雲止步，轉眼時正好看見千山滿臉憋笑地向他做口型「葉大人」，他暗中橫了一記白眼，轉身看向來人。
「年遇？」千山一臉**相，嘻嘻笑著，滿不在乎的轉過身，卻訝異驚呼出聲。一旁千雲微微皺眉，給了千山一個眼神，偏了偏頭，躬身一禮︰「年大人。」
千山如夢初醒，一驚後隨千雲一禮︰「年大人。」
年與的樣貌並無太多變化，只是清秀中平增了幾分英武，加之鐵盔在頰側投下陰影，其上冰冷的寒光還折射著幾分晨時濕氣，更見剛毅。他一手握著腰側繡春刀，從白玉階上跑下，大步向兩人走來。
「葉將軍。」走到兩人身前，年遇向千山微微點頭。
千雲直身，向年遇道︰「年大人，何事？」
年遇的目光從千山收回，在千雲身上滯了滯，剎那間幾分游離。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年遇一聲輕咳，別開眼，簡明扼要道︰「聖上宣葉大人至御花園一敘。」
「皇上？」聞言兩人同時出聲，面面相覷了一眼。
「哥,你……」
千山會意笑著，看了看年遇，俊毅的臉上對著千雲又帶著幾分寵溺︰「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哥在這兒等你。」
「哥，你還是……」千雲有些無奈地看著千山，他動了動，最終卻未邁步。
千山抱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快去，哥還等著你去翰林院呢，第一天就曠工像什麼話。」
千雲只得點頭，轉臉跟上年遇，白袍在白玉階面淡淡散開，清淺如浮雲。
再抬眼時，飛檐之上，那子規，已不知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