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七章(12)此身甘向情中老

作者 ︰

今夜青羅的表現並不讓他覺得驚訝。他相信以懷慕的能耐,讓青羅對他傾心是簡單的,就像自己當初一樣。然而真看見那個女子眼中的光彩的時候,他忽然覺得痛苦了。他看得出她眼里掩飾的極好的算計,和未掩飾干淨的牽掛。她的心里對懷慕是真誠的,他感覺得出。他嫉妒懷慕,至少在此時此刻還有人願意為他如此,而他自己已經什麼都沒有剩下了。或者有一天,他們之間的謊言也會被撕開,這個今夜光芒動人的女子,或者會和芳宜一樣凋零,到那一日,他的兒子會如何?他已經看得出,懷慕對青羅,其實也是一樣的,即使他或者自己不願意承認。懷慕用恩愛掩飾疏離,然而在那隱藏起來的疏離之下,還有埋藏更深的如同岩漿一樣的澎湃。他瞞不過自己,他什麼都看得清。他會和自己一樣陷進這樣空虛的境地里,為自己今日的今日的選擇付出代價。到那一日,或者他們父子又回到曾經那樣,互相理解,沒有芥蒂,因為他們的血統決定了他們必然會殊途同歸。他的兒子還活著,他已經死去了。然而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同。

上官啟和柳芳和都不再說話。這一夜,他們收斂起彼此尖銳的敵意,都陷進一種情緒里頭。這情緒是完滿時候的缺失,乍一看過去似乎沒什麼,只是一旦被想起、被提及,就會慢慢地腐蝕整顆心,周而復始。他們從沒有感覺到彼此離得這麼近過,雖然他們只說了一句話,然而彼此卻都是懂得的。他們其實都是不幸的人,他們的生活已經是一潭死水,不論裝點成怎樣,也再不會有半點漪瀾。他們的人生都已經埋葬了,被自己,被別人。這麼些年,他們彼此的折磨忍受,其實不過是給自己尋找存在的理由,他們是彼此生命里與過去聯系的紐帶,是曾經活過的證據。他們彼此連通向久遠的被血光模糊的光陰,即使痛苦,也時常通過另一個人往回看,因為他們的現在其實都已經一無所有。

夜已經深了,滿月中天,更顯得皎潔明亮。懷慕風塵僕僕地回到永慕堂的時候,發現這些日子都寧靜地異常的永慕堂異乎尋常的熱鬧,幾乎是慌亂。從大門進來一直走到懷蓮小築,他都看見丫頭們來回奔忙,進進出出,卻又不知為了什麼。所有人在見到他的時候都匆忙躲開。他心里疑惑,急切地走進里屋,卻見倚檀、侍書、硯香、翠墨四個人都在,在屋子里頭團團轉,面色焦急,見他進來,侍書忙上前道,「二爺,二女乃女乃不見了。」懷慕一怔,今夜是中秋夜,自然是闔府里有家宴的,自己一路進來見小子老嬤嬤們都已經回家過節去了,沒听說有什麼異常,怎麼青羅會忽然不見了?正欲再問,倚檀道,「先前筵席散了的時候,二女乃女乃說要往三姑娘屋里坐坐,我們見二爺沒回來,想來是一個人無趣就去說說話,也就都沒跟著。這會子天晚了,二女乃女乃還不回來,我們就著了急,往三姑娘那里尋,三姑娘卻說二女乃女乃根本沒往她哪里去。我們這會子滿府滿園子里頭里都找著呢,只是這事情又不宜聲張,又不敢大張旗鼓的找,分外麻煩。」

懷慕蹙一蹙眉,「怎麼你們一起走的都不知道麼?」倚檀忙道,「今日酒席擺在弄月听弦館,二爺您是知道的,只有船來回能接。方才鬧哄哄的一群人,主子們都坐了好幾條船,三姑娘也不曉得咱們女乃女乃和誰一起走的,竟是不知道。我們也想過是不是二女乃女乃一個人在島上呢,只是這會子船娘都回去了,沉璧島的浮橋又斷了,竟是上不去。如今也不好一處一處去問,又不好驚動了外頭,竟是不知道怎麼辦了。」懷慕道,「你們別急,想必是困在島上的,不妨事,我去瞧一瞧就是了。」

抬腳正要出去,突然瞧見桌子上頭兩碟點心,盛在精致的碟子里頭,極為熟悉的顏色,青白如玉,那一縷香氣更是自己久違的熟悉。蓮香紅菱白玉糕,綠菊蓮子藕香酥,這兩樣點子,自己年年都叫廚房做,卻知道早不是當初的樣子。然而今天的兩碟子,看著卻無比熟悉,好像那香味推來了記憶的門。中秋佳節,最熟悉的那一點眷戀。懷慕輕輕拈起一塊,淺淺嘗了一口,那味道熟悉而陌生。「誰做的?」硯香笑道,「二女乃女乃做的,忙了好一會子呢,連那蓮花瓣都虧得二女乃女乃,不知從什麼地方竟弄來了新鮮的,很是費了心思的。二女乃女乃這還是第一次做糕點,實在是不容易。二女乃女乃說留給二爺,特特兒帶到晚宴上去,可惜二爺卻沒去,還叫婉主子瞧見笑話了好一會子呢。」懷慕點點頭,其實他早就猜到了這個答案。嘗起來味道不過爾爾,只是青羅自然是沒有踫過這些的,第一次做成這樣也是不容易了。然而那唯一的一點與往昔重疊的東西,卻是真正觸到了他的心。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心里的眷戀,知道那一抹蓮香。

「二女乃女乃是單做了這一份麼?」懷慕又吃了一口,靜靜地問。硯香笑道,「這倒不是,二女乃女乃叫我們列了各人喜歡的東西,依樣都做了的。今晚上各主子都夸我們女乃女乃,連太妃都遣了人下山來說好,賞了咱們女乃女乃一串佛珠呢。」說著就把那張花箋遞過去。懷慕仔細地瞧了瞧,無聲地笑起來。青羅是個聰明的女子,他早就知道。這樣的心意應著這樣的日子這樣風俗,無處不妥帖無人不周全,實在沒有人能說什麼不字。在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想到了所有人,為他鋪平了路,甚至連祖母都有了反應,想必也去了幾分疑心。不用他說什麼,她就把事情做得這麼漂亮,他不是不感激的。然而這兩碟子糕點卻是不同的,那里頭似乎沒有什麼功利的理由,只是在這樣的日子,給他做了兩碟點心。多少年了,這樣的味道都沒有再嘗到了,因為再也沒有人,會為他做這樣的點心。而今日,他風塵滿身的回來,他逃開她回來,卻有這樣的結果等著他。

懷慕想了想,取過一個小的食盒兒,把兩樣點心仔細擱進去,便要出去。走到門口回過身來道,「你們先歇著吧,我自然能找到的,就帶回來。你們如今這樣急三火四燈火通明的,豈不是更容易叫旁人看見,說出去還不知成個什麼話。」倚檀等一想,既然是懷慕去找,自然不會有什麼不妥的,也就放心去睡了。

懷慕從側門出去,一路就往芳草渡走。園子里頭靜極了,水天一色,月光倒是極好的。到了渡口,只見那一棵巨大的黃桷樹,被月光蒙上一層輕柔的銀光,顯得神聖而溫柔。小舟的輪廓也清晰,卻愈發映襯出空無一人來。渡口被月光照的明淨,洋溢著一波一波淺銀色的光,重疊著飄向更遠的地方去了,成為一道光的河流。湖水和天空都是墨藍,連接在了一起,無窮無盡沒有邊際,只有這一道光的河流分外明晰,像是要通往另一個世界。懷慕撐出一葉小舟,沿著這一道光往前滑去。這樣的月夜里,他和這一葉輕舟好像在漂浮,漂浮在不知何來不知何網的洪荒宇宙之中。那一道最虛幻不過的光反倒成了最實的東西,成了唯一的依憑和指引,引著他通到彼岸去。

沉璧島的月色,卻又是不同了。似乎湖水到了這附近也安靜下來,幾乎沒有風浪.那一輪明月完滿地映在澄淨的水面上,靜影沉璧,便是如此景象了。沉璧島越來越近,懷慕有一種別樣的感覺,知道青羅必然在那里。小舟靠近水面的時候,他就看見了她,倚在水榭邊的美人靠上頭,斜斜坐著,卻風姿綽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身上,勾出清清冷冷的邊緣,把她的身影朦朧了,是一朵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室外仙葩,像是要凌波飛去的仙子,回歸月宮的廣寒幽客。他目力極好,看的清楚她的神色,有憑虛凌風的瀟灑,也有飄渺孤鴻的寂寞,仿佛是高處不勝寒,隨時就要消失了。雖然沒有風,她的衣袖卻似乎無風自動,如同轉瞬逝去的蝶影,叫他情不自禁想要抓住。

而岸上的青羅此時也已經看見了懷慕。懷慕的身影逆著光,月亮高懸在他的背後,勾畫出一個清晰的身影,卓然立在小舟之上,身形朗朗,足下是一夜扁舟,激蕩起幾點水波,晃動起原本平靜的月色,流淌出無限延展的光的波紋。踏月而來的男子似乎凌駕在世界之上,像是彼岸來迎接她往另一個世界的使者。這樣的場景似乎是熟悉的,然而分明沒有見過,恍然大悟,昔日在落陽峽听得那個老翁所說的場景,那個定雲江無邊晚霞中的畫面,其實與此時是極為相似的。越來越近的這個人,即使沒有拔劍而歌,然而那種凌駕蒼生的氣勢,卻是分毫沒有減弱的。她沒有見過那一日讓世人傾倒、江霞失色的懷慕,卻有幸在這個月夜,獨獨一個人看見了這樣的場景,月色清冷不比霞光璀璨,而這個人此時也安靜沉著。那些傳說中的豪氣干雲似乎也淡了,更多了幾分溫柔靜默。懷慕似乎是強大而無懈可擊的,盡管處境艱難,卻仍舊掩蓋不住那朗朗的光華,然而他也有自己的脆弱,那是他的命門,見過的人屈指可數,而相識未久的她,卻似乎是見得慣了,或者這就是奇妙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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