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四章(11)屏山掩夢不多時

作者 ︰

等人都走了,青羅和懷慕繞過十二架屏風自進了里間,卻是面面相覷。這天長日久,縱然是誰在地下睡,也不妥當。雖然屋里頭都是自己親信之人,只是如此閨閣之事,傳出去究竟不好。青羅見懷慕只是不說話,知道這話他也難說,只好低了頭,聲如蚊蚋,「就這樣睡吧,好歹這里也寬敞。」懷慕听她自己說了這話,倒是松了一口氣。卻見青羅並不動彈,一轉念也就明白,先去了外間,估模著青羅已經換了寢衣睡下,才慢慢進來。

青羅果然已經歇下,睡在床里頭,側著身子面朝著里頭。懷慕听到她的呼吸紊亂,自然知道她也沒有睡著,也就不急著睡下,就著燭火自去翻一卷書,本該是就寢的時辰,那燭火自然晦暗,搖曳不定地照著那薄脆的書頁上的字跡,本來應該是最熟悉的句子,卻好像模糊得如從未有見過一般。新婚夫妻的屋子里,本來該是濃艷的大紅流金的色彩,只是他瞧出青羅的喜好,又知道彼此都不願用這樣的顏色刺心,就特意囑咐了要收拾得大方整潔。童嬤嬤素來是個得力的人,倒是做的合意。所有家具箱櫃等皆用的黃花梨,也不事太多雕琢,以古樸優雅為美,唯有床上,鏤刻著鴛鴦戲水與百子圖,想是童嬤嬤的好意。一應的簾帷都是淺青碧的顏色,用銀白的絲線勾勒出疏疏朗朗的花草紋。只有床上掛著的是玉白色水墨文的簾子,上頭暈染開幾筆傳神的玉蘭花枝,將開未開的樣子。牆上懸著一張古琴,正是自己素日珍愛的那一支「猗蘭」,邊上嵌著一對壁瓶,里頭插著兩束盛開的合歡,瑩潤的粉紅色,給這素淨的屋子里添了幾分顏色。妝台也做的精致,纏枝西番蓮的底子上嵌著一面西洋玻璃鏡,燭火倒映進去,閃爍不定。懷慕坐在桌子邊,本是背對著床榻,卻能從鏡子中瞧見青羅,緋紅繡芙蓉花的被子中間,隱約可見一頭青絲散落枕上。她像是畏懼什麼,始終用那個姿勢,蜷縮著向內,不肯轉過身來。他心知肚明,也只好心里苦笑一聲,繼續去瞧手里的那一卷書。未曾想手中拿的是一本琴辭,正翻到的是那一頁。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正是傳唱甚廣的那一支鳳求凰。雖然也有傳為司馬相如所作的那一首「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只是自己心里總覺得這一首才更為有味。然而自己雖然精于撫琴,這一曲卻是從來不願彈出的。那曲辭里頭熾熱的戀慕之情,總叫他覺得離自己那麼遙遠,卻又那樣震懾人心。有美一人,見之不忘。一日不見,思之如狂。如此兩句,本是人心里最隱秘的悸動,卻在曲辭里唱得如此直白,叫人看了心驚。雖然從不彈這首曲子,可是那曲調竟然像是極為熟悉,在腦海中反反復復。他忽然想起,這正是那一日在落陽樓,蘇衡領著青羅來到他身邊時,身邊琴師所奏的曲子。當時心里太過繁雜,竟然沒注意到是這一支。也是從那一日開始,這個女子從畫卷和臆測里頭走出來,活色生香地進入了他的生命。她是自己遨游四海求得的鳳凰來儀,是自己要與之攜手相將的人。然而那一句不得于飛,使我淪亡,到底是說中了他的境遇。鳳凰于飛,和鳴鏗鏘,這樣的情致,又豈是他們之間能有的呢?雖然提出契約的是他自己,可他也分明看見,她的眼神中,對自己的抗拒,對自由的期許,直道自己坦白地要與她結成盟約的時候,她才像是松了一口氣。她不是耽于溫柔情事的女子,她心中自有她的山河壯闊,她在與自己的盟約里,冷靜而清醒,犀利而從容,叫他心里,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越雷池一步。然而話說到底,這樣的雷池天塹,是他自己要劃下的,為了他的志向,為了他的安全,為了他曾經受過的傷。他將她推到了河的那一岸,如今又有什麼的話好說?原本他遇上了這樣的她,和他一樣的冷漠清醒,不用說太多的話,什麼都好像明白,將危險的情愛拒之千里,他本該高興才是,他也本來的確是高興的。只是在這樣的一刻,他看見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失落。這樣的失落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而惶惑,覺得危險。這樣的失落,是無法將琴代語而訴的,他只能將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扼殺。

幾乎是倉惶地,懷慕快步走到外間,將手中的琴譜曲辭束之高閣。仍舊覺得情緒紛亂,索性也不回去,就走到院子里去。他們成婚已經半月,今日正是下旬,下弦月已經升起。庭院里很靜,只有偶然的風動,垂著合歡的枝葉,發出輕微的簌簌的聲響。合歡本就是明開夜合的樹木,如今這樣的靜夜里,那些白晝蹁躚灑月兌的葉片花朵,都靜默地收斂了鋒茫,那些青綠緋紅都不見,只映下滿地搖曳的影子。一顆上掛著一盞燈籠,輕柔的紅色,燈光卻並不亮,若有若無的。上面寫著懷蓮兩個字,看著字跡頗為不俗,想來該是青羅自己寫的。

自己住在這個院子里,一應的屋舍名字都是出自西洲曲,那是小時母親常常唱給自己的歌。不是西疆的熱烈奔放,是江南吳地的軟語溫柔,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的清涼如水。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那曲調里滿滿都是相思情致。母親唱來婉轉動人,那思念里頭有心酸,更多的卻是酸澀的甜蜜。那時候母親還是幸福的女子,雖然時常等待夫君從戰場歸來,也會為夫君歇在別人的屋子里頭傷懷,到底是有希望的。因為她知道,他終究會來的。那樣的年月是自己記憶中最無憂的歲月,宜韻堂里有一方蓮池,夏夜難眠,母親就摟著他坐在那里,悠然地唱著那一支西洲曲。他耳邊是那樣溫柔的歌聲,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河,就會這樣安然地入夢。他從不懂得到懂得曲中的意思,就這樣將童年的歲月走完。小時的他,每每听到那一句蓮子清如水,就已經睡去,直到年歲漸長听先生說了這一支曲子,他才知道後面還有那麼長的一段。那時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的母親,只留下了樓高望不見,仰首望飛鴻的寂寞空庭。而那時的母親,想來傷心絕望,不知還會不會期待南風知意,吹夢到西洲呢?日暮伯勞飛,她最後的歲月,是不是就是在風吹烏 樹的寂寞聲響里,靜靜地走完了。母親的宜韻堂,如今已經是禁地,如今又是夏夜,不知宜韻堂里的那一方蓮花,是不是仍舊在月色里開的皎潔如雪,還是已經只留下一灣死水呢?

夜已經很深了。他壓下了心里的情緒,又回到內屋。听見青羅的呼吸已經平穩,想來是睡著了,這才熄了燈睡下。燈火已經熄了,屋子里只有窗外的月色,漏進屋子里來,在紙糊的窗上投下合歡樹的剪影。十二架的屏風上繪著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峰巒疊翠,雲山煙樹,綿延開無限風光。清淡月色下只瞧見那墨色暈染開去,隨著山脈到那遙遠的天盡頭去了。富春江,那江浙的旖旎風光,他也曾經策馬期間,也見過母親歌謠里門中露翠鈿的采蓮少女。屋子里的花香倒是更加明顯,雖然清淡,卻縈在鼻端一直沒有消失。身邊的女子已經熟睡,卻仍舊是那樣保護戒備的姿態。他也背過身去,面朝著一室寂靜,望著窗扇上搖搖曳曳的影子,望著綿延富春江兩岸的重山疊水,聞著寧神的花香,恍惚間竟然也就這樣睡去了。屏山掩夢不多時,夢里似乎又是兒時的歲月,只有那絲絲縷縷的合歡香味,一直縈繞到夢里,和記憶中的蓮花氣息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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