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四章(3)屏山掩夢不多時

作者 ︰

此時宜園里正是人少的時候,懷慕卻也正和青羅說這管家之事。青羅在家中雖也管過家,卻也不知這里頭厲害關竅。只問,「這管家不過是一府里的事情,竟這樣重要,非要從雲姨那里爭回來不可?」

懷慕鄭重道,「你有所不知。我上官家祖傳規矩,男人管著兵權外事,女人管著府里的事物。早前不過是管著內庫與府上僕婦丫頭們,只是自祖母開始,其實一應財權已盡皆交由內府管理。外庫里的銀子不過是明面上的,內庫里頭錯綜復雜,才是我上官家的真正家底。可以說,三州流入我上官家的一切銀錢,大半都經由內庫。其中只怕還有些事情,我們還不知道。祖母那時可以說是掌著祖父半壁河山,到我母親入府,也算是掌了管家的權,只是母親當時一心都在父王身上,于其中厲害也不甚了然,所說管了十年的家,竟什麼也沒落下。如今雲姨管家已經有十二年,她是個心思極深的,只怕其中利益,都落在他們手中了。」

青羅想起在永靖堂山安氏那一抹奇特神色,不免心中一跳,卻又說不出來是什麼。只點頭道,「我知道了。只是這管家的事情已經是雲姨做主,我卻要怎麼做呢?」

懷慕想一想,道,「這件事情一貫是家中長輩做主。祖母開了這先河,這件事情自然還是要由她點頭的,父王一人說了都是不算的。當時母親入府時,祖父去世不久,祖母心里灰心也就交給母親打理了。十年後母親被父王軟禁起來,父親只和祖母說王妃病重,這內府事物當如何。祖母當時也正病著,大半時間倒是在重華寺里頭靜養,自然理會不得這些,父親又道府中姬妾皆不成樣子,只有安氏隨侍多年懂些事情,又是大公子的生母,祖母也就點了頭,讓她順順遂遂的掌了權勢。後來母妃和婉姨進了門,父親也只說安氏隨侍年久理家也妥當,竟然沒叫她兩個管家,這權勢便都在她手上了。」

青羅听得這些話,心里驚鴻一瞥掠過一個猜疑,然而只是猜疑,不過一瞬間也便罷了。只問道,「依你這話,如今我們要取回這管家的權柄,只能去找太妃。只是听聞太妃身子不好,如今長居重華山,連你我大婚這樣事情都沒挪動半步,卻怎麼叫她開這個口呢?」

懷慕道,「這才是難事。雖然這話是太妃一言而決,她卻也多年不理會,只听父王之言,差不多便算了。如今你初進門,年紀又輕,雲姨雖說是側室,一來有大哥如今身份也不算太低,二來到底是長輩,管家日子這樣久也沒什麼錯失,太妃自然不會為你我輕易開這個口的。何況父王哪里能這樣容易叫我們如了意。我今日與你說這話也是叫你心里醒個神,至于怎樣去做,一時半會也急不得,只好慢慢謀算。」青羅點頭應了。

二人說著話兒,轉眼已走到汀蘭渚,眼見著燕婉橋便在前頭。懷慕笑道,「說是帶你逛園子,一路都走到這里來了。」青羅道,「今日這麼些事情,我也乏了,改日再逛吧,以後有的是功夫。」懷慕含笑點頭,便欲招呼汀蘭渚擺渡的船娘。只是此時正是午間,如今宜園里頭人又少,擺渡的僕婦去吃飯去,一時竟沒有人在。本來從燕婉橋上過去,本也沒什麼。只是以二人的心意,其實都是不願走這橋上過的。如今雖說是一體共存,到底這婚姻難堪,彼此都是尷尬。這曲折長橋本沒什麼,只是承載了那樣美麗殘忍的謊言,復又成了他們婚姻起點上的鐐銬。昨日婚禮上一步一步走過,彼此心中都不知是如何煎熬。此時雖然解開些心結,然而每到此處,仍免不了傷心。對懷慕而言自然念及生母一生苦楚,對青羅而言,卻是又將自己的一生葬送。

二人尷尬對了一時,懷慕忽道,「也不是難事,這船不是好端端系在這里麼,我載了你去便是了。」青羅面色也和緩了,笑言,「早聞世子一人一劍一扁舟,在落日秋江之上舞劍長歌的絕世風采,這風采我不得見,如今卻有幸見世子您做船夫艄公的樣子呢。也不知當日落陽峽,有幾人瞧見了您這樣風采呢?」懷慕失笑,「你且貧嘴,瞧我一時將你掀下船去,等你成只落湯雞,瞧你還笑不笑了。」說著率先上了船,青羅也便跟上。

青羅上了船,便往水中去折那一支開的娉婷的紫荻花,忽然瞧見水波蕩漾中,自己一雙眼楮竟然盈盈的皆是笑意,心里忽然一驚。自己與懷慕真正相識也不到一日功夫,竟然能對著他真心說笑。而懷慕對自己,倒也像是無甚避忌的親密樣子。人前如此也就罷了,如今只有自己二人,這樣情形卻叫自己驚詫了。細細一想卻又覺得,彼此都是害怕被人利用欺騙的人,如今直接以彼此彼此利益結了盟約,倒是免去了許多尷尬猜忌。仿佛是自己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定了,不必在驚惶防備。如今想來,自己與他在一起的時候,雖沒有甜蜜喜悅,卻又有別樣的感受,倒像是在家中一樣,能夠放松一二,露了幾分真情性來。西疆,比起京師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了。在這茫茫天地中,自己身邊除了侍書翠墨,也只有他能夠信任扶持了。或者對懷慕而言,自己也是如此,就算是為了利益,好歹也能叫人安心。這世間利益往來,其實遠遠比情意糾纏,要簡單可信的多了。她曾經無數次想過自己與未來夫君相處的模樣,從待字閨中到和親遠嫁。或者是琴瑟相諧,或者是終成怨偶,或者是冷淡一世。卻沒想到如此情形下,他們二人倒成了一根線上的螞蚱,捆綁在一起互相扶持,無愛無恨,倒像是知交了。

想來懷慕的確是常在外頭走動,這兩槳分波,倒是十分穩當。此時是夏日午後,天氣十分的炎熱,只是從蘆葦叢中的水道劃過去,滿目都是翠盈盈的縴細枝葉,偶然停著及至蜻蜓,倒也並不覺得。青羅倚在船尾,那日光從一人多高的蘆葦後頭落進來,被分隔成了細細碎碎的一點一點,隨著風動在衣襟上變化不定。從昨日到今日,心是真的累了。她洞悉了太多的秘密,看見了太多的試探,她原本自恃聰慧,卻第一次看見了大家世族繁華鼎盛之下的暗流涌動。她作業一夜未睡,這半日疲于應付,想到未來還有那樣長的路要走,此時此地這時光卻像是無比安逸,叫她難免生出了幾分困倦來。

青羅醒來時,竟然已是在鸞鳳閣的榻上,四周點起了紅燭,竟然已經是夜間了。青羅忙坐起來,連聲的喚侍書。侍書翠墨正在外間和倚檀硯香說著話,此時听見叫喚,四人人忙一起進來,笑道,「姑娘醒了?」青羅揉了揉額頭,問,「我怎麼就在此間了?」倚檀笑道,「姑娘你竟不知道?您在船上便睡著了,世子抱了您回來的,吩咐別叫醒你,叫你好睡呢。」

倚檀又給青羅遞過一個荷包道,「世子還吩咐,這半月住在島上,請世子妃什麼也不必想,好好住著就是。若想去哪里逛逛,吩咐了奴才們就好。」荷包用線縫得嚴實,青羅用剪子拆開一瞧,里頭夾著一張小小紙條,上頭只寫著「檀硯皆可信。前輩恩怨與你我之約,勿說與人知,你我心照即可。」幾行小字。

昨夜所說先王妃一事,如今知情的除了王爺、王妃、童嬤嬤、懷慕,就只有自己和董氏、方氏。當日謀害柳氏與看守先王妃的知情之人,除了方家,據說都已經不知所蹤了。連柳妃陪嫁帶進來的丫頭,也被上官啟尋了由頭打發了出去嫁人,如今柳氏身邊皆是安氏管家之後指過去的,連一個可靠的人兒都沒有。柳氏每每譏嘲于上官啟,也都只是暗諷,不知情的人听來,還道是她與先王妃姐妹情深,卻叫上官啟無從發泄。縱懷慕招募人才爭奪權位,也只說是嫡庶之爭,點到即止,與父親恩怨卻是不便宣之于外人的。即使是父親不仁于先,謀算尊長,總是有礙聲名,何況母族一事早已石沉大海。若說是嫡庶之爭,倒是名正言順,眾人皆以為先王妃與王爺只有這一子,母族又皆戰死沙場于國有功,如今側室倚仗王妃早逝意圖不軌,心里自然偏著他些。所幸上官啟不便明著出手,多半是借由懷思之手。暗地里與上官啟之間的爭斗,也只有交給唯一能信任的董氏兄弟多加留心了。而自己二人之間的契約,也的確是不便宣之于外人。只是侍書翠墨二人是自己不能、不願瞞的,這世間惟有他們和自己是一體同心,沒有任何利用,相伴到老。

倚檀二人見青羅讀了字條,卻是沉吟不語,又問道,「世子妃可還有什麼囑咐沒有?」青羅笑道,「你們也累了一天了,都去歇著吧,我這里沒什麼事情。侍書翠墨去給我打水來。」

一時梳洗畢了,青羅便將昨夜之事慢慢和她二人說了,卻也不說上一輩的恩怨,只說自己與世子的約定,以王位換取自己的自由之身。又道,「這話本只該有我和世子知道,只是你們兩個是自幼跟著我的,我不信你們卻能信誰呢?這話千萬記得爛在肚子里,心里有個數就是了,也別叫世子發覺你們知曉這件事。」侍書是知道青羅的心的,想著這也是最好的結局了,也只是點點頭。翠墨卻不知青羅和蘇衡的舊事,懵懂問道,「但凡女子嫁了人,都是一輩子的事情了,我瞧世子對姑娘也是極好的,怎麼姑娘你還要走麼?若是能和世子夫妻恩愛,豈不是好?」

青羅只苦笑道,「傻丫頭,這夫妻恩愛,不是人人能求的。以後我帶著你自由自在的,給你尋一個小女婿就是了,難道不好麼?」翠墨嗔道,「人家也是心疼姑娘你,你卻拿我來取笑,真是白費了我的心思。」

又說了一會子話,青羅便叫她們下去歇著了,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看那燭火結著燈花,倒是安閑自在。既然懷慕說這些天叫自己歇著,自己就歇著就是了。來日的爭斗還長,也不急著這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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