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卅一章(15)畫眉人去玉篦存

作者 ︰

婉瑩說完這句話,就轉身出了澎淶的書房。書房內燈燭明亮,院子里卻只有一彎月,漸漸沉入西天。方才蘇準並不曾認出自己,當初的侍書,不過是青羅身邊的一個陪襯而已,就算蘇準曾無意識地瞧見自己一眼,隔了這樣久,也早就忘了,更不會知道自己是誰。然而自己到底假扮過公主,這個王府中,這個京城里,總有人見過,總有人記得。澎淶叫自己蒙上臉面,也就是因為這一點。

可是他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就算是有人看見,就算是有人認出,他若是心里坦蕩,又何須畏懼人言呢?可見他雖信了自己不是侍書,心里深處,卻還是害怕自己是侍書的。其實她心里明白,澎淶害怕的,並不是人言。涵寧公主,如今正好端端地在蓉城做著王妃。而她,連公主當初身邊的陪嫁也都不再是了。侍書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就算嫁給他,也是名正言順。

婉瑩心里明白,他害怕的,其實只是自己的心罷了。他害怕面對自己曾經的欺騙和傷害,害怕眼前的這個人,是那個因為他而死的女子。方才那一瞬間,她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她就是要逼迫他一回。若是他真的願意與她在一起,就要放下一切顧慮,就算她長著和侍書一模一樣的臉,就算她真的是侍書,他也不再畏懼。

她原本只想著換一種身份與他相逢,可是如今听他忽然提起婚嫁,她卻又想,若是她要永遠留在他身邊,他非得放下這個心結才可以。自己已經放棄了屬于侍書的所有,唯獨這一張面孔,她無法改變,也不想改變。她已經一再讓步,唯有這一點,是她給澎淶的唯一一點試煉。若是他真的能夠和一個與侍書一樣面目的女子相伴人前,她也願意永遠咽下她就是侍書這一個秘密,甚是忘記那些血淚。

婉瑩心里苦笑,她對澎淶的心思,永遠是這樣的矛盾。她曾經想過要為死去的侍書討一個公道,可如今相逢,竟又漸漸地想要原諒。若是她能夠光明正大地在他身邊,她甚至願意放下所有,重新活過一回。

夜色已深,烏衣巷中已空無一人,雖是夏夜,卻也听不見一聲蛙聲蟲鳴,倒有些寒浸浸的。韓丞相府的綠意幽深,漸漸顯得有些詭譎。家中有喪事,府中點著許多白色燈籠,更添了幾分淒清味道。

後園中更寂靜,連巡夜人的燈籠也無,一片暗沉沉的夜色。一條鵝卵石漫的小徑蜿蜒曲折,延伸到一片最密的林子里消失不見了。從枝蔓里穿過,這一處種著無數夾竹桃花樹,花樹上秘密地開著星星點點的白花,倒好像是一盞盞小小的素白燈籠。這一帶夾竹桃枝葉分外蔥郁茂盛,一株一株極是高大,隔開了外頭的所有,擁簇著小小一所房舍。屋檐下也點著一盞素白的燈籠,隔著窗紗,里頭隱隱露出一點幽暗的光來。

清玨正坐在這一間屋子里,看著滿室的畫出神。這一間屋子不大,兩側牆壁上卻都滿滿掛著畫卷,畫的俱是夾竹桃花。只是一半牆上是用工筆畫的是紅花的夾竹桃,不論花葉筆觸俱是細膩精致,像是女子所繪。畫卷一共四幅,那花朵兒從初初含苞,到韶華勝極,各個不同。畫卷頂上繪著月亮,從柳眉新月,一直到十五銀盤,各具風姿。那一朵朵夾竹桃的紅花,襯托在石青石綠的豐潤枝葉之間,猶如開在眼前一樣嬌艷。

另一邊牆壁上一樣也是四幅,畫的卻是白花的夾竹桃,花朵不施朱粉,連枝葉都只用濃淡墨色繪就,筆勢蒼莽寫意,與紅花的畫卷顯然不是一人,倒像是男子所為。那畫上花朵簇簇,被墨色勾勒烘托而出,縱然開的裊娜盛極,也帶著幾分淒清意味,後頭兩幅花勢更漸漸殘敗了下去,似乎經過雨打風吹一般。畫卷上頭一樣都繪著月亮,卻是從圓滿月輪到殘月如鉤,漸漸沉落下去。

清玨默默從懷中取出絹袋,取出里頭里頭的玲瓏折扇,小心展開,如團團一輪滿月。中間橫過一枝青翠枝條,開著雪白的幾朵夾竹桃花。折扇邊緣一連繪著四個月亮,東升西落,各自不同。底下綴著一枚玉玨,一樣雕鏤處夾竹桃花葉相依的花樣。

清玨抬頭又望了望正中懸著的一幅字,筆勢瞧著遒勁有力,卻又清秀雅致,上頭寫著幾行詩句,「芳姿勁節本來同,綠蔭紅妝一樣濃。我若化龍君作浪,信知何處不相逢。」清玨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然有一日,會到了這里來。看見眼前的畫卷,還有手中的折扇,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清玨正想著,門上卻忽然響了幾聲,清玨一驚,便道,「進來。」進門之人,正是韓信知。漏夜前來,信知卻也並不覺得自己唐突,反而提了小小一個食盒兒出來,笑道,「本來是想請姑娘喝茶的,這一會卻又想喝一杯酒了,姑娘可願奉陪?」清玨有些驚訝,卻並沒有多說什麼,便點了點頭。

信知便給清玨滿上,二人喝了一杯,清玨只覺此酒方向殊異,初品有桃花甜香,馥郁醉人,如三春風景,再品卻有竹木清芬,略帶著一絲清苦,倒像是雪壓竹枝的寒冬冷冽。回味之間,似乎有無窮的意思要說,卻又說不出口。

信知見清玨沉思神色,道,「姑娘也品出韻味了。此酒名為無言,乃是家父親手所釀,連我也不知這酒是如何制成,才能有如許風味。」見清玨不說話,信知又淡淡一笑道,「在下韓信知,姑娘可知,定雲江上,與我曾有一面之緣?」清玨這才驚訝地抬頭,瞧了信知半晌才道,「定雲江上,我不曾記得見過公子。」

信知笑道,「姑娘可還記得,當日落水為人所救?那相救姑娘的人,正是我的家僕。那時候我在船艙之中,曾見過姑娘一眼,只是姑娘當日去意堅決,所以不曾留心在下。今日相逢倉促,我心里唯恐姑娘有什麼惡意,卻不曾認出姑娘。如今靜坐清心,卻認出了姑娘,還望姑娘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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