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廿六章(07)請君問取南樓月

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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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瓊不記得自己轉過了多少個彎,君歸閣的剪影,忽的就出現在了眼前。君歸閣不過小小二層樓閣,凌駕于梅花流水之上。此時梅花未開,流水凍結,久無人至,倒顯得有些寂寞了。這一處樓閣,似乎難得有人來的。就算有人入了梅林,無處不見它,卻也不常登上去賞景。只有南安王蘇準,盡管不在後園居住,卻時常出現在這樓閣之上,望著腳下的梅花千樹和流水潺湲,久久凝神。

清瓊听嬤嬤們說過,這是因為過世了的壽康公主慧嘉,小名稱呼為青梅的南安王妃的緣故。南安王與皇族聯姻,這一生只有公主一個妻子,然而觀其形容,這一個,也就是他一生心血所系。這千株清明晚粉梅,朵朵都是南安王妃對夫君的等待,這是這樣的等待卻也是幸福的。盡管她最後還是沒有。等到這個人歸來,然而那個人的心,卻始終都在這里,在這梅花間的妻子身上,從來不曾離開過。

穿過梅林,就是太妃居住的獨幽林。清瓊這些日子,每日都往問幽閣里去給太妃請安問好。起初幾日還好,往後太妃的病勢就漸漸沉重起來。只是每次看見清瓊,倒像是十分歡喜的樣子,不論精神好壞,都要和清瓊說上好些時候的話。清瓊覺得,太妃許多時候,都像是在和她自己低語。那些年養尊處優的尊貴,和理家治人的鋒芒都消逝了,只留下半副疲倦的軀殼,和朦朧中回望的靈魂。

太妃說的最多的,自然是蘇衡幼時的故事。太妃每每對自己提及蘇衡的時候,眼楮里都有一種無奈和憐憫的光,對這個唯一的孫兒有著無限的驕傲和期許,卻又掩藏不住那一種歉疚。在自己面前冷淡中帶著愁思的蘇衡,在南安王太妃的口中,卻始終是幼年時那個笑容飛揚,舉止任意,時常從王府里溜了出去玩耍的公子。

那時候王府的中心剛剛種起這千百株的梅花,在清明時節吐露芬芳,清清淡淡又無處不在。除了太妃,還有蘇衡的母親,帶著溫柔的笑意,等待著自己出征的丈夫得勝歸來,並驕傲地看著這個肖似丈夫的兒子。這是太妃在生命最後,始終念念不忘的時刻,也是蘇衡這一生,永遠也不可能割舍的部分。他征戰四方的父親,出身宮廷的母親,和流著這樣的血脈的自己不能夠忘記的責任。

在病中老人喃喃低語中,清瓊也大約知道了蘇衡這些年以來的故事。幼時出身顯貴的驕縱,少年策馬江湖的飛揚,到後來不得不回到這金玉砌成的京城,回到他兒時的故鄉,卻再也不是當年的心境。他的心早就已經去了山川無限,卻又不得不回來,承擔他的家族給他的責任。就好像是身上清明晚粉的香氣,不知不覺中沾染上了,就再也洗月兌不去,不管花開花落,永遠烙印在他身上。

再到後來,清瓊仍然日日去獨幽林探望,而太妃的精神去迅速地枯竭了下去,開始有些神志不清了。只是她仍舊喜歡和自己說話,還不叫任何一個丫頭在跟前伺候著,那雙枯槁的手拉著自己,腕上還籠著一只極好的翠玉鐲子,清瓊依稀記得自己在青羅的手腕上見過,想必是青羅出嫁的時候,太妃送給她的。太妃的這幾日的言語,語音極地,語義含混,清瓊多數時候都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只是時常會听見一個名字,「探春」。

太妃從來不曾說過,這位叫做「探春」的女子是誰,容貌性情如何,來自哪里,最後又歸于何處。她只是在昏沉里不斷地重復著這個名字,帶著某種後悔,甚至隱約有一絲恨意似的,不斷地重復。而和這個名字一起出現的,卻是另一個名字,「衡兒」。清瓊心里隱隱約約有著預感,這個叫做「探春」的女子,就是和自己命運相似的青羅。除了她,又有誰能夠和蘇衡的名字連在一起,讓這個彌留之際的老人,仍然不能放下呢?

她離開了蘇衡,離開了京城,離開了屬于「探春」的一切,卻仍然有人將這個名字和與這個名字相關的一切記在了心里,到死也不曾忘記。到死也不能忘記這個人的,除了眼前的太妃,只怕還有更多的人,比如君歸閣上的南安王蘇準,太平宮里的閔妃紫曼,還有那個遠避門外,不肯相見的丈夫蘇衡。

就算是自己,又哪里能夠忘記她的存在呢?當這個人只是青羅的時候,清瓊還可以告訴自己,青羅是蓉城的王妃,是蘇衡的妹妹。然而在听見探春這個名字的時候,似乎她又成了另一個人,是至今都還活在京城,活在自己身邊的另一個女子。在自己獨居卓玉閣的這些日子里,她始終都在蘇衡的身邊,一顰一笑,猶如她和蘇衡相遇的時候那樣。她從來不曾離開過,也永遠不會離開。

從梅林中出來,迎面就是聳立的假山,雖由人作,卻頗有峰巒起伏的凌厲之勢。獨幽林隱在假山之後,石上古木參天,清泉涌流。名稱取自蘇軾句「洞里吹簫子,終年守獨幽。石泉為曉鏡,山月當簾鉤」,最是古雅清冷。此時走到近前,也只看見幾株古松旁逸斜出,長在兩側山石上,如架起一道拱門。山石上攀援著藤蔓,從雪下頭透出一股子幽香來。獨幽林和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仍舊那樣靜謐,只是積雪上足印紛亂,才能看出這一夜和平日的不同。

清瓊匆匆趕到太妃病榻之前的時候,只有蘇準一個人站在里頭。床榻上的老人神情無比安然,似乎沒有什麼痛苦。久病之下,發上也沒有什麼首飾,頭發銀白,那枯槁的面孔上卻似乎帶著某種生機似的。太妃閉著眼楮。等到青羅站到跟前的時候,才像是知覺了似的緩緩睜開,青羅看見自己身上的純紅落在她的眼眸里頭,像是燃起了火焰,那臉上的生氣愈發涌了起來。

只是轉瞬間,太妃的眼神卻又游移到了放下的門簾上頭,似乎還在等著什麼人一樣。瞧了片刻,太妃似乎覺得倦了,又闔上了眼楮,手卻伸了出來,抓住了清瓊的手腕。那手已經枯瘦如柴,卻帶著某種勁力,手上的玉鐲子,硌得清瓊生疼。青羅伏著身子,此時自然不能掙月兌開來,見太妃情狀,便屈身跪在榻前,低下頭默默不語。清瓊不說話,站在一旁的蘇準卻也一眼不發,只是站在那里,凝神瞧著牆角供著的一對玉瓶兒。

此時簾幕低垂,就連外頭的風雪之聲,也听不見了。問幽閣里安靜,只有偶然間爆出的燭花聲響。屋子里彌漫著厚重的草藥氣,燻得人昏沉沉的。清瓊跪在那里,眼前一寸之外瞧得見太妃床榻上松鶴延年的圖案,那鶴雕刻的縴毫畢現,穿行在雲里。離得這樣近,瞧得久了,幾乎覺得當真騰空起飛了。清瓊心里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感受,眼前的這個老人,與自己相識不過數月,然而之前自己所不熟悉的光陰里的一切,卻都在她模糊的話音里,在自己眼前緩緩地展開來。對于清瓊來說,她不僅是太妃,是祖母,也是這陌生府邸里,自己熟知的一切。

也不知等了多久,清瓊跪的久了,已經沒有了知覺。榻上的人一動也不動,清瓊听不見呼吸之聲,握著自己的手,卻仍舊沒有松開。只有這最後一點不肯放棄的力,才叫人覺得這個老人還是活著的。清瓊心想,蘇衡或者不會回來了。也許他躲避得太遠,到了一夜之間都無法回來的地方。他只想著逃避自己,卻忘了這里還有他的親祖母,正在等著最後一刻他的歸來。清瓊又想到了深宮中的紫曼,此時只怕她還不知道這個消息罷?等到今夜一切都已經終了,她才能知曉,卻連守孝都是不能的。這個彌留的老人,何嘗不想也等到她呢?只是彼此都明白,這一生,也是再見不到了。

忽然听見一聲響,清瓊還來不及回頭去看,就看見蘇衡跪在了自己身邊,低下了頭。束發的銀冠上落滿了雪,在這溫暖的內室,緩緩地融化了去,化成了水,又沿著他的面頰落下來,倒像是淚。榻上的人也察覺了蘇衡的到來,呼吸忽然沉重起來,清瓊抬頭去看,只見太妃睜開了眼楮,卻依舊沒有力氣轉頭,只有眼神在自己和蘇衡臉上來回地瞧,干涸的眼角流不出眼淚,只是焦灼而熱切地看著。

太妃勉勵抬了抬手,清瓊忙托起那手,卻見太妃將自己的手緩緩移到蘇衡的眼前,眼神凝視著手上的玉鐲子。蘇衡似乎並不知道太妃的意思,只好將太妃手上的鐲子取下來,又探尋地瞧著太妃。只見太妃又瞧著清瓊空蕩蕩的手腕,眼中的急切更濃重了些,喉嚨里也發出了含混的聲響。蘇衡舉著鐲子頓了頓,抬起眼楮,正好對上了清瓊的眼神,似乎有些畏縮的樣子,卻又定了定神,對著太妃點了點頭。

太妃似乎笑了笑,又將清瓊的手往蘇衡手上的鐲子上湊近了些,蘇衡頓了頓,伸出另一只手來,將清瓊的手腕抓住。太妃到此時,才送來了清瓊的手,轉而拉住了蘇衡拿著鐲子的那一只手,微微地顫動著。等蘇衡終于將手上握著的鐲子給清瓊帶在了腕上,太妃這才松開了手,頹然地落了下去。

清瓊忙伸出帶著翠玉鐲子的那只手,握住太妃。蘇衡遲疑了一瞬,也伸出手去,覆蓋在清瓊的手背上。太妃眼里的焦灼漸漸散去了,那笑容愈發深了起來,喉嚨深處一直有模糊的聲音,似乎想說什麼話。清瓊听不清楚,卻見蘇衡微微傾了身子,仔細去听那一句話。過了片刻,也不知太妃說了什麼,蘇衡忽然一僵,半晌才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是。清瓊瞧著他臉上的神情,卻看不出那神情是喜是悲。蘇衡直起了身子,松開了覆在清瓊之上的手,雙膝一動後退了一步,鄭重其事地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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