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廿四章(26)望君頻問夢中來

作者 ︰

青羅聞言一怔道,「他從山上下來?」九兒笑道,「想必是見王妃久久不來,這才上山去尋的。又不好大張旗鼓,只好又回來等著。」青羅想了想,方才自己在殿中並不曾听見什麼響動,董余是文臣,以裴梁的本事,他若是匿在一旁,必然能夠察覺。既然裴梁不知,想必董余當真是往寺里別處去了,也就揭過不提。

二人到了山下,果然見了董余。一個人坐在一塊巨大的青石上,頭頂上是一株遮天蔽日的古松。從岩石縫里旁逸斜出的枝葉,帶著一絲凌厲的意思。而董余一個人坐于石上,灰色的衣衫紋風不動,眉眼低垂,不像是人間位高權重的貴族,倒像是在此間悟道的僧侶。青羅走近了看,仔細瞧著董余臉色,似乎比之清晨在懷慕門前相見,更加灰白了幾分。那灰白從平靜下頭滲透出來,像是身下的岩石一樣堅硬。

青羅見狀便關切道,「大人連日辛勞,也該多注意身體。就算是差事要緊,也不比性命要緊。就算是王爺知道了,也不會怨怪大人的。」董余臉色卻有些冷,只道,「微臣只是盡自己應盡之責,並無什麼不適。王爺今晨囑咐微臣,要听命于王妃,將一個人送去別處。此時王妃既然已經下山,卻不知要微臣送走的那個人,卻在何處?微臣送走了那個人,才好去王爺復命的。」

青羅搖了搖頭道,「此刻暫且不必,這話我回去自然會和王爺說。你先守在這里,等我和王爺做了安排,再遣人來告訴你。」想了想又道,「或者你就先和我一起回去,等一時半刻有了決定,你再回來也不遲。」嘆了口氣,「我想著,多半也無需你再來這里了。」董余也不多問,只是道,「既然此間的事情未了,我還是守在此處,也好叫王爺和王妃放心。若是有什麼變故,也好隨機應變。」

青羅遲疑了一瞬,便點頭道,「到底是你思慮周詳,那就這樣辦罷。」說著就帶著九兒趕回王府,留了董余一人在山上待命。董余目送著青羅離去之後,便重又坐在那一塊巨大青石上頭,閉上了眼楮。此時光線強烈,縱然雙目緊閉,也能感覺到光明,金色里滲著松樹枝葉的翠綠,生機盎然。這里是人間,是和寺院連天院宇里的神秘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到了此間,似乎心也該舒展開了。不該記得的人,不該記得的事,也都該在這光明里散去,再無蹤跡了。

然而董余卻明白,此生不論多久,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個七月初六的清晨。晨光璀璨的樹林,起伏綿延山巒,山溪里開著的白蓮,山中的夏末風光,也都不能改變自己心里烙印的更深的景象。黯淡的殿堂,明滅的燭火,悠遠的鐘磬之聲,還有頭頂上永遠注目著人間一切的神佛。這將會是他一生的夢魘,永遠也不會磨滅。

此時擎雨閣里,懷蓉正倚在滄浪觀魚的美人靠上,采下水邊離自己最近的的一朵潔白蓮花。那白蓮的花睫極為堅韌,懷蓉只听得一聲響,自己留了一寸許的指甲竟然就那樣斷裂了。染著鳳仙花汁子的指甲落進水里,只看得見嫣紅的顏色一閃而過,就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懷蓉收回了手瞧了瞧,斷裂地方的一線灰白分外突兀。好容易留了這樣長,卻這樣輕易就斷裂了。

其實在過去的許多年里,身居佛寺,懷蓉從來不曾留,更不曾染過指甲。習慣了那樣的素白,也覺得無所謂,並未覺得如此韶華這樣平淡而過有什麼不妥。只是這一年來,自己熟悉的一切也就變了。重新回到這繁華之地,就算自己仍舊一身清寒,與眾人不同。卻到底覺得,又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兒身了。留起一段寸許長的指甲,用鮮紅的鳳仙花汁子染就,似乎是自己灰白色生命上頭的一點艷色。懷蓉伸出兩只手來,一只還暈染著鮮艷的紅,而另一只手上,卻忽然間就空了。

懷蓉只覺得,此時此刻的心里安靜了下來。懷蓉明知道此時此刻,青羅或者正在慧恆的面前,把自己的那一方錦帕地給她。懷蓉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原本是忐忑不安的,到了今時今日,倒像是平靜了下來。只是覺得遺憾,自己不曾親手將那一方錦帕,遞到自己心上之人的手上。就像是那時候,自己倉皇無助間遞給他那一封密信一樣。那時候都可以,如今卻又非要假手于人。

懷蓉想想,好在,他到底听到了自己的琴聲。習慣緘默太久,也就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去開口說話了。自己的琴,原本就來源于那片松林,林間的風聲,還有林下的君子。所以自己的琴聲,他該是能听得懂的。縱然相逢的時候那般短促,卻能在電光火石之間,明白彼此的心意。懷蓉自己細想,慧恆至于自己,首先是知音,是救贖,是精神的依靠,最後才是自己想要擁有的人。

懷蓉回想起來,在過去的那些年里頭,雖說是在重華山上,卻極少能夠看見慧恆。相逢太短,分離卻又太長。然而就算是如此,心里也總覺得安定,因為知道不管分離多久,總會在同一處相逢。就算一年之中,只有那麼一日,那麼一夜,在松林間落下的月光里,自己能遇到叫自己覺得心弦震動的那個人,也已經覺得滿足,覺得彼此相近。之後奏一曲悠長平靜的曲,做一個安然明媚的夢。

人生唯有別離苦,直到這一年里,她才真正懂得了這句話的道理。原來自己一直不曾被別離所傷,只是因為,自己從來不曾有過真正的相聚。而到了這一年里,真正有了朝夕相伴的相聚,才知道別時容易見時難,才明白了別離,或者就是永遠的失去。正因為明白了失去的恐懼,才會想要擁有。才會拼卻失去所有,也想要留住自己最害怕分別的人,和最害怕消散的夢。

懷蓉握著手里的那一枝白蓮,依稀想起那些年里,在重華寺後禪院的佛堂里,自己也曾在山溪間折一朵野生的蓮,供奉在佛像前頭。那是自己在深沉寂靜,甚至是晦暗的佛堂里所能注視的唯一生機。就算是潔白的素色,卻有露珠在上頭,從花瓣的頂端漸漸滑落,慢慢地滑落到香案上,或者就在滑落的那些光陰里,被四周躍動的燭火,悄然化成了霧。燭火的光明落在蒼白的花瓣上,落下不斷變幻著的跳躍的光斑,凝視的久了,眼前似乎都要出現更多的幻覺。

懷蓉記得,自己只有在瞧見那一朵帶著露珠的蓮花的時候,看著那花朵漸漸開放,漸漸凋亡,看著燭火在素白的蓮花上落上不斷變化的光斑,看著花上的露珠消逝,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覺得自己漫長而又無所變化的歲月,還在悄悄地流逝。同樣的,還有安靜松林間的風聲,寂寞庭院里的早梅。只有看見這樣恆久不變里,忽然出現的聲響和香氣,直到今日自己才知道,原來自己是這樣的在意,這樣活著的歲月。有悲喜的波瀾,有愛恨的起落,有期待也有失落,原來這樣的人生,才算是活著。

而慧恆對于自己來說,就像是松上風,雪上梅,佛前燈,是自己無所期待的歲月里唯一的聲響和香氣,甚至于光明。懷蓉明白自己是多麼想要留住這樣的驚喜,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夠證明自己的活著。然而懷蓉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就像是松上風會遠去,雪上梅會枯萎,佛前燈會熄滅,自己想要留住的人,或者也只是一個終將要醒來的,明媚而又虛幻的夢境。等到自己醒來的時候,面對的仍舊是暗綠沉沉的松林,茫茫無邊的雪野,和永恆微笑的神佛。

百計留君,留君不住,留君不住君須去。也許,這才是自己最後的結局。別時容易見時難,算來總是無情語。或者在自己想要留住的不屬于自己的,另一個世界的人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終將要失去。然而曾經百計留君,就算留君不住,也總比從來不曾留過要好得多,至少沒有遺憾。

懷蓉長長舒了一口氣,事到如今,自己也只有枯坐在這里,等待著青羅帶回自己唯一在意的那個答案。說全然沒有期待自然是假的,說全然沒有恐懼也是假的,然而到了最緊要的這個時候,似乎這些情緒混在了一處叫人來不及再去深想,只覺得一片空無。

懷蓉如此想著,竟然覺得漸漸困頓起來。這些漫漫長夜,似乎從來不曾安眠。到了最後的這一刻,反而覺得困倦了。此時沒有松風,卻有蓮香陣陣,從湖上飄到身邊。立秋已至,卻仍舊郁熱,幾乎叫人喘不過氣來。只有偶然間這麼一陣風來,夾著花香,才叫人覺得略舒緩些。

或者自己內心深處明白,只有逃遁到夢境里去,才能忘了人間的苦惱和不安。半夢半醒間,似乎又到了幼時,初到重華寺的歲月,在松林里第一次與琴聲相遇,那一瞬間感受到的安心。松風陣陣,琴聲悠悠,年年月月都是平靜如水,卻並不是空洞和虛無,而是隱約有著期待。

就算松上風終將遠去,雪上梅終將枯萎,佛前火終將熄滅,自己也能在日後綿長的夢境里,重溫這曾經出現過的聲響,香氣和光明。就好像那些在重華山上的歲月,為了一朝一夕的相反,就能夠排遣年年歲歲的分離。

望君頻問夢中來,免教腸斷巫山雨。或者此生,自己只有盼著風聲入夢,才能再見自己想要相逢的人。望君頻問夢中來,自己的生命里,便能松風常過,梅花不落,燈火常明。而自己拼盡所有想要擁有的,到了最後,或者也只能留下這麼一點幻夢。

本章「望君頻問夢中來」完結,下一章「綠萍漲斷蓮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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