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廿一章(09)天涯無數舊愁根

作者 ︰

幼妹的心意,在一切都還沒有風雲突變的當日他就已經明白,只是當時的自己為了姐姐和家族,也是為了妹妹,始終保持著沉默。後來翻雲覆雨的一場激變,他和柳芳和天各一方再不相見,那最初的一點心意,他心里總想著,或者早已經在仇恨里消融干淨了。他始終這樣期望,因為他十分明白,純然的恨,遠比愛恨交加要容易得多了。而多年後的今日,自己又一次明白了妹妹的心意,這一次,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他在柳芳和沉睡的時候,替她做了決定,他叫人請來了上官啟,這個與他們的一生都有著斬不斷的聯系的人,此刻就靜靜坐在她的身邊。

他不知道柳芳和醒來看見上官啟會是如何的心情,也不知道這樣的決定對她是好還是壞。他至少非常清楚地明白,若是自己這一次依舊保持沉默,自己唯一的這個妹妹的最後,只會是無盡的失落,遺憾和空虛。在看見上官啟推門進來的時候,柳容致也什麼都沒有說。自己和他的恩怨,家族和他的恩怨都到日後再談也不遲,如今的這個人,只是妹妹心里期盼到來的,卻又始終不曾開口的丈夫。這或者是自己唯一能夠為她做的事情。

在晨起的時候,柳容致曾經悄悄囑托慧恆,給柳芳和喝下了一種藥。柳容致估模著柳芳和估計快要醒了,便起身離去,並沒有再看一旁的上官啟一眼。而上官啟在柳容致起身的那一剎那,抬眼看了看這個瞧不清面目的人。從第一次在戰火中相見,他就認出了這個人。當年瀟灑無拘的少年,已經蛻變成帶著殺意的刀匕。然而在他起身離去的這個瞬間,上官啟似乎覺得,當年的那個人,又出現在了眼前。

柳容致走出內室的時候,懷慕正坐在外頭。這位年輕的王者剛剛換下昨夜典禮上的吉服,身上穿著玄色繡螭龍的常服,用用清玉冠束發,幾乎和里頭坐著的上官啟一模一樣。他匆忙間趕到這里,卻又在看見門里的上官啟和柳容致兩個人之後,留在外頭沒有再進去。懷慕隨意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任由石上的青苔染上衣衫,也毫不在意。他伸手攀過新開的一枝素馨,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听見柳容致的腳步,這才轉回身道,「舅父怎麼也出來了?」

柳容致也不說話,只是望了里頭一眼,懷慕似乎也明白了柳容致的意思,也不再多問,柳容致也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半晌問道,「柳家的事情,往後你意欲何為?當日家族蒙冤,百姓卻不知道,還以為上官家和柳家,仍舊是同氣連枝。所以這沉冤得雪的話,實在是難以說起。你預備如何?」懷慕道,「冤情就算冤情,就算百姓不知道,天知地知,也總歸要有坦白于天下的一日。柳家想要洗雪冤屈,昔年的事情,我會毫不隱瞞地昭告世人。」

柳容致卻緩緩道,「如此一來,上官家的名譽,尤其是你父王的名譽,勢必會受到影響。」懷慕沉默一時,才沉聲道,「我處心積慮多年,就是要讓父王,償還昔年對母族所犯的罪。既然是報復,他的名譽如何,本就不是我所思量之事。何況天理昭昭,我也並沒有冤枉他一句,就算千載而下被人議論唾罵,也是他應該得到的報應。我雖然是他的兒子,卻也不會包庇縱容。」

懷慕頓了頓又道,「至于上官家的名譽,錯了就算錯了,如果以粉飾太平遮掩下頭的罪惡,才是真正齷齪之事。我把一切都坦白在人前,是非功過,自然由人評論。我上官家是西疆之王,卻並不是神靈。百年風雨,什麼樣的事情沒有經過?能夠堂堂正正立于世間,也就是因為秉著天下之心。若是今日為了一個家族的名譽,而忘卻了另一個家族的血淚,這樣的名譽,我寧願不要。」

柳容致注目懷慕半晌,才問出一句話道,「如果今日柳家不是你的母族,你還會如此麼?」懷慕聞言也是一震,思索良久才沉聲應道,「但凡是天理人心所歸,我必然不會徇私。」柳容致點了點頭道,「如此一來,我也沒有什麼話好說。慕兒,你要記得,你今日做了王,往日之事,決不能只當做一人一家的恩怨糾纏,更是今日的鏡鑒。你掌管了一方天下,往後還會有許多為難之事擺在你面前,叫你難以抉擇。希望日後的你,還能夠記住今日的話,記住你心里所應該有的秤桿,不是一己榮耀,小人妄言,而應該是是公理是非,人心曲直。若能如此,我柳家死去之人,也能夠安心了。慕兒,我今日和你所說的,但願你永銘于心。」

懷慕望著神情嚴肅的柳容致,心里也十分清楚這話里告誡的分量,過了良久,才鄭重地點了點頭。柳容致也不再說什麼,和懷慕一樣,輕輕攀過面前的那一株素馨花的枝條。那花朵那麼柔弱,像是風吹就要零落了一樣。卻又固執地年年開在這里,守著清香不改,清白不變。家族之事將要塵埃落定,其實所謂公理,遠遠比人心要容易明白的多了,是非曲直自有公斷。而所謂人心,誰又能夠真正掂量清楚呢?就好像和韻堂里頭種著的寧心草,藤蔓相連,誰也理不清楚。

柳芳和就是在上官啟的注目下,慢慢地睜開了眼楮。眼前仍舊有些模糊,不過所見和這些日子斷斷續續醒來的時候一樣,是熟悉的藤蔓輕轉,白花點點。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屋子,鎖住了她的一生,所有的歡欣喜悅,悲哀絕望,都盡在這里了。迷蒙的翠綠之間,似乎還有一雙眼楮,正在若有所思地瞧著自己。那不是這些日子自己見慣了的柳容致的眼楮,柳芳和的眼前漸漸清晰起來,除了眼楮,那一張面孔並沒有被銀色的面具遮蔽,輪廓是自己極為熟悉的,幾乎每一夜的夢里都會出現,而每一次掙開眼楮的時候都會消失的面孔。

柳芳和掙扎著坐了起來,一瞬不瞬地瞧著眼前的人,幾乎不敢相信,臉色卻瞬息萬變。變化的太過迅速,上官啟幾乎沒有看清,只瞧見最後凝固住的,是如同她睡夢里那樣的平靜。過了良久,柳芳和才低聲道,「你怎麼來了?」那聲音低沉微弱,不仔細分辨幾乎听不清楚。上官啟聞言怔了怔,想到方才離開的柳容致,似乎明白了些,也不答話,只是仍舊那樣瞧著柳芳和。而柳芳和似乎也在這樣平靜的目光里漸漸松開了警惕戒備,幾乎是笑了一笑。

上官啟看見那微弱的一點笑容,也微微笑了起來。伸手將柳芳和扶正了,又從一旁去了一個軟枕給她靠著。最後掖了掖被角,柔聲道,「可覺得好些了?」柳芳和一言不發地瞧著他為自己做的這些事情,听他問起,只是搖頭道,「我活不過多久,或者就是今日罷了。」頓了頓又道,「若不是如此,他又怎麼會瞞著我叫了你來?你又怎麼會到我跟前來呢?」上官啟見柳芳和這樣說,知道她心里明白,也無謂再說些安慰的話,頓了頓只道,「我是沒有面目再見你。」

柳芳和似乎沒有听見上官啟的話一般,只是微笑著,斷斷續續地道,「前些日子和你一起在寺里住著,你也是這樣,每日都在我身邊。我那時候總是在想,以前你是不是也是這樣對姐姐的?你我夫妻這麼多年,你從來都不曾這樣對我。即使在我剛剛嫁給你的時候,你也總是心不在焉的。再到了後來,這和韻堂,就像是一個墳墓一樣,不管里頭的我怎麼樣,都和外頭的你沒有相干。那些日子,或者是你可憐我沒有了靜兒,或者是你心里頭對我有愧,才會這樣對我。只是到了後來,我也慢慢地自己想清楚了,不管以前你對姐姐如何,在我撒手人世之前,好歹有過這樣的日子,和你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樣。我知道那些日子,你眼里看見的,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自己。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麼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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