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六章(19)樽中有酒且酬春

作者 ︰

她一直在等,等一個改變局面的時機。最初的時候,她仍舊期盼有一個孩子,那麼自己的一切都會有了指望,而日子漸漸過去,這指望始終沒有到來,她只有再去找尋別的,等寵愛也沒有了的時候,她該以什麼生存。她好容易等到了如今這樣的時機,等到了那個從遠方來的公主,躍然于這膠著不清多年的局面之上,好容易等到她嫉恨的、畏懼的,都被自己踩在了腳下,青羅的出現,就如同自己的一根浮木,是唯一能夠給這個表面風光實則搖搖欲墜的自己一個將來的希望。她如何能夠在這個時候放手?她所倚仗的人,如今都在千里之外,她必須守住好容易掙到的當下,不能叫任何人轉折了局面分毫,不是為了盟友之誼,而是為了自己。青羅她們得來的勝利果實,如今就交給自己守著,只有自己守住了,才能日後分得其中的一部分。秦氏也笑了,縱然葛氏再不是昔日的葛月逍,或者就成了第二個安雲佩,那又怎麼樣呢?她秦婉彤,也早已不是昔日的秦婉彤了,她再也沒有什麼畏懼。

葛氏和秦氏彼此對望著,微笑都是無懈可擊,清曉閣里也就忽然靜默了下來,沒有任何人說話,似乎方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柳氏又往里頭瞧了一眼,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來。外頭分明燻著極重的百花香掩著氣味,她卻仍然能清楚地嗅見分明的血腥氣,這氣味這樣熟悉,勾起她心里最深的痛苦和後悔來。這王府里頭,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過新的生命到來了。對于這個孩子,她是有些不同尋常的期盼的,她已經幾乎回憶不起懷慕出生的時候,那種稚弱堪憐的模樣來,那個時候自己也還太小,還不知道一個孩子對于女人的意義,而她自己,從來沒有做過母親。她常想起自己的孩子,在過去的許多年里,她都堅持地認定,她不讓這個孩子活著,是因為她恨著上官啟,不願和他有骨血相連,更不願自己的孩子,如懷慕一般,生于這世間就要在父母親族的恩怨之間糾葛兩難,不願叫他背負起這樣沉重的一生。她在最初的時候對于孩子的幻想,都被後來的現實無情地擊碎了,被她自己扼殺了,叫她再不願去想。

然而在翎燕有了孩子之後,偶然幾次看見這個年輕母親臉上的光彩,她卻忽然覺得這個早已經失去的孩子活過來了,一起活過來的還有自己死寂的心。她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悔,她開始極力地去勾勒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子的模樣,在自己懷中的,跑跳蹣跚的,跟著先生讀書跟著兄弟玩鬧的,倚著自己說笑解悶兒的,最後成了和懷慕一樣的朗朗男兒。然而每當想起懷憶這個名字背後的意思,她就又只覺得仇恨難堪,她不願這個孩子是個男孩,她只願是個女兒,她甚至給這個女兒取了名字,叫做懷螢。她的女兒懷螢,自然不像懷蓉的冷淡,不像懷蕊的刻薄,也不要像是那個遠嫁的大郡主懷芷那樣多才多藝,她只望她平安快樂的長大,即使在夜色里,也能有屬于自己的光亮。她願意傾盡全力,去許她一個穩妥將來。如果是今日再去選擇,她甚至願意拋開自己堅持的所有自尊,屈膝承歡,只要這個孩子能夠安穩活著。她忽然覺得,自己曾經堅持的那些尊嚴和仇恨,原來都只是煙雲過眼,只有這個孩子,留著自己的血的小女兒,她心心念念的懷螢,是自己最最難以割舍的全部。

而到了如今,一切都已經太晚太遲,她的孩子,她她美麗乖巧的女兒懷螢,早已經在未出生之前,被自己的母親親手扼殺了。而自己竟然過了這麼多年,才明白自己究竟割舍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她對于母性的覺醒太遲,曾經的自己太過決絕,扼殺了自己做母親的全部期望,而現在,她幾乎是期盼著翎燕的孩子出生,她總覺得那會是個女孩子,是自己的懷螢,不計前嫌地再來找自己。柳芳和剛剛到的時候,翎燕還在里頭淒聲叫喚,那聲音一聲一聲在自己心上,叫人無法平靜。而到了如今,眼見著翎燕人事不知地躺在里頭,她總覺得是自己的女兒,將要第二次死在自己的面前。那種熟悉殘酷的血腥氣沖襲過來,喚起了多年前割舍的痛苦,叫她的心都緊緊揪了起來。柳氏明明听得見秦氏和葛氏的爭辯暗涌,卻絲毫不願去想,卻更不願意去管,她的心思,此時此刻都在里頭的孩子身上,她只想要這個孩子活著,她想要看著這個孩子,從襁褓嬰兒長成垂髫幼女,最後披上紅綃珠箔,嫁到與世無爭的人身邊去。

柳芳和閉上眼楮,不去想紅綃帳里頭的女子,因為無力而壓抑住的申吟。她自己也曾經瀕臨這樣的死地,明白這里頭分分寸寸的痛苦。她多麼想救她,救那個和懷螢一樣的孩子,她卻不能。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現在的翎燕。柳氏再一次的明白了自己的無可奈何,在這個家族里,甚至是在自己的家族里,她永遠都是這樣的尷尬的位置,所有事情,都沒有真正可以自己做主。在雙親的眼里,兄弟的眼里,丈夫的眼里,婆母的眼里,兒女的眼里,她永遠都只是一個替代品而已,是站在姐姐背後的一個影子。她的愛戀也好,憎惡也罷,無一不是姐姐更早品嘗過的,而她的快樂和痛苦,也就正因為這樣,永久地被掩埋在了姐姐更為激烈絢爛的盛開和凋落中了。

世人眼中的柳芳宜是剎那驚鴻,曇花一現,雖然短暫,卻永久地留住在了所有人最好的年華和最深的記憶里了。而她,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她就像自己在和韻堂中手植的藤蘿,永遠不過是為人做個陪襯,做一場輝煌人生,一段驚世愛戀和一回恩怨爭斗的幕布,長長久久地立在那里,等劇目散場,也沒有人能夠把她記起。唯一曾經可能完全屬于她的,她的女兒,她一生中最接近美好的一場,卻被她自己一手扼殺了。然而即使到了痛悔不已的現在,她也仍舊只能如過去的許多年一樣,保持著自己唯一無懈可擊的沉默。她從來都幫不了什麼人,甚至也害不了什麼人,她只是這個巨大家族無盡的輝煌之外,立在燈火闌珊處的一個看客罷了。在這一刻為了自己引發的焦慮和不安之中,她忽然只是覺得倦了,一顆本來因為新生命的到來而有些跳動的心,也忽然就回到了長久以來的寂靜。她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屬于她的戲夢人生,早就已經散場,或者是從沒有開始過。眼下的一切,其實早就已經和她無關了。她所掛懷的,自然會為自己的將來爭競,她所憎恨的,也終究會得到該有的報應,而她自己,只要一如既往地做這樣一個影子這樣一個看客就好,沉默不語,隱匿于後,靜靜去瞧著別人的起落悲喜。或者如此才是她命中注定的人生。

眾人都各自出著神,清曉閣里的寂靜,忽然就有些凝重而難堪起來。忽然外頭簾子一響,方才急匆匆進院子里去的葉氏當先打起了簾子,回身又扶住一個人慢慢進來,後頭還跟著芸月攙著,正是封氏。眾人一驚,立時便起了身。封氏自去年回府之後,便一人獨居在染雲堂中,起初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日子見見人,又或者是有什麼要緊大事不得不去的,譬如去年秋日里懷蓉的病,其他日子便足不出戶獨自清修。後來慧恆師傅每日去染雲堂講經,這才說了眾人可以在那一個時辰里頭隨意進出。只是王府中眾人,除了懷蓉這樣陪伴長久的,還有方家的清玫這的清淺明快性子,或者是做女兒的上官亭,其余人對封氏都有種說不出的敬畏甚至于是畏懼,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會願意時時到眼前去?只是太妃既然說了听經,又不好全然不去,所以多半是每幾日去應個卯罷了,封氏也不管不問,有時來的人多了厭煩,慧恆講經的時候,還要拉起簾子,叫眾人在外頭坐著自己在簾子後頭,不叫人打擾。封太妃這麼多年都是如此,在旁人眼里幾乎是超月兌于這個世界之外的了。如今見她忽然來了這麼個姨娘的屋里頭,都是覺得始料未及,十分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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