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四章(14)無人知是上元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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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連雲听了此話,卻忽然臉色煞白,半晌才道,「末將我比縴雨郡主年紀大了將近二十歲,如何能守護縴雨一生呢?只怕耽誤了郡主的終身。若說輔佐世子照顧羽公子,我就算不是王爺的女婿,也自然會盡力去做的。請王爺收回成命,縴雨郡主的親事,還請王爺另擇了青年才俊才好。」高逸川皺了眉道,「怎麼?你竟然不願意?我的女兒嫁給了你,難道你覺得是委屈了你?還是你厭嫌縴雨身上有不足之癥,不是富貴長久的命相?」任連雲見一貫對自己和顏悅色的高逸川忽然冷下了臉色,那眼光里是不容違拗的絕對權力,那一剎那自己心里幾乎掠過一陣恐懼,忙跪下低頭道,「末將不敢。」

半晌不見高逸川說話,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卻見高逸川又和緩了神色,雙手都放在自己肩上,眉宇間竟有幾分哀傷的神色來,「連雲,我一生兒女無數,卻沒有幾個能活下來。如今我老了,鴻兒已經有了自己的妻妾兒孫,只有這兩個孩子,等我死了仍舊是無依無靠的。我還有諸多親族子佷,雖然鴻兒是名正言順的世子,也難保有些人要打他的主意。至于羽兒和縴雨,還有他們的母親都是無依無靠的,等我死了,更是只有任人欺凌的份。我這些年對他們沒有特意關懷,反而冷著些,都是害怕給他們招惹是非。不冷不熱,想來還能保全我身後他們的平安。然而縱然是這樣,我終究是放不下心。我縱橫幾十年,如今想起來,除了你,我也沒有什麼可以托付的人。我知道縴雨身子不好,莫說是照顧不了你的起居,只怕還要你多多費心照料她。然而只有把他們兄妹母子托給了你,我才能閉了眼楮。我知道這是委屈了你,可也沒有旁的人可信。你若是顧念著你父親和我的情誼,顧念著你跟著我這麼些年的情分,就娶了她罷。」

任連雲只覺得高逸川放在自己肩上的雙手有千斤重,只有點頭。他身上那種枯朽的氣息裹著自己,叫自己無出可逃,卻又帶著一種自己陌生的傷痛無力,叫他也覺得痛苦。他不能拒絕他,因為這是威嚴的命令,他竟然也不忍拒絕他,因為這也是無力的懇求。任連雲听自己的父親說起過這位王爺的年輕時的傳奇,縱馬馳騁,紅袖添香,他活的恣意灑月兌,劍下亡魂千萬,身邊美人無數。他是父親一生仰望的傳奇,是父親一身追隨的君主。在父親還活著的時候,自己每日听見的,就都是他的傳奇。父親死得早,自己從小在高逸川身邊長大,看見他對所有人猜忌冷酷,唯獨對自己信任親厚。他把父親當做自己的兄弟,故而把自己當做另一個兒子,悉心教養。

如今他把一切都交付給了自己,叫自己輔佐他年長的世子,照拂他年幼的兒女,因為他知道自己縱然權傾一方,卻已經不久于人世,他可以信任托付的人,到最後只有這個與他沒有血緣之親的自己。所以他才把唯一活著的幼女嫁給自己,用這最後一點血緣,將自己真正變成他的兒子。而高逸川又怎麼能想到,他視之如子多年的自己,將要成為刺進他心口的利劍。自己遠比高逸川想到的可怕自私,自己才是他身邊最危險的那個人。自己也不想這樣背叛他,然而走到了如今這一步,自己已經再也回不了頭。高逸川一生信過的人寥寥,偶然信了,就要賠上自己的一切。

高逸川見任連雲應下了,長長嘆了口氣,又扶了他起來。任連雲見高逸川面上似乎十分疲憊的樣子,試探道,「王爺可是這些日子覺得累了?不如歇一歇,涵寧公主的事情,先拖一拖罷。」高逸川擺擺手道,「我不防的。夜長夢多,我雖然要試一試蘇青羅的底細,卻也不能一味地拖延下去。究竟這里是上官啟的地方,雖然松城地方險要易守難攻,困守于此終究不是長遠之計。上官懷慕在我們手中也有些日子,那邊也已經知道了消息,自然是要安排人潛進來,想悄悄接應了他出去的,里面的方文崎,還有蘇青羅帶著的這些人也自然要想法子和外頭的人接應上,你在這上頭要多費心。我之所以叫你提前一日截了他們來,就是防著這一點。至于關押上官懷慕的地方,你知我知,一定要防範的嚴密,卻也不要薄待了他,你自己拿主意。等議和的時候,他還得好端端地在人前才行。」

任連雲點頭道,「王爺放心,上官懷慕的事情,沒有別的人插手,看著的人也都是我的心月復。下頭的人也知道他身份尊貴,並不會為難他的。」高逸川想了想又道,「至于蘇青羅,終究身份上是朝廷的公主,如今住在驛站里,也不要限制她出門走動,只要在松城,她想去哪里就叫她去,你自己安排人跟著就是。」任連雲點頭應了,高逸川又道,「你去把我的意思給他們說一說,再請涵寧公主到我這里來。」任連雲訝道,「王爺這就要和公主商議議和的事情了?」高逸川笑道,「議和議和,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說的定的。你也不要和她說著許多,只說我請公主過府一敘就是了。」任連雲應了便出去。

高逸川瞧著他的背影,心里忽然覺得有些空落落的。自己這一生,一切皆是得意的了,卻可惜兒女上緣分太淺。到了暮年,既沒有連雲這樣的兒子,也沒有青羅這樣的女兒,可以替自己撐起身後之事。見到青羅的時候,他是有幾分欣賞的,縱然她沒有真正高貴的出身,她卻當得起涵寧公主、永靖王世子妃這樣的位置。若是自己的兒孫身邊也有這樣的女子跟隨輔助,或者自己的心也能安定些。

青羅又到了松城府衙的時候,正是午後。青羅隨著任連雲一路往府衙里走,卻不是昨日的路,曲曲折折走到了後衙的花園里。松城的府衙花園不大,雪早已經停了,日光溫煦,靜靜的落下庭院中。除了松柏,大半的花木都落了葉子,顯得有幾分蕭條的樣子。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梅香,走近了看,一塊平整大石邊上種著一株臘梅,花開簇簇香氣濃郁。在這空蕩蕩的庭園里頭,只有這一株,倒是佔盡了春色。青羅自然也瞧見石邊坐著的老者,隨意地束著頭發,倒是有幾分林下高士的閑散樣子,卻是高逸川。低眉垂目,神色安詳,卻不知在思索什麼。任連雲抬手向高逸川的方向引了引,對青羅一躬身便退下了。

青羅信步走過去,只見高逸川面前的那塊大石,與洗硯齋玉色亭、飛蒙館春雨亭里的都是一樣,琢磨地平整了,又隨意擺布幾處石凳,與四圍花木山水同韻。只是與園子里潔白如玉的精美不同,色質粗糲,刀斧痕跡分明,倒是別有一種曠達豪邁的意味。上頭也刻有棋盤,卻不是常見的圍棋格,刻畫著楚河漢界,方才瞧見上官啟低頭思索,原來就是對著那一盤棋舉起不定。高逸川也未抬頭,卻像是知道青羅走到神色,隨手做個坐的手勢,又道,「姑娘可有興致與老夫對弈一盤?」

青羅听他稱呼自己姑娘而非公主,難免有些警惕,又听他自稱老夫,也就略安了心,微笑道,「王爺的棋力自然不凡,我又怎麼能和王爺相較呢?楚河漢界之上,自然是退避三舍猶恐不及,哪里敢貿然對壘呢。」高逸川抬起頭來瞧了瞧青羅,笑道,「姑娘不必自謙,縱然姑娘願意在楚河漢界之中讓老夫三分,這定雲江南北,姑娘卻是分毫不讓呢。」青羅微微一笑道,「王爺說的哪里話,只是在家中時,與兄弟姐妹只喜手談爛柯,于這一道,卻是十分生疏的,又怎麼談得上讓與不讓呢。」

高逸川笑道,「說起來,自古閨閣之中,甚至文人之間,似乎喜好手談之人每常多于此,不知姑娘是否以為,此等兩軍陣前搏殺,不如方圓之間的計算?」青羅微笑道,「王爺,棋藝之道,青羅並不擅長。只是方才王爺也說了,象棋一道,是兩軍陣前搏殺,楚河漢界,將帥車卒,浴血而戰勇往直前,最後博的,是直入九宮,擒將奪帥。勝敗之間,往往瞧的是勢,乃是氣吞山河縱橫沙場的血戰。而手談之道卻不同,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求的不是一時一事,而是看誰心中有算計。草蛇灰線伏線千里,直到終局,才能真正知曉勝敗。所以勝敗之間,或者不露痕跡,卻是步步為營。」高逸川笑道,「姑娘倒是別有一番見解,那麼姑娘以為,二者之間,孰高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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