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三章(13)見君忽忘花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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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崎還未說話,侍書就先搶著道,「這如何可行?姑娘千金貴體,從來都沒有騎過馬的,這樣冰天雪地的,凍著了摔著了可怎生是好?就算無礙,這人前拋頭露面的,也十分不妥當。」青羅蹙眉道,「哪里就這麼矜貴了?這是什麼時候,若只想著體面尊貴,不知哪一日才能到呢?只怕事情就又有了變故。何況我也不是沒有騎過馬的,覺得也不算什麼,最多用紗巾覆了面,又有誰看得見?」說著便詢問地瞧著文崎。文崎思索一時,略略點頭道,「若是不用馬車,倒的確是省事許多。說起來,西疆女子會騎馬的也多,譬如我家中姊妹三人,人人都說會騎馬的。」

青羅訝道,「當真?我倒沒有看出來,瓊姐姐玫妹妹也就罷了,就連玨妹妹也會不成?」文崎面上忽然生了一個笑意,與平日的冷如冰霜十分不同,竟像是十分溫柔,「就是玨妹妹的馬術最好。有一年大爺ˋ大娘到穎城來,她和玫兒也都跟著來住上一陣。旁人眼錯不見的,她就自己悄悄兒就牽了馬出去,倒叫我抓了個正著。那時候我們兄妹也有好些年未見了,彼此都長大了許多,竟沒有認出來,等我抓了她回去和父親說有女子擅闖軍營,才知道那竟然是自家親妹妹。父親本來發覺她私自跑出去十分生氣,卻不想見我抓了她回來,還煞有介事的模樣,竟一笑就罷了。」

青羅心里極是驚訝,倒不料素日柔柔弱弱說話都不敢大聲氣兒的清玨竟還有這樣的時候,便對侍書莞爾一笑道,「你且听見了,都是這樣的,怎麼獨我就不成?」侍書見如此說,也沒有旁的話,只道,「既然是這樣,我也學著騎馬不成麼?」青羅笑道,「自然沒有什麼不成,你若是想試一試我也依著你,摔疼了可不許哭的。」侍書笑道,「連姑娘都不怕的,我自然也沒有什麼說的。」文崎便點頭道,「這樣更好。既然二妹妹是我來教,侍書姑娘就讓澎淶先生教了騎馬就是,如今自然是愈快愈好。用了晚膳再歇一會,便各自尋了地方去就是了。」澎淶本是不願意教侍書騎馬的,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點頭應允了。

第二日起來,把各院里的人都聚在一處,便又要出去了。侍書見青羅自己就上了一匹白馬,訝道,「姑娘,你這就要上馬一個人走了?」青羅笑道,「若是總不敢,總也沒有真正學會的時候,倒不如自己試一試。你們這些人都在我身邊守著,我也不怕有什麼意外的。」倚檀此時也早已經上了一匹馬,便笑問侍書道,「你和姑娘都是學了昨兒一晚上,姑娘如今都敢一個人上馬了,怎麼你還靠著馬車不敢動彈不成?」侍書咬了咬嘴唇兒,便走到另一匹馬跟前,幾度使力,卻總是騰挪不上去。文崎瞧了她一眼,略有些好笑的樣子,卻又一言不發,一提韁繩便往前頭去了。澎淶見狀,心里也是苦笑。自己昨日教了她幾個時辰,卻總也不得要領,縱然把她扶了上去,哪里敢叫她一個人騎馬?便只好下來把侍書扶到自己馬上,二人仍舊如昨日一般共乘一匹馬。

青羅見狀,心里只好嘆了口氣,又問九兒道,「既然如此,那兩輛馬車就如何是好?九兒道,「澎淶先生方才囑咐,姑娘們都騎了馬,馬車不如就留在這里,省的在身邊笨重麻煩,若是什麼時候要用,再雇一輛就是了。」青羅點頭,便也掉轉了馬頭往前頭去。侍書在澎淶身後看著青羅騎在馬上,雖然舉止仍舊生疏,卻也是穩穩當當的了,只得感慨不已。想著昨日自己學了那樣久,然而每當一個人坐在馬上,瞧著離地那樣高,便覺得晃晃悠悠搖搖欲墜,別說是策馬而行了,坐著不動也都十分困難。澎淶起先還認真教導自己,到了後來,只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心里懊惱,數度咬牙上馬,卻總是上了一般便又松了勁兒落下來,只怕都被他瞧了笑話去。

青羅坐在馬上,又是不一樣的感受。自己的位置高了,似乎連視野也開闊了起來。那時候才過了中秋,懷慕帶著自己往蒼華山踏秋賞葉,自己也是和侍書一樣,顫巍巍地不敢上去,只半倚在他身上。只是昨日再上馬時,自己定了心思咬著牙,也不過就如此,不過是摔下來再上去,漸漸地緊張畏懼也就都散了,覺得馬上生風,雖然極冷,卻也十分爽快自在,似乎天下無處不可去的。連文崎也都對她的進步神速十分訝異,半晌只說了一句,「你當真不像是京城女子。」倒叫她玩兒一笑,那笑容里也帶著幾分爽朗來,「你當京城女子是什麼樣子?你只瞧著罷。」

青羅見文崎走在前頭,想起最初教自己騎馬的時候,他看見自己不由自主露出來的幾分畏懼,唇角那一種帶著嘲笑一樣的神情和後來的驚訝,心里忽然起了好勝的心思,便快走了幾步,越過他走到前頭去了。文崎見她第一日騎馬就敢如此膽大,倒是一驚,正欲追上去護衛,見她倒也平穩,也就罷了。想著昨日教她騎馬,雪地里頭那樣冷,黑漆漆的夜色里頭,她卻只借著月光,緊緊得抓住韁繩不肯下來,等自己走了,她仍舊策馬在那里轉著圈子,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青羅和他想象中的京城女子大是不同,眉眼之間,似乎有自己熟悉的某樣東西。此時此刻看見,倒是豁然開朗。

朝陽落在她身上,映的那一身大紅色的昭君套子愈發明艷,柔白的風毛微微而動,倒像是被風吹起的飛雪。她忽然回過頭來對著文崎一笑,那笑容迎著朝陽,勾勒出那一張面龐,分外分明。文崎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在北疆的雪原上看見的霞光滿天,似乎就是如此,烈烈灼灼,如燒起了連天的火。只是那一雙眼楮里的神色卻又不同,文崎終于回想起那神情自己在何處見過,像是沙場點兵的時候那些軍士們的神色,決然凜冽,如刀鋒劍刃,霜雪一樣逼人的寒光。那不是嗜血的寒,而是義無反顧的決然,伴著連天戰鼓,一聲一聲震得人心跳也跟著一起鳴響。

青羅等人一路往松城去,心里那種憂心與不安卻像是淡了些,似乎像是另一次無拘無束的旅行了。西北起了戰事,自蓉城往西北一路,越走便越覺得氣氛不對。起先兩日倒還好,還是十分平靜的樣子,蓉城附近並無戰事,曠野里卻常常見有難民拖家帶口的往東南跋涉,問起來都是與西北交界之處逃難而來的。里頭多有小孩子,手腳凍得通紅,十分可憐,卻仍舊只能光著腳在雪地里頭走。有的嬰孩年紀太幼,就在冰天雪地里頭被凍死了,母親卻猶自抱在懷里不肯撒手。難民的隊伍里頭,常听見痛徹心扉的哭聲。青羅等人不忍,常常施舍下銀兩衣物。

及至與松城越來越近,情景越來越叫人寒心。西北與西疆之間的戰事,多半爆發在這一帶,縱然沒有大的戰事,數十年來,也是兵戈不斷,百姓流離。松城東南原本是月復地並無這樣動蕩,然而這幾月卻忽然而起,更顯淒涼。沿途土地漸漸荒涼,有些村落被一把火燒盡了,只留著幾個老弱病殘,連逃難的氣力也沒有了,只有躲在傾圮的茅棚下裹著條破被子度日,挨一日是一日,等死罷了。連哭聲也漸漸不再有,死亡每時每處都有,似乎已經看的麻木了。有相識的人,掙扎了起來埋了,還期盼著自己死去的時候,也能有人願意花這些氣力為自己送葬。有時路過昔日的戰場,能看見滿地的死人,多半是年輕的軍士,也有作尋常百姓打扮的,都是一樣青白的臉色,就那樣橫七豎八地躺著,猶自爭著眼楮,停在死亡那一刻的神情。也不知死去了多久,身上覆著厚厚的積雪,也無人去管。想必那些曾經流淌過的熱血,都已經深深沁到了白雪之下的土地里頭去了,再也不會溫熱。來年春來花發,不知是不是血一樣的顏色?

每到如此的場景,文崎便會默默地下了馬,點起火把一切都埋葬了去。青羅總是立在一邊看著,那些年輕的臉,有些仍殘留著昔日的豪情,有些浮現著難以遮掩的恐懼,每一張臉都是不同的。然而所有的人,一切的戰爭、生命、死亡,那些人曾經有過的或悲苦或歡喜的,就都被埋葬了,成了雪白天地之間一片刺目的黑,卻又被一陣風來,就吹散了,什麼也沒有留下。青羅忽然想起寶玉曾經說的一句話,若是能和你們一處化灰化煙,就是死了,也是甘願的。是了,這世間,生在一處艱難,卻原來連死在一處,也是這樣的艱難。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這些人心上心心念念的人,不知還在何處,遠遠的盼著他們的歸來。而他們,卻再不會回來了,化成了曠野里的一陣風,一陣煙,不知能不能回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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